“树袋熊,你可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陌生女孩抱着我哭泣,我像新华门的哨兵直挺挺地站着。
如果闭上眼睛,仅凭岚的体味和眼前女孩的话语,我会认定,她就是岚——岚就在我的怀抱里。在这个雾气笼罩的黑夜,在这个远离城区破败肮脏的小镇,岚死而复活了。可是抱着我哭泣的,分明是陌生的女孩。她的垂至腰际的长发,娇弱的身体,柔美的嗓音,都与岚大相径庭。另外掺杂在岚的体味中那带有苦涩的莲荷清香,又是怎么回事呢?虽然这清香微弱飘忽,刚被我的鼻子捕捉到就倏地消失了。还有她衣服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医院的味道中,我还嗅出似曾相识的某种动物的气味。这种气味,一经我的大脑分辨出来,立刻如临大敌般被屏蔽掉,根本不容我深加辨析。
对这个是岚又不是岚的女孩,我该怎么办?
“我冷!”女孩说。
不容多想。我抱起这个是岚又不是岚的女孩,安置在车后座躺好,暖风钮拨至最大挡,脱下风衣给她盖上。
开出西库镇,我不时回头看一眼陌生的女孩。她蜷缩在后座席上,身覆长长的如纱的发丝,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楚楚可怜。
“树袋熊?”女孩叫我。
“嗳!”我应道。
“这是梦,是吧?”女孩问。
“是梦,睡会儿吧。醒来一切都会好的。”我说。
她睡了,不再讲话,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呻吟。风扇呼呼吹出热风,引擎单调地哼唱不止。车窗外的雾越接近城区越浓。一个声音从我麻木的意识深处荡出:岚,你在哪里?我想念岚,想念那个如阳光般灿烂的女孩!
蓦地,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我一边小心转动方向盘,一边吞声哭泣。我的心如刀绞般疼痛,为那个喜欢我的岚,为那个到死也没说爱我的岚,也为我冰石般的冷酷无情——至今,为岚的死,我竟没掉一滴眼泪——现在却又泪流涟涟!
我不能接受车里这个女孩就是岚。如果她就是岚,那就意味着我永远失去了岚。
再说,我也不相信世上真有灵魂附体这种荒唐事。即便有,我也不相信会发生在岚身上。但我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眼下,我只能把这个陌生的女孩带回家去。
多么希望躺在后座席上的是岚啊。1月7日,又是一个星期日,岚跟我爬了1天的山,手里捏着枫树叶在车后座上甜甜睡去。她突然起身,用红红的枫树叶打我的后脑勺,扑哧笑道:“骗你!我怎么会睡?我现在可是兴奋得不得了呢!”在后视镜里,见她得意地晃动脑袋,俏皮的短发甩起,像一把可爱的儿童伞。“明天,咱俩去看海吧!”她把脑袋凑近我的耳朵,“我最喜欢光着脚在海滩上疯跑,把白纸一样干净的沙滩踩上乱七八糟的脚印!”她又望着车外的景致出神,半晌无语,忽儿小声说道:“真的喜欢你,想和你睡……”
那天晚上,我和岚睡了。
还是青羊河边那样天空挂着凸月的夜晚,不过,这时凸月的弓弧已转向东方。
月亮在这几天里已悄然变脸儿,它已圆满,现在它渴望着被星光销蚀,它要分它的银盘给守候着它的满天星辰。岚熄了床头灯,只让月光从窗子泻入。她像期待新年午夜钟响的小女孩,眼中闪烁着水灵灵的光。
“来呀,”岚说,“让咱俩真正合二为一吧!”
在洁白的月光下,我和她互相为对方脱衣。她把脱下的衣服随手丢在地板上,说这一时刻床属于圣洁之地,不容任何杂物侵占。我自然乐于照此办理。一会儿工夫,地板上满是散乱扔着的牛仔裤、衬衫和内衣。她不像是在做爱,亲吻和抚摸都像某项课业的操作实习,她在努力模仿着什么,在完成既定的程序,或是在玩一种不无探险意味的游戏。我虽然已熟悉她身体的每一细节,但她袒露于月光下泛着辉光的裸体,仍给我以强烈的视觉刺激。她那挺实饱满的乳房、微微隆起的小腹、圆圆的脐坑儿和全身漾出的浓郁的体味,使我处于无法遏止的亢奋中。她用牙尖咬了下我的耳垂,小声说:“别忘了,人家是第一次,可别搞得像强奸似的!”她躺倒,闭上眼睛,紧紧攥拢手指。我小心探入,她微微皱眉,探至底部我停住不动。
“不会怀孕吧?”我忽然想起问道。
“傻子,还在安全期呢!”她的嘴角浮起笑纹。
我开始动。她下面越来越湿润。她呻吟起来,两臂用力搂紧我的腰。随着高潮的临近,她大声喊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
是的,她的肉体在和我做爱,但她的灵魂在和那个精灵做爱。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她一直需求的是那个她努力想赶走的精灵,那个永远占据第一把交椅的初恋情人!
我无权埋怨什么,更没道理指责她。那不是她的错,也不是那个文学系副教授的错。正如我也时常思念北京的维纳斯女孩。我不能说,我的思念与岚的思念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和岚都努力想抹掉旧时的记忆,然而收效甚微。但爱,我想,不是埃斯切尔不可能的盒子,而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同情岚;同时,我也同情我自己。
第二天,岚早早起床走了。走得静悄悄的,也没和我打招呼。
醒来时,我在枕边发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
不管我们之间横亘着什么,请不要放开这只手!
岚
我在枕上拨通她的手机。铃响七遍后,她接电话。
“喂,瞎写的什么呀,谁说要放手啦?”
“我只是怕!真的对不起!在那种时候,还忘不了他……”
“时间,只是时间问题。我统统理解。感情这种东西,有时自作主张。”
“谢谢你,树袋熊……”电话里传来哽咽声。
“好啦!听说过6月下大雪,可没听说过1月下大雨的!要是满城发大水,恐怕要淹死不少冬眠的小动物!”
“坏死你,树袋熊!”电话那头的岚破涕为笑。
当天下午,我开车带岚去了海边。在寒冷的海风中,她脱下鞋光着脚在海滩上疯跑,把白纸一样干净的沙滩印上了乱七八糟的脚印。我捡到一只金色的小海螺,岚说里面藏着海螺姑娘,正等着傍晚出来替我洗衣做饭。我把海螺扔回大海,我说,有你我就够了。岚笑了,笑得比海霞还要绚烂。
我原本怀抱希望。时间,只需再留给我长一点时间,一切会水到渠成。但只有103天,在我和岚相识的第103天的上午,在那个上午的10点05分,我的希望在吉普车的车轮下轧碎了。
没想到把陌生女孩抱上楼如此轻而易举,加诸臂上的不像是正常体重的女孩,在踏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我甚至觉得若就此松手,说不定女孩会像氢气球那样飘浮在空中。
她睡得很死,陷入了黏米粥似的睡眠。我把她放在床上,她犹自酣睡未醒。我轻轻脱去她的白色羽绒服和贴身穿的蓝白道住院服,只留下乳罩和内裤。原本打算一并替她脱掉,但看着眼前陌生的身体,犹豫一下放弃了。
从衣袋掏出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果如女孩所说,有一只小灵通手机,一沓箍着银行封条的人民币,一支20厘米长鸟骨做的笛子——鸟骨古笛!这支鸟骨古笛,和我在河南博物院看到的9000年前新石器时期的贾湖骨笛一模一样。笛子是用丹顶鹤的翅骨做的,光滑透亮的茶锈色笛管上钻有七个吹孔,像是经常被人把玩抚摸,笛身泛出玉石般温润的光泽,显得灵秀而神秘。它静静地躺在床头灯的光影中,仿佛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自己鸣响。
我端来一盆温水,把毛巾蘸湿替女孩擦洗身体。
女孩眉目清秀,脖颈细长,皮肤白皙细嫩,四肢修长匀称。是一个典雅美丽的女孩。但她十分瘦弱,锁骨窝儿深凹,乳房小巧,肚脐成一细缝儿,像尚未发育成熟的女初中生。她的两只手腕上各有一条细长的红色疤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套在腕子上的猴皮筋。但这两条细长鲜红的疤痕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衬得那两只玉臂更加莹润动人。
她的长发也美得叫人惊异,黑黑的映现出淡淡柔光,如纱如绸如风如影,不经意间,已从指间悄然滑落。我不禁想起北京的维纳斯女孩,两人的长发同样撩人情思,同样动人心魄。
擦洗时,女孩似曾醒来,脸上浮出微笑,嘴里咕噜一句听不懂的话,又翻身睡去。
我试着将床上的女孩和岚进行比较,找出二人形貌上的审美差异,但很快就终止了这一徒劳的做法。一方面这样做是对岚的亵渎,连想都不应该想,特别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下;另一方面,我发现这两个女孩,宛若两个不同种属的生物,或许就某一细节还可以勉强对照品评,但作为独立的个体,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都无与伦比——白杨和垂柳放在一起是没有可比性的。
问题的关键是,现在床上沉睡不醒的女孩,算是独立的个体吗?
不管她算不算是独立的个体,她都不是岚!
2月4日上午10点05分,在鱼门桥下,岚被吉普车撞死了!
那天是星期日,下着似雨的雪……
2月3日晚上,岚来我家把门上贴的年画由狗换成猪。距除夕还有整整14天。
她把撕得粉身碎骨的狗丢进垃圾桶,恭恭敬敬地贴上喜气洋洋的猪。
“我爸要见你。”她说。
“要是相女婿,我好怕!”我开玩笑说。
“不用怕,那人你认识。”
“我认识,谁呀?”
“就是小区门口收废品的那个老头子!”
“噢——原来是将军大人!”
岚笑着在我腰眼上狠捶了四五拳。
“什么将军大人?”岚止住笑,“他这辈子只当过几年车间主任,工厂还是街道集体性质的。”
“干吗去收废品?”
“下岗了!后来摆过地摊,拉过三轮,给人家看过库房。摆地摊让城管打掉三颗牙,拉三轮掉进污水井摔断了腿,给人家看库房又无缘无故失了火。咳!反正是灾祸不断!我妈熬不下去了,俩人不吵不闹离了婚。”
“哪年呀,离婚的事?”
“我读大四那年。”
“后来呢?”
“后来就到你们小区收废品去了,人总得活下去嘛!”
“你妈怎么样,跟你可有来往?”
“她的情况鬼才知道,大概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女儿。”
“真的,不是我说,你爸真不像收废品的,让人望而生畏!”
“可他说你是个好人。”
“他说我是个好人?”
“是啊!他说你厚道、仁义、有同情心。他说你的那位朋友不咋样,装大款,一副小人相。他说他不明白,你挺好的一个人,干吗跟那种货色混在一起?”
“得,汤姆·杰瑞要是听见这番话,黄眼珠定会气成红眼珠!”
“所以,我爸要见你,说要正式谈一谈。”
“谈什么,能否透露一二?”
“跟你签协议!”
“协议?”
“就是要跟你签合同!要你保证跟我在一起是基于婚姻的目的。别小看我爸,自打库房着火事件之后,他经常看法律方面的书。”
“什么意思呢!首先,‘在一起’含义就不明确。还有,‘婚姻的目的’又是能‘保证’的吗?那个‘基于’就更是自欺欺人。这样的合同签了又有什么用呢?”
“树袋熊,你要想清楚,不是我要跟你签合同。我跟你,喜欢了就在一起,想睡就睡了,厌了烦了没意思了就分手,根本用不着签那种劳什子!现在是我爸要跟你签。你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他能容许自己的女儿没名没分地在你这里过夜,已经开了天恩了!”
“这不是骗他吗?”
“为了我,也为了他,你就骗他一回吧!”
2月4日早晨8点整,我走进了青羊河南岸老城区的10号院。
一个半小时后,将军大人像对待亲儿子似的把我送出来。当然,为了谢绝那顿本应意义非凡的午饭,让我着实费了不少口舌。
雨雪霏霏,岚送我去鱼门桥公共汽车站。我撑着伞,岚挽着我的胳膊。
“是不是有孙悟空头上套金箍的感觉?”岚问。
“只是骗你爸这样一个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说。
“是把柄攥在将军大人手里,心里不是滋味吧?”
“有一点。不过……”
“瞧!”她手一扬,像魔法师一样掏出了她父亲的那份《结婚保证书》。
她把将军大人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画拟写的法律文件,在我眼前晃晃,像个搞恶作剧的小顽童。
她肯定是趁将军大人送我的机会,从她父亲口袋里偷出来的。
“不用害怕!”说着,她把那张无辜的纸撕成了碎片,笑着喊了声什么,扬手向上一撒。碎纸片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在雨丝雪帘中纷纷飞向路旁的绿篱。得,死乞白赖把人拉来,在那么尴尬的气氛中签了那么荒唐的东西,她一扬手便化作了蝴蝶之舞。
接下来,她不停地说不停地笑,说的和笑的都有点古怪。忽然,她停止了说笑,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紧紧挽着我的臂肘,与我默默而行。我也找不出话题,就这样一直走到鱼门桥。她低头寻思着什么,忽地抬头,眼睛亮亮的,央求道:“树袋熊,陪我去超市买个发卡吧,求你!”
我没答应,我还要去找汤姆·杰瑞喝啤酒。
10点05分,在马路中央,她躺在了切诺基吉普车的车轮下。
她死了!我亲手把她的二又四分之一簸箕骨灰,葬在了花溪公墓沉甸甸的青石板下!
已经过去24天了。在这匪夷所思的24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死去的岚,换了个女孩的肉身,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现在,她躺在我的床上,就像被人催眠了似的长睡不醒。我想象不出,这个是岚又不是岚的女孩完全清醒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从餐桌旁搬来椅子,坐在床边。
女孩的脸红扑扑的,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我用毛巾替她擦干。我拿起那支鹤骨古笛,又细细端详了一回。窗外天色转白;窗台上,酢浆草的小红花,朝着长睡不醒的女孩微微摇动;床头柜上的唐老鸭闹钟,滴答滴答刻板地度量着消逝的每一秒钟。
一阵困意袭来。我趴到床上,感觉身子向下沉,不停地向下沉,一直沉入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安康鱼的眼睛像守夜的灯盏照亮了黑暗的海底,巨型乌贼和抹香鲸的身影云似的从头顶飘过,海水的咸味和硫黄味充满了我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