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把我惊醒。阳光刺目,我揉了揉眼睛。女孩不在床上,被子胡乱地堆在靠墙的一角。从卫生间传来一声尖叫,十分瘆人。我跑过去,女孩站在洗脸池前簌簌发抖,一只手指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像,潄口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我扶她在客厅沙发坐下。她抓住我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卫生间,呼吸急促。
“镇定一点,”我安慰她说,“没什么可怕的。”
“她是谁?”她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我又是谁?”
我摇晃她的肩膀,迫使她把头转向我。
“你听我跟你说,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十分蹊跷,需要一一搞清楚。但要平心静气,急躁不得。要勇敢地面对现实,不管结果怎样,都要坦然接受,然后再想办法弥补。多把事情向好的方面想。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一种看法,事情比它原本应当的样子要好。这是值得庆幸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原来的结果比现在要糟糕一万倍!”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废话。她呆愣愣地看着我,眼眶是红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抓得死死的。我掰开她的手指,倒一杯水给她,她机械地接过喝下。我伸手去茶几上拿烟盒,她突然抢去抽出一支衔在嘴上。我赶紧替她点燃。
“我不是巫马岚了吗?”她狠吸了几口,剧烈地咳起来。我拿过她的烟,在烟灰缸中捻熄,“镜子里的不是我,我到哪儿去啦?”
“你好好想想,想最近发生的事,看能想出点儿什么来?”我说。
“最近的……大榆树、黑夜、我一个人,在那个荒僻的村庄。一睁眼就在那个地方……”
“再往前想,想昨天夜里之前的事。”
她努力地想,眼珠儿向上翻,眉头一皱一皱的,十指插进头发,仿佛要把记忆从脑袋里抠出来。
“想起来啦!”她大声说,“你去我家,跟我爸签合同,后来我送你去鱼门桥!
那天,又下雨又下雪的,你没开车。那天是……是2月4号!”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是呀,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好像去坐2路车,要去超市买发卡……后来,哎呀,不行,头疼得厉害,实在想不起来!”
“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树袋熊,别让我着急!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勇敢地面对。再说,那是24天前的事了。今天是2月27号,这期间的转变我也说不清。但对你和我,这也许是上天的恩赐。所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事情已经好转,接下来,就是你要接受现实的问题。我和你,都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接受。”
“乱说什么呀你,什么选择接受的,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记住,要镇定!”
“记住了,快说!”
我把她领到写字台前坐下。打开电脑,进入网上公墓巫马岚悼念室。女孩一眼不眨地盯着我为祭奠巫马岚准备的晚餐、蜡烛和红玫瑰,巫马岚的照片依然笑容灿烂。我点击《心钟轻叩》,悠扬的钟声敲响。她半晌无语,继而双肩抖动,大颗的泪珠从脸颊滚落。
“我死啦,是吗?”她抽搭着问。
“是车祸。你没上2路车,突然往回跑,被吉普车撞了。”
“我被吉普车撞死啦?”她抬起泪眼看我。
我点点头。
她放声悲号!这是我听到的最为凄厉的悲号!她的悲号时而像风掠过山谷,时而像哨音在云端盘旋,最后变成时断时续的涓涓溪流。每一声都叫人痛彻心脾,我也随之哽咽流泪。
我关上电脑,把她搂在怀里。
我开始接受这个女孩,接受她就是岚。虽然这很困难,但我正努力尝试着这么做。就像我曾将岚和她的体味统一起来,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记忆中的岚和这个陌生的女孩加以整合。但我越这样做,我的心越痛,因为我在默认这个新的灵肉结合体的同时,那个阳光灿烂的岚将离我远去。一个生,另一个就得死。起码,岚的肉体将被我的意识彻底埋葬。我只有否定岚的肉体,才能使岚的灵魂复活——承认这个女孩就是现实的岚、真实的岚、唯一的岚——而鲜明地存活于我的脑海中的、那个像草原鹿般健美活泼的躯体,将同那二又四分之一簸箕骨灰化为一体,葬于花溪墓地的青石板下。
阳光爬上书柜,光影中飘浮着星星点点的微尘。它们中的每一粒似乎都在趋向空间中的某一点,但又忽而转向他处,转向另一个虚无的点,就像那里原本就是它们的目的地。大概是有风吧,风可以从窗扇的缝隙中钻进来。风是自由的,但风有形有质有灵魂吗?我又如何认定风的个体呢?
岚停止抽噎,轻轻推开我扑到床上。
我坐在写字台前抽烟。手机响了,是黄经理打来的,让我马上过去。我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岚,”我推了她一下,“我去公司一趟,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没有反应,像条僵蚕一动不动。我站着看了她一会儿,喟叹一声,退了出去。
我赶到JF。JF离我的公寓很近,就在中央铁桥北侧。铁桥南侧就是广仁医院,租的青年活动中心的房子。两年前组建JF,总公司原有让我当经理的打算,被我推却了。我既讨厌事务缠身,又不会官场上的阿谀逢迎,这个经理还是不当的好。
我在走廊碰上了W2,与我资格相当的另一位副经理。她经常讲她如何在互联网上以W2的网名针砭时弊,所以公司的人都叫她W2,她也以此为荣。我最怕看她冲我笑,在那勉力挤出的笑容里,隐藏着显而易见的忌恨。她曾对办公室主任说,要不是我掺入其中,她理当是JF经理的不二人选,结果鹬蚌相争,让姓黄的渔人得了利。对这样的女人,我只好敬而远之。
远远看见我,W2的脸上开始酝酿适当的表情,我走到跟前时她的脸上已布满笑纹。W2长着一张盾形脸,腮红抹得过于夸张,烫着大波浪卷,怎么看都像扑克牌上的红桃Q。
“可把弟弟你盼来了!”她亲热地叫道,“姐姐我正等你呐!”
“瞧你急得,能有什么事呢?”我的脚步没停。
“当然是大事!”W2的左脚横向跨出半尺,我只好站住,“想先跟你说说。”
“一会儿我去找你,黄经理等着我呢。”
“他找你也是这事!咱俩先得统一思想,一起做那个菜鸟的工作,这次千万别叫那只蠢鹅再给搅黄了!”
W2背着黄经理叫他菜鸟和蠢鹅。
“到底什么事?”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吐出一口。
“弟弟你就不能少抽点烟?”W2退后一步,左右手像轰蚊子似的交替扇了几下,“汤总来啦!就是你的朋友,你叫他汤姆·杰瑞的那个。他来签一个大项目!”
“大富豪公寓?”
“对呀!看我,汤总是你的朋友,你怎会不知道?”W2压低声音,“这个项目值得干,这年头没有比房地产更挣钱的了。再说又是跟你的朋友合作,知根知底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如果我没记错,JF并没有经营房地产的营业执照。”
“所以呀,咱们可以跟YF公司合作,用YF的名义搞开发,成立一个项目公司,最后给YF一点管理费就成了。”
“YF不是你侄子的公司吗?”
“我可是全为公司着想,决不掺和个人的东西。这一点你最了解你姐。对吧,弟弟?”
“启动费得几千万吧?”
“黄经理的一个战友正好在建设银行当行长,昨天我和黄经理把他约到麒麟饭店吃了顿饭,贷款问题已经解决了。”
“既然你们都谈好了,我乐见其成。”
“啊,还有,还有一件小事,要跟弟弟你商量。就是……就是这个项目公司的一把手,YF和黄经理的意思是……可汤总是你的朋友,他想……”
“放心,我对搞房地产没兴趣。”
“那就谢谢弟弟你啦!还请你跟那个汤总说说,大家都搅在一个锅里,谁当这个头儿都是一家人。要是彼此争起来,黄经理一句话自己兼了,今后恐怕谁也不方便。”
“我会跟他说的。”
“爽快!我就喜欢弟弟你这样的爽快人。不过,可别大撒手把姐姐晾在台子上,我还得仰仗你和你的那位朋友呐!”
“我尽力吧。”
“那咱们快点儿走吧,黄经理他们正在会客室里谈合同呢!”
天黑时分,两份合同谈妥并签字盖章。
直到走进麒麟饭店福字号雅座,我也没找到退身的理由。
这是我吃得最难受的一席庆宴。黄经理一如既往板着他那莫测高深的木乃伊面孔,既不跟达人房地产开发集团的总经理比大小论兄弟,也不跟W2的侄子谈天说地,而是对着一桌子菜肴作沉思状。那位总经理和他的秘书穿着黑西服,墨镜不摘,神态阴郁,像是在等待某个时刻的降临。W2的侄子只顾埋头吃喝,偶尔抬头谦卑地一笑。不知什么时候,W2已喝光两瓶啤酒,脸红得像猴屁股。汤姆·杰瑞扮演着主人的角色,一会儿喊干啦干啦!一会儿又叫随意随意!
捻熄第三支烟,我站起身准备退席。
不能不回去了。天彻底黑下来,我不能把岚一个人扔在家里。
“弟弟,”W2摇摇晃晃走过来,把一杯啤酒塞到我手里,“跟姐干一杯!”
“开着车呢。”我说。
“就一杯!”她喷了我一脸酸臭的酒气。
“驾驶本就剩一分啦!”我离开椅子。
“罚光了姐给你捞去!”她依然不依不饶。
“可我不想喝。”
“姐没这面儿?”
“这不是面子的事儿。”
“姐先喝为敬!”W2仰脖喝下。
“我真的不想喝!”我放下酒杯。
“你这人——”W2的嘴唇颤抖起来。
汤姆·杰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姐,我替我兄弟喝啦!”
“不行!今天他非得喝!”
W2的侄子也过来劝:“汤总替喝了,够意思啦!”
W2突然往地下扑通一坐,双手拍腿大哭道:“什么人性啊!欺负人呐,呜呜,我要揪下他的鼻子!呜,我要拿他的鼻子当下酒菜,呜……”
W2的侄子一边拉她,一边扭脸瞅我,咧嘴露出犬齿,像是要咬我的鼻子。黄经理看着眼前的场景,木乃伊似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像是一直思考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时,两位黑衣人站了起来。那位秘书走到我面前,恭敬地说:“我们董事长想见您!”
“古永年教授?”
“他老人家想跟您谈一谈。”
“现在?”
“现在!”
我巴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就是阎罗王找我也无妨。
W2哭道:“长个狗鼻子,有什么了不起!”
我跟着两位黑衣人走出了福字号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