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少爷,你跑啥呢,什么事这么急啊?”二娘还未起身,董玉山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问丫鬟大少爷忙着干啥去了,丫鬟才说好像是为二少爷的事,二娘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凝重的表情。
董玉山知道三娘在什么地方,当他来到妹妹玉蝶的房间时,三娘果然在和妹妹一起绣鞋垫。
话说绣鞋垫可是土家族妇女的长项,生于此地的女人心灵手巧,基本都会这手艺,而且还能绣得一手龙飞凤舞,彩蝶招展,实在是招人喜欢。三娘正是其中高手,她平日里闲着时便是用这种办法来消磨时光,久而久之,也便跟养在深闺的三妹处得和谐了。
“三娘,三娘,你在三妹这里吗?”当他推开门见到三娘时又匆忙地喊道,“三娘,快别绣了,先停下来跟我走吧……”董玉山的话使陈四凤郁闷不已,她疑惑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这才把董玉虎在城里被黄县长扣押的原委简单地告之,但陈四凤了解事情经过后却没有马上答应,想了想又担心地问道:“你爹……老爷他会听三娘的话吗?我怕我去了也是白去。”
“连我娘都说爹现在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如果你不答应去找我爹说,二弟的事就难了。”董玉山卖了个乖,三娘果然买账,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仍然摇头说道:“我就不明白了,玉虎也是老爷的亲儿子,现在玉虎出事了,难道老爷会忍心不救他回来?我想老爷这样做应该有他的道理吧,我还是不去了,我去的话八成也没辙。”
“三娘,就算我求你了行吗?行不行的你总得先去试试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脾气倔得很,要是现在你都不出面求爹去救二弟,万一二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里会一辈子不安宁啊……”董玉山说得肠子都要断了,但三娘仍然好像不愿意前往,直到董玉蝶在一边劝道:“三娘,我二哥是好人,你就去帮着给爹说说好话吧,要是换了别人我也就不多话了。”
“唉,你这个鬼丫头,谁让三娘跟你这么有缘分呢,好吧,今天也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这个当三娘的就撕下脸皮吧。”陈四凤这才笑着答应了他,董玉山松了口气,忙对董玉蝶给了一个感激的笑脸,但董玉蝶只是嫣然一笑,又重新埋头绣鞋垫去了。
当董玉山和三娘同时出现在董笑天面前时,董笑天似乎早已猜到他们的来意,抢先用别的话题岔开了他们,问玉蝶的近况如何。
“玉蝶好着呢,那丫头乖得很,整日里只晓得藏在房里绣鞋垫,不过女大当嫁,我看老爷您也该为三妹的终身大事考虑了。”三娘很顺畅地接着董笑天的话说了下去,董笑天听了这话似乎突然精神大好,立即爽朗地大笑道:“玉蝶这孩子从小就乖巧得很,但性子也闷,你们平时有空得陪她说说话儿啊,至于她的终身大事嘛,我这个做爹的又怎能没想到过?你们几个做娘的平时也得多给三妹操着心……”
“爹,三娘,二弟他……”董玉山在一旁焦急万分地打断了董笑天的话,他此时根本没有闲心听他们瞎聊,但董笑天却眼睛一瞪不快地吼道:“玉山,你又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陪着二娘吗?”
“二娘她……她已经没事了!”董玉山讪讪地回道。
“没事了?二娘的疯病时好时坏,没事你也得陪着……”董笑天板着面孔训斥起董玉山来,三娘见状忙打岔道:“老爷,您别急,您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要是急坏了身子,三娘,三娘心疼呢!”
“你们到底还想说什么?我现在在这个家里说话还管用吗?”董笑天的火气虽然没刚才那么大了,但话中仍然带着怒气,董玉山见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听他说二弟的事,心一横干脆愤愤地离开了。
“老爷,您何必动怒呢?当真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划算了。”陈四凤这时轻轻揉着董笑天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劝慰道,董笑天轻声咳嗽了几下,无精打采地说:“三娘啊,我年纪大了,身子骨已经大不如以前了,现在董家上上下下的人心也开始散了,不听话了,我说话都不算数了……”
“老爷您多心了,董家上上下下不都好好的吗?所有人也都听您的,您说一谁敢说二?怎么会散了呢?”陈四凤眉中带笑,只是董笑天无法看见,他听了这话却叹息了一声,心情稍微好了点,接着说道:“我知道玉山跟你来找我是为了玉虎的事,可是……唉,我何曾不想赶紧把玉虎救回来,可是这事估计……估计不那么简单啊,我得先等等看黄县长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四凤没有马上说话,她咀嚼着董笑天的话,沉吟了半晌才说道:“玉虎总归也是老爷您的亲生儿子吧,现在也只有您有这个能耐可以救他回来了,如果连您也救不回他就没人能救他了。再说了,秦川城的黄县长也只买您的账呢,要是您亲自出面的话,黄县长肯定会亲自把玉虎给送回来!”
董笑天微微一笑,却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三娘啊,我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是为玉虎好,但是这事得长远考虑,不能操之过急了,不然玉虎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你是不了解现在的局势啊……唉,不说了,不说了,这事暂且到此为止吧,都别再说了,玉虎是我的儿子,我心里自有分寸。”
三娘被这话堵住,再也不知该如何继续提及刚才的话题,只得微笑着转移了话题:“老爷,我刚听说二娘她又犯病了。”
“是啊!”董笑天似乎更加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口气又变得有些不快了,叹息道,“二娘整日疯疯癫癫的,闹得庄园里不得安宁,老爷我心里也苦哇!”
“三娘知道老爷您心里苦,也怪庄园里的事太多了,其实呢,您是一庄之主,很多事都容不下您操那么多心,现在玉虎和玉山都成人了,能不管的事就交给玉山去做吧,反正他们也可以顶起半个家了,只是二娘那病……已经病得太久了,我想知道二娘的病还有得治吗?”陈四凤继续揉着董笑天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表情。
“治?还治什么治?二娘的病还能治好吗?董家的银子当真没地儿花了吗?”董笑天的口气突然加重,声音顿时也抬高了不少。
“那四凤还得谢谢老爷拿出银子赎董玉虎自由之身呢。”陈四凤愣了一下才说道,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董笑天的脸色却突然之间变了,其实他当初是非常不情愿给刘二狗那些银子,但他明白要是不花银子,不仅三娘保不住,要真惹恼了那些土匪,董家庄园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他此举虽说是无奈之举,倒也是明智的选择。他知道银子已经花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只得强颜欢笑,在陈四凤面前卖乖道:“三娘倒值那么多银子的。”
“可是三娘却没用,没能给老爷您怀上半个儿子……”陈四凤声音中带着愧疚,脸上却没显露半点愧疚之色。
董笑天似乎被这话触痛了哪根神经,顿了半晌才笑着说道:“我不是已经有了两儿一女了吗?也知足了!”
“可是四凤这心里愧疚啊……”陈四凤的声音里仍然假装很难受,董笑天摆了摆手道:“以后别再跟我面前说这事了,老爷我心里明白三娘的好。”
站在董笑天背后的陈四凤迟疑了一下,但立即凑近他耳边说道:“老爷,四凤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四凤终于怀上了老爷您的孩子。”
董笑天两眼猛地抡圆,好像傻了一样,呆了好久都没说话,当他回头看见陈四凤满脸肯定的笑容时,突然起身拉住陈四凤的手大笑起来,那样子也像突然得了疯病一样。
“老爷,您怎么了?”陈四凤知道董笑天是高兴却明知故问,董笑天笑得停不下来,笑着笑着就老泪纵横,那哭声里也带着笑啊。
“老爷是高兴呢,三娘,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你又为董家添福了哦!”陈四凤在董笑天这么大年纪时给他怀上了一个孩子,他直叫唤“祖宗赐福”。
陈四凤笑得欢快,笑着笑着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董笑天一直笑着,这老来得子的事是值得庆贺的,所以他想马上就大摆宴席庆贺,但被三娘拦住了:“老爷,等我临产了再摆席也不迟嘛,再说了,三娘这不刚怀上,得安静地养着呢。”
董笑天想想也是,于是慢慢地扶三娘坐下,那样子好像三娘怀的是龙种似的,赶紧又安排丫鬟赶紧去熬些补身子的汤,陈四凤笑着说道:“老爷,三娘没这么金贵呢。”
“三娘啊,我董笑天在闭眼之前还能看见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就是马上死也无憾了,真不冤人世间走一趟啊。”董笑天笑呵呵地说道。三娘看见他的高兴劲,也高兴得一个劲地呵呵直笑。
董玉山在董笑天那里怄了一肚子气,心里非常窝火,加上闷得慌,突然不想待在庄园里了,便一口气跑了出去,不知不觉来到了白虎崖边,在那里见到了专门看守白虎崖的李老汉。李老汉也是董家庄园的仆人,在董家做了一辈子活,只因为年纪大了才被安排到这里,也算晚年有了安身之处。
“大少爷,你今儿个怎么有空出来散心,老仆看你脸色不对,心里有事吗?”李老汉从木屋里端出一把椅子给董玉山坐下,他们坐的这个位置离白虎崖口顶多二十米远,董玉山看着那个形似虎口的崖口,先前急躁的心情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沉地问道:“您这里还有酒吗?”
“有、有,大少爷躬身来看老仆,老仆这里除了酒就没有别的可以招呼少爷了。”李老汉高兴地说道,忙进去提了一壶酒出来递到了董玉山手里,董玉山接过酒后又要了两个大碗,然后双双斟满便一饮而尽了。
“这么久没见大少爷喝酒,大少爷酒量可大有长进啊。”李老汉也是性子豪爽之人,摸了摸剩在嘴边的酒,吧唧吧唧着嘴巴,那样子舒心不已,陶醉在香醇苞谷酒香中。
董玉山喝干酒后,却端着空碗盯着白虎崖口良久没吱声,白虎崖口在他眼中好像正在慢慢变大,他突然起身号叫了一声奋力把空碗砸了过去,顿时吓得李老汉直瞪着眼大气都不敢出。
“您在这里守了多久了?”董玉山闭着眼,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却又紧紧地咬着牙关,心里想着董玉虎的事,过了好久才从白虎崖处收回目光问道。
“五年了,五年前就守在这里,还多谢老爷没有嫌弃老仆我年老力衰才让我有口饭吃啊。”李老汉目光幽幽地感慨道。
“五年了,又一个五年过去了,五年啊,发生了太多事情了,我们也都在一天天老去了。”
“大少爷,老仆年岁高了,是该老的,大少爷跟二少爷都已经长大成人,董家后继有人了,是高兴事啊。”李老汉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
董玉山感激地笑了笑,却又突然感叹起来:“这白虎崖下埋藏了无数条生命,却不知道又埋藏了多少冤魂呢?”
“大少爷你小声说话吧,这话可不敢随意说的,要是传入老爷那里……”
李老汉忙向左右张望起来,董玉山却微微一笑,又感叹道:“听见了又如何?
五年过去了,我亲眼看见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董家庄园却已不再是五年前的董家庄园了……”
李老汉听了这话猛然愣住,继而面带疑虑地反问道:“大少爷,我听您这话……董家庄园到……到底发生啥事了?”
董玉山想了想,决定把这事找个人倾诉出来,于是说道:“这事说来话长啊,您说玉虎是跟我同宗的亲兄弟,可我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管了。”
“什么?你说二少爷他……他出事了?”李老汉闻言,像受到了惊吓,张着嘴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是啊,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事,玉虎前两天去城里替爹办事时,却被县长关进了监牢,可不管我怎么求我爹,我爹他竟然就不出手相救,我这些日子就在愁这事,嘴皮子都磨破了,该想的办法也都想了,可我爹就是不肯出手,还说二弟一定会平安归来,我……我这个当大哥的却是有心无力,就是想救二弟也无从下手啊。”董玉山说着说着,脸上又露出了悲痛之情,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老汉听见这话,眼中填满了异样的表情,恰好被董玉山回头撞见,诧异地问道:“您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李老汉忙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接着忙又问董玉山是否还要喝酒,董玉山本来就不是来喝酒的,也没什么好心情喝酒,所以说道:
“算了,不喝了,再喝多少,就是醉死也无法救回二弟啊。”
李老汉点了点头道:“大少爷,你别心急,你和二少爷都是老仆看着长大的,想起大娘刚怀上二少爷那会儿,老爷别提有多高兴呢,脸上整天都笑呵呵的。我想老爷他自有主张,二少爷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
董玉山突然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这么说,曹贵临死前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诌的?”
“曹贵……他死前说啥了?”李老汉立即又说道,“哦……我当时离得远,啥都没听见呢。”
“没……没什么。”董玉山一愣,心想这话还是不能让太多外人知道,于是叹息了一声,只是这声叹息实在是太无力,充满了太多的无奈和伤感。
李老汉眼神迷茫地望着白虎崖口的方向,眼里像装满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装下,但他再也没有说话,一双布满双趼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只是董玉山没看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