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的背已经弯曲了,她行走的时候就像皮影戏银幕上晃动的影人,摆摆,飘忽不定。偶尔她会站在窗前看外面那座山,山是城市的屏障,也是城市唯一的制高点。据说山里埋着一个金人,是古代一个皇帝埋的。千百年来金人成了一种诱惑,山已经快被城市里的人踏烂了,不知是发财的欲望还是寻找金人的渴望,总之城市里的人只要到了山跟前,神经就会疯狂起来。
妈妈曾经爬过那座山,但爬到半山腰就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那山还很年轻,才会有许多人去爬,等它老了,像我一样老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爬了。”
我一愣,想不到妈妈竟说出这么古怪的话来。
妈妈经常独自闷坐在房间里,有时双手会摸着那只老旧的皮箱发呆。这只皮箱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锁匙锈迹斑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妈妈会悄悄打开锁,从皮箱里摸出一个旧相册,出神地看着。要是这时她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一定会忙不迭地把旧相册收起来,锁进皮箱里。
这本旧相册是外婆留给她的。
外婆弥留之际给了我妈妈一本相册,又旧又破的相册一定印满了久远年代的沧桑,我甚至嗅到了它的血腥味。因这陌生的血腥味,我总想打开看它,我深知那里面的每一个画面都是外婆的一个故事,那老旧的故事,在今天显得新奇而富有诱惑力。
可我对这相册特别无奈,我没办法把它弄到手。妈妈将它锁了起来,并加了一把吓人的大锁。那只老式的皮箱在三十年代很流行,它是有钱的太太和小姐们的摆设,是阔绰的象征。我妈妈拥有这么一只箱子,足见她当年显赫的地位。
我曾经反复打量这只老式皮箱,特别是那把吓人的大锁,我如何能把这锁打开呢?为此,我费神了很久,我想我如果是一位男士就好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锁打开又不留痕迹。我甚至后悔自己没有结识一位锁匠,如果我结识了一位锁匠,也就可以化神秘为神奇了。
看起来,女性在生活中还是有她的局限性的。
我也曾经想从妈妈手里得到钥匙,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反复翻找过她的衣服口袋和能查找的地方,但最终一无所获。外婆的相册胜过我们家里的任何宝贝,妈妈对它守口如瓶,对我严加防范。
后来,我怕妈妈把我当贼,就不再慌里慌张地寻找了,但心里依然惦记着这个老旧的物件,就像惦记着一个人神秘莫测的历史和不被人知的生活。
二
妈妈老了,特别是外婆去世以后,妈妈的苍老就像秋天的树叶一落千丈。她经常在夕阳的光线里倚在门柱上发呆,有时候还把前胸敞开,裸露那两只干瘪的乳房,嘴里喃喃着什么,眼神永远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每逢这时我就想到法国十五世纪著名的盗贼诗人维龙的一首诗:
啊,残酷的衰老,
你为何把我凋零得这般地早?
教我怎不悲哀!
现在啊,教我怎能苟延残喘!
想当年唉,往日荣华,
看我轻盈玉体,
一变至此!
衰弱了,脊瘦了,干枯了,我真欲发狂:
何处去了,我的蛾眉蝤颈?
何处去了,我的红颜金发?
这柔软般的双肩,
这丰满的乳头,
这肥嫩的小腹,
当年啊,曾经是百战情场。
现在是人世的美姿离我远去,
手臂短了,手指僵了,
双肩也驼起,
乳房,唉,早已衰了,
腰肢,唉,棉般的腰肢,
只剩下一段腐朽的枯根!
妈妈年轻的时候曾是一位女伶人,她的姿容倾倒过国民党军统特务戴笠手下的年轻军官,在与这位年轻军官的交往中,她认识了三十年代的大牌明星胡蝶,她们有过一张很夺目的合影,这张合影证明了我妈妈当年的魅力。我小的时候,妈妈曾经给我看过这张照片,后来“文革”开始了,这张照片就像封存的历史一样一去不返。但是妈妈当年的辉煌耀眼如同一颗灿烂的星星永远闪耀在我的心中。
现在,妈妈的确老了,她身体的山脉再也没有起伏的轮廓,就那么默默地萎缩,湿润的、惹人眼目的奇峰如同熄灭的火山一样残喘着。
妈妈的样子令我伤心,也令我恐惧。如今,没有一个男人肯再走过来看妈妈一眼,也没有一个男士肯伸出他的手放在妈妈冰冷的心上。如果说我已经认识了世态炎凉,那么就是从妈妈身上开始的。我想起我们这行常说的一句话:“趁年轻,多赚钱吧,什么都是靠不住的。”
现在我越来越相信这句话了。
三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是一座沿江城市。清晨,浩荡的江水在静寂中越发宏大,给城市带来了风情,而江水的一条支流又成了城市中的内陆河,沿内陆河两岸崛起的建筑,是这个城市最有特色的亮点。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金粉枭雄,随着斗转星移都灰飞烟灭了,唯有两岸凝固的民居,音乐一样流淌着那些已化为历史的故事。外地游客每逢到此,都免不了观瞻河两岸的彩色长廊,在长廊的壁上悬挂着一幅又一幅楹联,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千种风情向谁诉,一生爱好是天然。”
这楹联显然是写给当年的红粉佳人的。于是,就有游客感叹:“这真是一座充满了诗意的忧伤的城市。”
我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我行走在这座忧伤的城市,我知道我需要这座城市的什么,也知道这座城市需要我的什么。生命初期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田野。
我一直在找工作,我有一种本能的自立欲望,虽然我的内心不渴望女强人,但自己起码应该在社会上立足,这样我才能赡养我的妈妈。
妈妈是个经历坎坷的女人,她时时让我想起这样几个字:不容易。
她前半生的不容易我未曾目睹,但生过我以后的不容易,我深知。
妈妈曾经告诉我,她生我的时候难产,肚子痛了两天两夜,我就是不肯降临人世。第二天晚上,妈妈实在没劲了,她身上出的汗将被褥都洇湿了,帮助接我出生的产婆去邻家讨了一碗红糖水,妈妈喝了这碗红糖水,浑身立刻有了热量,一使劲,我就跳到人间来了。我出生后,产婆就找棉被和毛毯裹我,可妈妈没钱为我做新棉被,更没钱去购买一块专门迎接我出生的毛毯,产婆只好将我塞进妈妈的一条旧绒线裤里,我哭喊了几声,声音很小,像猫叫一样。
妈妈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八岁,邻居们弄不懂这老女人为什么还生孩子,而且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时光刚跻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的思想仍徘徊在批判封资修的边缘,我妈妈显然是与众不同的“另类”,而我也是个“小另类”。
我的童年是在人们的白眼和探询中度过的,妈妈试图通过她的双手把我养大。她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且自成体系,人见人夸。可那个时候,毛笔字不值钱,且被视为封资修黑货,因此她的毛笔字写得再好再出色也没有经济价值,它甚至换不来一碗米饭、一个馒头。
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曾带着我去卖冰棍。一辆白色的木制小方车,车上一个方形的木盒子,盒子里有六只保温筒,里面装满了冰棍,冰棍五分钱一根,妈妈天未亮就推着小方车去城市东边的一家食品厂排队批发冰棍,一天能卖掉六筒。一个夏天卖下来,赚的钱足够我们买米买菜,偶尔妈妈还会买一块花布,用她的巧手给我缝一条裙子,我穿上花裙子在院子里奔跑,邻居们看见了都夸我的裙子漂亮。
冬天,妈妈去北郊的一个煤场拣碎煤,她背一个麻袋,麻袋的粗大的网眼渗出黑色的煤渣,如碳素墨水一样涂在妈妈的背上。通往煤厂有一条路,坡度很大,拉煤的车辆从煤场出来时,要从坡上俯冲下去,一路上的颠簸将车上的碎煤筛落在地上,妈妈就拾捡这些路上的碎煤,有时一天可以捡一麻袋,有时半麻袋,妈妈把碎煤卖给临街的小餐馆,换些零用钱,漫长的冬天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记得有一天,是个飘雪的日子,路很滑,妈妈又去捡煤了。傍晚的时候,她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脸色苍白,手不停地发抖,只捡了少半袋的碎煤。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切地问妈妈,可她就是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妈妈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她告诉我跟她一块捡煤的一位妇女被车辗死了。
我的情绪立刻随着这一消息的到来而变得不安起来,我执意不让妈妈再去捡煤了,我怕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更怕失去妈妈。
妈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我说:“温声,你马上要上学读书了,如果妈妈不赶紧赚点钱,拿什么供你上学呢?你一定要上学读书,将来做个有本事能自立的女人,等妈妈老了,再也捡不动煤、卖不成冰棍了,就要指望你了。”
我默默地看着妈妈,曾经风华绝代的妈妈,如今竟成了一个捡碎煤、卖冰棍的女人,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心里牢记下妈妈的话。
第二天一早,妈妈又去捡碎煤了,日出日落,我在门前始终看着妈妈行走的那条路,妈妈一走我的心就会悬起来,妈妈回来了我的心又会落下去。我幼稚的心灵就在这起起落落中成熟和丰满起来。
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师范学校的幼师班,我想尽快找到工作,当时的幼师工作很热门,收入也不菲。社会正悄悄发生着变化,我工作的时候,一些私立学校和私立公司已经多起来了,人们热衷于财富的追求,一心赚钱拯救自己。
我好想赚钱,我不仅要拯救自己,还要拯救我妈妈。
我长得很漂亮,妈妈经常说我很像她年轻的时候,这使我对她年轻时的姿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姿色一定记录在那本相册里,妈妈却不允许我看,将它锁进皮箱,她不仅封锁了她年轻时的姿色,也封锁了与那些姿色相关的故事。
我毕业以后,妈妈经常跟我说:“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就是资本,谁青春年少的时候都漂亮,可漂亮靠不住,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就开败了。你一定要有真本事,真本事才是你在社会立足的根本,才是你一生立于不败之地的源泉。”
妈妈曾经想把我培养成书法家,让我学习她的笔体,可当笔墨纸砚摆在我面前时,我总是静不下心来。刚写一会儿,兴趣就没有了。
妈妈便在一旁唠叨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浮躁啊?哪像过去,过去的女人不会点什么能上得了台面?李香君不技艺超群,岂能迷倒侯公子……”
妈妈反复说着这些话,我听烦了就会对着她的耳朵吼:“你烦不烦人啊?”
妈妈就把脸转向一边,再也不看我了。
其实,妈妈说的话是对的,我也在按妈妈的愿望充实壮大着自己。
我想做个在社会上自立自强的女孩子,既漂亮又有才华。可我能如愿以偿吗?
几年前,当我在一所师范学校读幼师专业时,我绝没想到自己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看起来,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人生缺少前瞻性,而跟着感觉走是大多数人的习惯。
我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是一家社区幼儿园,这所幼儿园是私立的,一位商海女老总以慈善的名义注册了这家幼儿园,开业那天,省市来了许多领导,电视台和报纸媒体的记者都来了,轰轰烈烈了一阵之后,女老总捞了一个市政协委员的资本。两年以后,这家幼儿园就处在风雨飘之中了,先是家长们发现孩子的饭菜质量太差,后来有一次,园里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屙肚子,还有一次,一位探视孩子的家长在孩子的饭碗里挑出了一只绿头苍蝇。这事很快被当成新闻炒了出去。事情的结果是女老总跑了,我三个月的薪水就像乌云一样被风卷得无影无踪。我们几个职工曾联合起来上访,乞求政府解决,政府官员最初还笑脸相待,几次以后,他们就像打发乞丐一样往外推我们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体味到“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公务作风。
我没有了工资,就要喝西北风了。站在马路上,望着色彩斑斓的灯光,城市真是一个万花筒,包容了所有。那些辉煌的建筑和竞放的花草令我陶醉,女人的长发和超短裙令我向往,酒吧的情调和出租车的速度令我心旌荡漾。我深知,在这座城市我只能算是一颗流放的星辰,而且随时都可能被其它物质湮灭。当我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恨不得变成富贵女人手里牵着的小狗,那白色的小狗穿着女人为它精心缝制的花衣服,人模狗样地穿行在马路上,样子比人都神气,至少比我神气。
我真羡慕那狗哇!
可我无法变成狗。我也无法跟妈妈要钱,我知道妈妈没钱。到了长大成人的年龄再跟妈妈要钱是没有资格的。
我应该学会挣钱了,不是吗?
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工作,我要自己养活自己,然后再考虑养活妈妈。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