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想提醒你一句,老爷这回交代给你的事,务必要多用些心。盐务上你不大熟,做不好难怪,但这事你应该做好,也能够做好。你要让大家看看,慧儿并非什么都不行,也有拿人的地方呢。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守慧含笑点头:“明白了。”
蓝姨问:“要不要到我房里坐坐?”
守慧说:“不了,我想去看看母亲。”
“她还没回来呢。”
“上哪啦?”
“清圆庵。”
正说着,院里响起脚步,安静瓶扶着正儿从前门进来,守慧上前给母亲请安。
蓝姨很客气地跟安静瓶招呼了一下,站在门边让她过去。
进了上房,安静瓶让正儿给她脱罩衫,手指指椅子对守慧说:“你坐,坐到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守慧在椅里坐下。正儿沏来茶。母亲神情安详,额上虽有了几丝皱纹,但皮肤白细,眼中有一种让人踏实的宁静安详。
“母亲这么晚回来,可曾用过晚饭?”守慧问。
“用过了。我都要走了,张道姑挽留,就没有走。”
守慧十分惊奇:“庵里那种清汤寡水的饭食,母亲也吃得下?”
安静瓶笑笑:“吃得下,饭食用来充饥的,不必要求太高。正儿也跟我一起吃的,我看她吃得挺香。正儿,可是吗?”
正儿抱着那条叫雪儿的白猫,含笑点头。
守慧做了个鬼脸:“庵房里的饭食我看过,绝对吃不下。”
雪儿离开正儿,霍地一跃跳上安静瓶的腿,安静瓶轻轻抚摸雪儿的背毛,声音和缓地说:“吃不下不奇怪,因为你天天吃的珍肴美味,嘴吃刁了。其实清汤寡水也是一种滋味,只是这种滋味跟一般滋味不同,很多人不会品尝,也就不喜欢了,如果习惯了,就能品出里面的味道。越说越玄了,好了,不说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说。”
正儿把从庵里带回的经书用经袱包好,然后退下。守慧喝着茶说:“什么事,母亲请讲。”
安静瓶问:“你跟修竹雨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日子呀?”
“还好。”
“还好?真的吗?”
守慧头微微低下:“能有什么,就过日子。”
安静瓶目光落下,不看守慧:“你跟妈妈没说实话。如果是怕妈妈烦神,还不怪你,如果是想瞒着妈妈,就不对了。”
“不,不是……”
“妈妈在老家带你多年,你的脾性妈妈了解。你不能说谎,你说谎不像,一说谎妈妈就能看出。其实你跟修竹雨的事,我早知道了。最近又听芝芝说,你在家里有什么事,很少对修竹雨讲,中午晚上不回来吃饭,也不告诉她,把她当外人。这些都不假吧?”
守慧不语。
“修竹雨到我这里来过,知书达理的,为人又好。我就在想,我的慧儿为什么跟她过不好,对她冷冷淡淡?这不像我儿子的为人呀。”
守慧头低着。
“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小时候看到杀鸡,就不肯吃鸡肉,如今怎会这样呢?
说说,心里到底有什么难处?”
守慧很局促地动了动身子:“没,没难处……全怪我,我没有做好。”
“为什么没有做好?”
“不,不为什么。”
“不对,你是心里有人。”
守慧低下头,越发局促不安。
“干吗不看我?是心亏啦?告诉你慧儿,妈妈对这种事看得很重,妈妈一来就注意你们了。芝芝常过去跟修竹雨一起说话谈笑,我都问她了。修竹雨起先还护着你,半点儿不肯说你的不是,你在她心里好像一朵花呢。但日久天长终于掩盖不住了,让芝芝知道了。你俩的日子根本过得不好,一点不好,虽说继书快两岁了,可一直冰清水冷。这如今我终于弄清了原因,你心里恋着个人,是个画画的,还会做诗,是这样吧?”
守慧涨红着脸,不语。
屋里静静的,静得让守慧焦心。守慧盯着母亲的脸,母亲神情一点一点变得严肃,突然气促道:“告诉你慧儿,妈妈晓得这些情况后,心里很不好过。你可能不晓得,妈妈一向最看不惯那种在感情上不负责任的人。你要晓得,一个女人嫁给你,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今生今世甜也好、苦也好,喜也罢、悲也罢,全都指望你了。可你这么只顾自己,把人家丢在一旁,什么都不闻不问,多伤人呀。你是开心了,快活了,可你晓得那边是什么样子吗?那边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对着墙角暗暗抹眼泪呀!”
守慧见母亲脸色苍白,异常激动,被吓坏了。要知道,母亲对儿女一向性情温和,不作高言的。
“母亲请息怒,孩儿错了,孩儿让您生气了。”
“妈是生气。妈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要说你在生意上有什么做不好,甚至出这样那样差错,妈一点不奇怪,为什么?因为妈晓得,慧儿不喜欢那些事,心里腻烦,能不跟你爹对抗着把那一摊子事接受下来就不容易了。可在这件事上,你伤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心,妈看不下,忍不住要说。承你孝心,今天过来看看妈,妈就把这些话对你说了。你要不过来,妈也要让正儿叫你去了。”
守慧望着母亲的脸,点头道:“妈说得对,妈这番话全是关心孩儿,爱护孩儿,为孩儿好,孩儿都记下了。”
“不光是记下,关键要改。这事要是放在信儿身上,我也许不说。信儿不是我养的,毕竟隔着一层,说得好便罢,说得不好,他心里会生出怪怨。可你不同,你是妈的亲骨肉。”
守慧很感动:“孩儿记住母亲的话了,孩儿今后一定改正。”
安静瓶脸上终于露出慈祥的微笑。
中秋后的一天,经守慧邀请,袁枚、姚鼐、金农、郑板桥、施驴儿、沈三白、吴敬梓、汪中、赵翼、高翔、罗聘、蒋士铨等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来逛康府北大院的新园子了。
之先都送了请柬,名目是“中秋新园游览会”。园子的设计不亏出自施驴儿手笔,真是天下独绝,令人观止。游至中午,用饭。秋深蟹肥,主人准备的是螃蟹宴,酒桌上擂姜泼醋,持螯斗酒,好不热闹。在座的都是文坛巨擘,画界泰斗,此刻面对这园中美景,又佐以这佳肴美酿,自然画兴浓郁,文思大发,当场一个个索笔铺纸,或诗或文或画,纷然杂出,竞相斗彩。
客散当日,康世泰细细翻看留下的无数墨宝,十分满意。
转眼到了重阳。康世泰利用给盐运使衙门送“规礼”①1之机,向卢雅雨提出请皇上驾临本府新园一游的想法。可目前的难点是,杭浚睿、方阔达、黄裕礼等人建的园子也很不错,他们都在千方百计打通关节,也想把圣上请到自家转转。卢雅雨早已料到这些,手里把玩着一只新近觅得的和阗玉璜,对亲家道:“要做成此事,必无他法,唯一的途径是,先请纪大人入园一畅,让他认定康亲家的个园扬州独绝。”康世泰满心欢喜,觉得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事隔两天,由纪晓岚挂帅,带着李贵、卢雅雨、扬州知府刘宣等一帮官员来逛康家的新园子了。
逛园子的时间是下午,晚上康世泰要请他们喝酒吃饭。康府的厨头张大胖子厨艺高绝,但康世泰觉得不够,又从亲家翁亢大户及其他几位盐商家借来名庖,于是中午这酒桌上除了传统的扬州名馔,更多出了销人魂魄的几道奇菜:吴一山的炒豆腐、田雁门的走炸鸡、江郑堂的十样猪头、汪南谷的拌鲟鳇、施胖子的梨丝炒肉、汪银山的没骨鱼、江文密的鲭鳌饼、管大的鲞鱼糊涂、孔韧庵的螃蟹面、文思和尚的豆腐、小山和尚的大烧马鞍条……芝芝见家里一下来了这么多红顶子大官觉得新奇,硬缠着修竹雨出来看热闹。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从后花园出来经过厨房,听到里面猪叫鸭叫,一看,差点被吓死!
院里,一头黑猪被绑在木桩上,一健壮男仆举一根宽宽竹片往猪背上“噼啪噼啪”
猛抽,猪一声紧一声没命尖叫,脊背立刻暄肿如馒,皮开肉绽。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手执雪亮尖刀急步上前,对住猪子毛血洇染的脊背一刀刺下,手腕一转,再一提,一大块肉剜下,也不管猪子怎样蹬腿嘶叫,用托盘托着血糊糊还在跳动的肉直往厨房里奔。
张大胖子见芝芝脸吓得煞白,对她笑道:“大小姐没见过吧?这样取下的肉嫩,专供施胖子做梨丝炒肉。”
芝芝抖抖擞擞往外退,又见两个男仆将一大块烧得通红的铁板撂在鸭笼前,笼门打开,一根竹竿伸入笼中将鸭子往外吆赶,鸭子走上通红的铁板,立刻“呱呱”尖叫,掌下“嗤嗤”冒出细烟,没等跑过铁板,早踉跄倒地。一厨役麻利上前,迅即将粘在铁板上的一块块鸭掌小心铲下,装入托盘。
芝芝身子抖成筛糠,眼里盛满恐惧。张大胖子笑着解释:“大小姐不必害怕。这是活取鸭掌,做鸭掌羹。”
芝芝一刻也待不住了,逃也似的离开后院。
到夕阳衔山,康世泰终于陪着纪晓岚等一大帮人把个园逛完,虽有些疲惫,但除盐政大人李贵外,个个兴致不减,回味无穷,不断赞叹这园子匠心独运,天下独绝。
因为晚宴,康世泰与安静瓶发生了一场小不愉快。请了这么多贵客,康世泰要安静瓶出来陪陪。你是正房太太,以往不在扬州便罢,今天你在,而且卢大人知道,你不出来就失礼了。可蓝姨到她房里请,她却放下正念的《金刚经》说:“我就不去了,我还在这边随便吃点。”
蓝姨很为难,说:“今儿不比往常,还请太太委屈一下,老爷很看重的。”
静瓶笑笑:“没事的,有你在那边就行了,这场面上的事我已生疏,去了反而会缩手缩脚不自在,让客人笑话。”
蓝姨见安静瓶温和微笑的语气中有一种坚定,不敢勉强,只得尴尬地退出。
是夜康府华灯齐放,通宵达旦。晚宴结束后接着是听戏,所演的是一流剧本,一流的名角,那牙板丝竹,西皮二黄,真是三日绕梁而不绝。至三星西坠,一乘乘官轿才从康府的大门里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