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魔芋豆腐的叫卖声,刘家小姐中了矮子雕匠迷药的传闻,在浦阳镇的街弄子迅速传开。市井闲人添油加醋,故事变得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离奇。传闻甚至传进了张恒泰的耳朵。与此事关系密切的张复礼,却被蒙在鼓里。这天,他到后街的油篓作坊,去验看一批做好的油篓。没进门,就听见一片嬉笑声。工匠们见张复礼来到,立刻就不作声了。往天,工匠们在说笑时,总欢迎他也参加。今天的情形令张复礼诧异。他问工匠们在说哪样、笑哪样?工匠们都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连声说“没有!”他立刻断定刚才的说笑与自己有关。
张复礼出得油篓作坊,穿过正街,朝着河街走去。一路上,张复礼发现有好些人,似乎也在对他指指点点,这就更使得他心生疑窦了。他来到河街,觉得肚子有点饿,进到一家名叫望江楼的餐馆,想吃碗米粉。店家很是客气,立即将他往楼上引。当张复礼上楼梯时,只听得楼上一片喧闹、嬉笑。
“……嘻嘻,那放迷药的小雕匠是个武大郎,又矮又丑,趴上刘小姐白生生的肚皮,正好吃着那翘起的奶子……”
张复礼一怔,停下了脚步。他所有的狐疑,顿时得到解释。嬉笑的声音,他耳熟能详。一伙吃酒的癞子,见他到来,笑声戛然而止。癞子头儿长疤子迎了上去,尴尬地同张复礼搭讪:“嘻嘻!张大哥,来!喝杯残酒,不好意思。”
“你们喝吧!我肚子有点饿,要了一碗米粉。”张复礼说着,去到临沅水的一扇窗户边,双手撑在窗台上,皱起眉头,眺望着远处的滚滚江流……
在浦阳镇年轻人中间,张复礼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讲义气、够朋友,从不因家庭富有而趾高气扬。即使对混迹街头的癞子们,也从不报以冷眼。癞子们惹出祸息,下不得地时,便请他出面,常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就化无了。眼下,张复礼遇上了背时事。癞子们说笑归说笑,若是张复礼用得着时,他们是会两肋插刀的。长疤子与癞子们交换了个眼神,也来到窗户边张复礼的身旁。长疤子本名瞿祖焕。瞿家是早年镇上靠冶铁发财的四大家族之一。三十年前,冶铁业萧条,炼铁炉火灭烟消。瞿家后人有的改弦易辙,另图发展;有的则嫖赌逍遥,坐吃山空,变成了穷光蛋。常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瞿祖焕虽然家业破败,昔日的威名仍是无形资产。他成了镇上的癞子头儿,在一次寻衅滋事中,他额门上挨了一刀,差点儿丢了小命。伤好以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子。从此后,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的大名,只称他为“长疤子”了。
“张大哥!弟兄们请你入席,请你赏脸。”长疤子轻声说。
张复礼没应声。他依然目光凝滞地望着远处的江流。长疤子嘴巴一努,几个癞子来到窗户边,七手八脚,把张复礼拉到了桌席上。
张复礼上了桌席,不言不语,怒目圆瞪,令人生畏,也令人生怜。癞子们一个个也都哭丧着脸,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劝慰这位戴绿帽子的张大哥。死一般的寂静,和适才放肆的荡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只见那长疤子把胸脯一拍,说:“张大哥,你的事就是小弟们的事,若用得着小弟们,你只管吩咐!”
张复礼两眼充满血丝,嘴唇不住颤抖,右手攥着拳头,放在餐桌上。过了许久,他猛地一捶桌子,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拿酒来!”
麻大喜和刘金莲的风流事,传进了张家窨子。张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被传得个千烂百丑。这门亲事要不要维持下去,张家的两公婆发生了分歧。
“我当初就说过那女伢脚板大,不会安分。这不,果然应验了我的话吧!”张王氏对于刘金莲那双没有裹成三寸金莲的脚,一直耿耿于怀。
张恒泰问:“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把婚退了!”张王氏回答得很坚决。
“妇人之见!”张恒泰斥责着婆娘。他说:“退亲,你说得轻巧!也不想想,我们是在和谁家结亲?是刘家,是和我们世代交好的刘家!把亲退了,世代的交情不就一刀两断了?要真是这样,刘家往后在浦阳镇上怎么做人?什么乌七八糟的迷药!没有的事!镇上的那些人见风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乱。退一万步讲,就是有点把点事,也是我们张家做的初一,人家刘家做的初二。”
张王氏立即反驳:“哎哎!你放明白点。我们复礼出点事,复礼是男人。他们金莲出了事,金莲是女人。只见男人有三妻四妾,没见过女人有几个老公的吧!你怎么把男人出事和女人出事,说成了一档子事哟!”
“你就敢断定金莲出了事?”张恒泰问。
张王氏说:“反正外面都是那么传的。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管它外面怎么传,我们得有自己的主意。”张恒泰作为一家之主,这屋里的大事,主意自然是由他拿的。他说:“人活在世上,‘仁义’二字是要放在第一位的。不讲别的,就讲八月间万寿宫上会,那时正遇着复礼出事,招来‘十八罗汉’的议论,就有人打起了值年这个位子的主意。是昌杰他站出来说话,不计较复礼的事情。有了他的话,大家也就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了。后来,鬼使神差,祭堂上请不来蛤蟆太公,把我急得不可开交。又是昌杰事前就为我着想,派人去到楠木洞,把蛤蟆太公请了来,为我帮了忙、解了围。不是有情有义的人,哪能这样对待我们张家?到如今,人家屋里出了这么点事情,我们就把婚约毁了,不就是落井下石、不仁不义吗?”
张王氏被丈夫问住了。丈夫的这番道理,她无法、也不敢提出异议。看来,大脚板的刘家小姐,进她的家门,当她的儿媳妇,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最令她担心的,是儿子张复礼的态度。他是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的。虽说他对父亲的决定,从来不敢违拗。若是逼着他接受这个刘家女子,往后的张家窨子里,只怕会生出许多烦心的事来。
这时,几个癞子护送着烂醉如泥的张复礼,回到了张家窨子。
“老爷!太太!少爷他心里烦、心里气,就忘命地朝肚子里灌酒,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为头的长疤子说。
张复礼被送进卧房。这个平日里桀骜不驯、傲视群氓的汉子,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伤害。他极度的痛苦,乘着酒兴一股脑儿从内心深处狂泄而出。他倒在床上,蒙着被子,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
张恒泰和张王氏面面相觑。很显然,镇上的种种传言,他已经全然知晓。张王氏慌神了,“老爷,为这事,礼儿哭得这样伤心,你说怎么办哪?”
张恒泰说:“怎么办?等酒醒了,我会跟他说,礼儿是个通道理的人。”
这天是十月十六,贵州会馆下黔王宫的上会之期。万寿宫的轮当值年张恒泰和刘昌杰,早些天都接到了请柬。镇上沸沸扬扬的传闻,使两家的亲事又面临着新的考验。偏生这时候,两亲家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聚首。他们如何对面?旁人怎样看待?这令张恒泰惴惴不安。他希望能有个万全之策,既可解除刘家的窘境,又能顾及张家的脸面。
说奇怪,也不奇怪。当镇上的闲言秽语把迷药说得神乎其神、把刘家小姐说得千怪百丑时,刘昌杰竟是全然不知。到了下黔王宫上会之期,刘昌杰决定如约赴会。他听说河下来了“苗排”,便和管事易桂和一道,先到清江牙行走一趟,和山客见个面,再去下黔王宫不迟。
清江牙行坐落驿码头。早年,浦阳设有水驿,驿码头是驿船停泊的地方。这里有宽阔的水面。清末,浦阳水驿裁撤,上游来的木排便开始在这里集中。为了方便照料河下排筏,木业牙行多在驿码头附近开设。二人沿着河街来到清江牙行。只听得牙行里的人们正在高谈阔论。当刘昌杰和易桂和出现时,伙计们都不作声了。只有两个贵州山客,一胖一瘦,却仍然谈兴未尽。
刘昌杰向众人拱手致意,“各位老板,发财!”
“发财!”胖子问道:“老板是——”
刘昌杰说:“小号刘元隆记。”
瘦子说:“我们也在等一位刘老板,刘昌杰。”
胖子抢过话头说:“这刘老板只怕一时来不了,听说他屋里出了大事。”
刘昌杰惊讶,不解,“哦!他屋里出了大事?”
易桂和生怕两个山客再胡说八道下去,连忙将话题引开,“二位!这次的货一共有多少两码呀?”
牙行里的伙计们也背转身子,朝着那两个山客挤眉弄眼。而那两个山客却全然不知道牙行伙计们的意思。
刘昌杰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分外诧异,追问道:“请问二位老板,刘昌杰屋里,到底出了哪样大事?”
“嘻嘻!我们也是刚才听说的。”胖子说道,“你们湘西地方,真是厉害,听说有哪样的迷药,那位刘老板,屋里请了个雕花木匠……”
刘昌杰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恍恍惚惚走到易桂和的跟前,说了声“走!”二人离开了清江牙行,来到沅水上的一块大木排上,钻进了排上的野鸡棚。
刘昌杰非常生气,“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老板,请听我解释。”易桂和说,“麻家雕匠有迷药的事,一直真假难辨。好事之徒把小姐攀扯进去,我以为不过是说说笑而已,并不在意,也就没对你说。这两天,事情越说越宽、越说越玄,想和你说,又找不到机会。”
刘昌杰沉默许久,最后挤出句话:“都怪我自己,没把这当回事。”
“走!回家!”说着,刘昌杰便躬着腰走出了野鸡棚。
“慢!”易桂和立刻阻止刘昌杰。他说:“这时候,你不能回家。”
“这又是为哪样?”刘昌杰问道。
易桂和说:“你应该去下黔王宫。”
刘昌杰这才想起,他手头还有下黔王宫的请柬。这样的场合,他如果缺席,好事之徒们,不晓得又会编出怎样的话来。他还想到,在下黔王宫,他将要和亲家张恒泰见面。这种会面,必然会给他带来尴尬,然而却无法回避。更有甚者,镇上的头面人物,今天都会在那里聚会。出了这样的事,会有人同情他,也会有人看他的笑话。事到如今,他必须坦然面对,硬着头皮也要前去赴会。
浦阳镇原日有座贵州会馆黔王宫,坐落在河街的西头。崇祯年间由贵州客居浦阳的木商修建。道光、咸丰年间,镇上又陆续接纳了一伙新来的贵州客商,他们经营的商品是鸦片。这时,大清王朝置民族危亡于不顾,大开烟禁,以获得巨额税收。弛禁之后,云南、贵州大量种植罂粟,制售鸦片。云贵的鸦片,多自沅水运出外销。浦阳镇便成了鸦片的重要集散地。贵州客商从家乡贱价购得鸦片,运到浦阳集中,通过船装水运,以高价倾销于长江沿岸,获得丰厚的利润。因鸦片暴富的贵州商人,嫌原日的黔王宫不够气派,决定斥巨资再在河街的东头再修一座黔王宫,也就是现在的下黔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