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人?我还要打人!浦阳镇上的风言风语,全都是无中生有、胡说八道!告诉你们,大喜和刘家小姐清清白白,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们操空心!没事找事!刘家小姐早就同张家少爷定了亲。她是刘家的女儿、张家的儿媳,接亲的日子都已经定下了。你们要是吃了豹子胆敢去抢亲。镇上的三府衙门,关得你们眉毛生虱子;千总衙门绿营兵的马叶子,剁你们的脑壳做蒲团!”
麻老矮的一顿臭骂,倒真的把这群毛头后生镇住了。他们不敢再嚷着要见麻大喜,而是不好意思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东一个,西一个,全都溜走了。
骂完毛头后生,麻老矮浑身就像散了架子。他一屁股瘫坐在凳板上,向婆娘招手,让她靠近自己的身边,问道:“大喜呢?”
“你走了以后,我怕那伙毛头后生来唆他,打发他和二喜一道,去天雷山上锯楠木去了。”灵芝说着问老矮,“你去刘家结账,情况如何?”
麻老矮将他到刘家的情形,详详细细向灵芝诉说了一遍。当他说到那个桂香丫头的传话时,灵芝蒙了。两公婆一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为哪样刘家小姐死心塌地要跟大喜?最能理解这种感情的,便是过来人灵芝。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着迷时,常常是不顾一切的。不顾他的贫穷与富有,不顾他的丑陋与光鲜。当初她着迷于麻老矮,就是这种情形。外面传言,她是中了麻家祖传的迷药才失去了理智,任听老矮的摆布,做了老矮的婆娘。当初,她也曾将信将疑。如今,她与老矮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如果真有这种祖传的药,老矮是不会瞒着她的。灵芝感到难以理解的是,麻家其貌不扬的男人们,怎么就这样讨女人的喜欢?面对着与当年情景颇多相似的现实,作为母亲,她必须作出最理智的权衡与抉择。她必须为麻家人着想,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同时也为痴情的刘家小姐着想。她清醒地意识到:当初她与老矮,只是一种光鲜与丑陋的差距。如今儿子和刘家小姐,还增加了贫穷和富有的悬殊。当初她是待字闺中、唱歌招郎的贫家苗女。如今刘家小姐却是名花有主、即将完婚的大户千金。此一时,彼一时,麻家两代男人遇着的两个女人,就这样存在着千差万别。麻家后生即使再讨刘家小姐的喜欢,他们的姻缘也是断然不能成就的。如果丫头桂香的传话属实,刘家小姐真的走上门来,麻家人是绝对不能接纳、也不敢接纳的。这时,麻老矮和灵芝最为恐惧的,便是刘家小姐的贸然前来。如果她真的上门来了,万全之策又在哪里呢?
“老矮,你说,该怎么办?”灵芝问。
“我心里乱得像一蓬麻,想不出主意。”麻老矮说,“到哪山唱哪歌吧!”
“什么到哪山唱哪歌!事情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你这个做男人的也不拿个主意!”心急火燎的灵芝,埋怨起丈夫来。
沉吟了好一会,麻老矮说:“等夜里大喜回来,同他商量过后再说吧!”
麻大喜得知桂香的传话,顿时就蒙了。他在刘家生活了三年,对桂香是非常熟悉的。这丫头虽然嘴巴特别多,尤其喜欢传话,但她决不会无事生非。不是小姐授意,她绝不敢贸然传话。那刘家小姐,更是一个敢作敢为、说到做到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麻家人的面前。回到家里以后,麻大喜就萌生了一个念头:远走天边,永远在刘金莲的眼前消失,不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用这种方式斩断情缘,使双方得到解脱。麻大喜本想在父母跟前,多生活一些时日,多尽一些孝道,让父母多得到一点宽慰,再提远行的事。突然的变化,使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当他要将决定禀告父母时,又犹豫了。如果这样,无异于父母失去一个儿子,让父母长期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他几次欲言又止。
“大喜你说,如果她真的走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父亲问。
大喜没回答,倒是二喜抢过了话头:“怎么办?依我讲好办得很,让哥哥同她拜堂成亲,把生米煮成熟饭……”
二喜还要说下去,被大喜生气地制止:“二喜,你怎么能这样说!”
二喜不服气,他硬是把话说完:“怎么不能这样说?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
“住口!”大喜呵斥着二喜。接着,他又平心静气地对弟弟说:“二喜,你晓得吗?我已经对不住她了。她要走上门来,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可我们不能冲动,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我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她过惯了的那种好日子,不能委屈了她。我也更不能做一世人生都抬不起头的女婿!”
“是的,大喜说的没错。”灵芝说话了。显然,她同意大喜的看法。但说到具体处置时,她茫然了。作为母亲,她相信儿子的智慧,相信儿子会有个好的处置方法。她说:“大喜,到底该怎么办,你就拿个主意吧!”
麻大喜觉得可以向父母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他说:“爹!娘!还有二喜,大喜倒是有一个想法,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你们同意不同意?”
“你说吧!”三人不约而同地说。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远远地走开,一世人生不再见她的面,让她把我忘掉。如若她真的走上门来了,就如实地告诉她,让她断了这份情、死了这份心……”麻大喜说着,他的喉咙哽咽了。
一家人都认为大喜的想法不失为一个良策,在感情上又都难以接受。最先落泪的,是作为母亲的灵芝。继而,老矮和二喜父子也哭了。
大喜突然站起身,“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父母的跟前,泣不成声地说:“爹!娘!是不孝的儿子闯下了祸,让二老为难了!”
老矮和灵芝搀扶起了大喜,二人同声说道:“大喜,你就走吧!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二喜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喜说:“最好是马上动身。说不定今晚她就会走上门来。若是和她对了面,事情就更麻烦了。”
二喜又问:“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不晓得,我没想那么多。”大喜说。
老矮说:“你就去贵州吧!贵州的铜仁、江口一带,我年轻时去过,离家也不算太远。那里有一座梵净山,山上有好多的庵堂庙宇,经常要请匠人雕菩萨像。凭你的手艺,在那里安身立命,混口饭吃,是不会有困难的。”
大喜说:“就依爹爹,到贵州去。”
老矮说:“门前的官马大道直通镇竿。到了镇竿,离贵州就不远了。”
父子三人在说话,灵芝在一旁伤心地抹着眼泪。
“娘!你莫哭,话虽那样说,我不会永远不回来。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回来的。”大喜安慰着母亲。
灵芝说:“大喜,听娘的话,心里莫总是惦记那个刘家小姐了。你们没有缘分。去了贵州,遇着合适的女人成个家,娘也就放心了。等你成了家有了儿女再回来。要是贵州地方好过日子,我和你爹也可以到那里去。”
“娘!放心吧!您的话伢儿记下了。”大喜点着头,泪流满面地说,“爹娘生我养我,教我做工,教我做人。如今大喜万不得已,撇下爹娘远走他乡。不孝的大喜这一去,爹娘的跟前就只有二喜了。二喜,哥哥拜托了。”
大喜和二喜,兄弟哭成一团。
老矮准备好一套雕匠工具,灵芝清理好日常的衣物,到刘家结账得的银两,正好作为大喜上路的盘缠。他要走的这条路,虽说是一条官马大道,可途中有个铁门槛,赤贫的山民们,倚仗着险要地势在那里坐坳吊羊。爹娘不放心,要二喜送哥哥一程。大喜说不必,他和那里的梅山虎匠石老黑是伙计。麻家寨和铁门槛隔得那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二十上下,月出半夜”,这天是十月十八,当月亮爬上东方的山脊时,大喜上路走了。
一连几天,麻家人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老矮和灵芝两公婆,几乎没睡过一晚安稳觉。他们害怕刘金莲的到来,却又意识到她的到来不可避免。他们估计,刘金莲白天无法离开刘家窨子,她的到来一定是在晚上。夜晚,老矮和灵芝都要坐在火塘边,除了张开耳朵、细听屋外的动静之外,还在核计用什么样的话语劝说痴情的小姐。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冷。十月小阳春的暖意,在高山上不再维继。转眼到了十月二十二。吃过晚饭,两公婆又坐到了火塘边。再过一晚,刘家将摆酒宴客,刘家小姐要吃离娘饭,要唱哭嫁歌,会一直有人陪着她,她是不得脱身的。今晚她若是再不来,等到二十四那天清早花轿进屋,把她抬到了张家,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来麻家寨了。
时令已是小雪,麻家寨属于高寒山区,比沅水边的浦阳,要冷得早些。入夜,寒风在山谷中呼啸,席卷着落叶,飘洒在山间和村舍。阵阵寒意,向着人们袭来。老矮、灵芝和二喜一家人,围着火塘而坐,一个个脸膛被烤得通红。灵芝在火塘里加上一把柴火,铛架下的火苗更旺了。鼎锅里的水一直在滚滚地翻开,冒着腾腾的热气。半夜,二喜先去睡了。老矮靠着板壁打着盹盹眼闭。只有灵芝毫无睡意。她揭开锅盖,满满一鼎锅水烧得只剩大半锅了。她赶紧加上一勺水。鼎锅里的水立刻“吱、吱”地叫了起来。随着这叫声,屋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雪子打在瓦上的“滴答”声。灵芝走到大门边一看,原来是下起了雨夹雪。山坡和田野,顷刻之间银装素裹。门前麻石嵌成的官马大道,也变成了一条银色的飘带。
“老矮,下雪了!”灵芝把老矮摇醒。
老矮揉着惺忪的眼睛说:“下雪了,谢天谢地,刘家小姐想来也来不成了。”
“你莫把话讲死。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刘家小姐一定会来。”灵芝说。
屋外的雨夹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铛架上的鼎锅里,翻开的水仍然在冒着腾腾热气。一阵寒风,吹进了大门,灵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知怎的,她硬是有预感,那刘家小姐一定会来,而且就是今晚。她从碗盏柜里取出了一坨生姜、一块片糖,在火塘里煨了一罐姜糖水。若是刘家小姐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得用这姜糖水为她驱寒。
灵芝的预感是对的。这一夜,刘金莲确实是只身一人,正朝着麻家寨走来。前两个晚上,都是嫂嫂陪着她,无法脱身。今晚轮到桂香陪她,她得到桂香的帮助,才趁夜深人静之时,离开了刘家窨子。刘金莲没有到过麻家寨,但她知道,只要顺着官马大道往前走,就可以到达她的目的地。她听大喜说过,大喜的家,就在进寨子的第一幢吊脚楼里。她相信能够到达麻家寨,重见麻大喜。刘金莲就这样上路了,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她更不敢想象,当父母发现她失踪以后,刘家窨子里将会是怎样的情形?为了心上人,一切都顾不得了。刘金莲走出浦阳镇,上了官马大道。幸好当初因为怕痛,母亲迁就,没缠成三寸金莲,成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走起路来,才不那么吃力。虽说是官马大道,也不过是五尺来宽的一条路。有的地方铺着石板,有的地方则是卵石镶嵌成的花阶路。刘金莲顺着官马大道前行。出镇子不远便开始上坡。拾级而上的刘金莲,开初并不觉得累。走着走着,只上不下,她便开始气喘吁吁了。若不是为了大喜,她是绝不敢一个人摸黑走上这条路的。她亲自走上麻家的门,以行动感动大喜,使大喜不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拿出男子汉的气魄,堂堂正正地娶了她。
夜色朦胧,官马大道或隐或现,随着地势的增高,天气也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初出门时,她并不感到寒冷。当她登上眼前的高山时,阵阵寒意便向她袭来。迎面的寒风猛烈吹拂,使得她浑身透凉。刘金莲强支着身子,继续前行。这时,昏暗的天空突然变得更加阴沉,寒风里卷裹着雨点和雪粒,飘飘洒洒而降,打在她的脸颊,沾满她的头发、眉毛和衣衫。刘金莲禁不住暗暗叫苦:老天爷呀!你真是没长眼睛,竟如此作弄一个千良百善的女子。她稳了稳神,冒着漫天风雪,爬上那石板铺砌的上山道路。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那脚上的绣花鞋已经湿透,钻心的冰冷难以忍受。她挣扎着前行,一个趔趄绊倒了。千金小姐瘫坐在满是雨雪的石板之上。抬头望去,雨雪过后的官马大道,在夜色中变得明晰起来。她从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雨雪,咬紧牙根,奋不顾身地继续前行。她终于在风雪之夜,看到了麻家寨那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口。
火塘边,灵芝煨好了姜汤。她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倒在杯子里,摇醒倚壁而睡的丈夫,“老矮,快起来,喝口姜汤,暖暖身子。”
麻老矮似醒非醒,把手一扬,说道:“喝哪样姜汤!这么大的雪,她就是有翅膀也飞不来了,去睡吧!”
突然,灵芝敏锐地感觉到屋外有隐约的脚步声。她急忙下得火塘,往大门走去。透过那白雪映出的光亮,她看见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影,正朝着她走来。
“哪个?你是哪个?”
“娘!”随着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那个浑身是雪的人,便飞奔进了屋里,扑到了灵芝的怀中。
灵芝紧紧地搂抱着刘金莲,一时不知所措,泪水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这时,麻老矮已经完全清醒。他连忙说:“快!快把小姐扶到火塘上。”
刘金莲被扶到火塘上,倚壁而坐。老矮迅速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对灵芝说:“快去找衣服、鞋袜给小姐换!”
男人在场不方便。老矮说着便离开了火塘屋。灵芝忙着给刘金莲倒水洗脸、暖脚,又为她换了衣服和鞋袜。等到老矮回到火塘屋时,灵芝正在给刘金莲喂姜汤。渐渐回过神来的刘金莲,四处张望着,“大喜!大喜呢?大喜在哪里?”
“小姐,你莫忙叫他。看你冻的,先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吧!”灵芝说。
喝了热姜汤,刘金莲很快回过了神来。她鼓足了勇气对灵芝说:“娘!您怎么叫我作小姐呢?我是自己走上门来,给您做儿媳的。您就叫我金莲吧!你的儿子麻大喜,就是我的丈夫。”
听到火塘屋里的声音,二喜也起身了。遭孽的,这刘家小姐,果然走上门来了,得去看个究竟,向她说个明白。他披着衣服,也来到了火塘屋。
刘金莲见到二喜,急不可耐地问:“二喜,大喜呢?你的哥哥呢?快叫他出来见我!”
老矮和灵芝都背转身子对二喜示意,要他不要乱说话。
二喜懵里懵懂,不明白父母的意思。他直来直去,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刘小姐,你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跑到这里找大喜呢?我实话对你说了吧!为了不再打扰你,我哥哥已经远走他乡。你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刘金莲瞪大两眼,望着二喜,不相信这是真的,忙问道:“你说的当真?”
“千真万确。你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大喜了!”二喜又重复着他的说话。
“天哪!”刘金莲一声尖叫,便昏厥了过去。
麻家人顿时都发了蒙。慌乱之中,灵芝一把将刘金莲揽在了怀里,用拇指掐着她鼻子下的人中穴,大声地吼叫:“老矮,快撒茶叶米!二喜,快打碗!”
二喜这才晓得自己闯了祸。他颤颤巍巍走到碗盏柜里,抱出一叠碗,一个接着一个摔到地上,砸得粉碎。老矮则围绕着火塘上揽在灵芝怀里的刘家小姐,不停地抛撒着茶叶和稻米,不住地呼唤:“刘小姐,快醒来!快醒来,刘小姐!”
拂晓时分,纷飞的大雪仍然下个不停。随着二喜的砸碗声、老矮的呼唤声,刘金莲微微睁开了眼睛。灵芝那掐着人中穴的拇指,这才缓缓地松开。万分紧张的麻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麻老矮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亲往刘家,说明情由。临行之前,他把灵芝叫到一边,再三嘱咐,刘家小姐上门的事情,千万不能对外声张,特别是不能让寨子里那伙毛头后生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