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刘金莲,桂香又回到了房中。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哈乎乎的丫头似乎还不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她在盘算着,该编造一个怎样的故事,向主东解释小姐的出走,推脱自己的责任。桂香想来想去,总觉得编造的故事难以自圆其说,却又编造不出更圆范的故事。她听见窗外凛冽的寒风在呼啸,窨子屋的瓦皮上还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声音。天哪!这是在下沙雪。她多了一份对小姐的牵挂。去麻家寨虽是官马大路,遇上大风雪,又是在夜里,小姐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这都是那勾魂摄魄的小雕匠作的孽!她后悔了,不该为小姐出主意,让她去麻家寨找那个小雕匠,到头来惹祸上身。想到天亮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她的头皮在发麻。
天色微明,夹雨的沙雪变成了大坨大坨的棉花雪。桂香料想小姐早已到达了麻家寨,和小雕匠见了面。她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一顿脚尖下了楼,去到太太的房门前,压低嗓门喊叫:“太太!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刘昌杰和刘邬氏,闻声立刻起身开门。刘邬氏问道:“小姐怎么会不见了?昨晚你不是陪她睡吗?”
“我睡着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晓得。我清早醒来,小姐就不在床上了。”桂香说着,假装揉着惺忪的双眼,做着还没睡够的样子。
“小姐不见了,那你说小姐会去哪里?”来到厅堂,刘昌杰问道。
“我不晓得。”桂香低着头,嘟着嘴巴说。
女儿临嫁之前的突然失踪,顿时使刘邬氏心急如焚。她冲着丫头大发雷霆:“小姐走了,你和她一张床上睡,都不晓得。你是死人!你是死猪!”
桂香栽着脑壳,一言不发。
刘昌杰看了妻子一眼,示意她先不要发火,而后问丫头:“桂香,你仔细想想,这些天,小姐对你说了些哪样?”
“小姐她说——”桂香欲言又止。
“她说哪样呀?”刘邬氏急不可耐地问道。
“不要急,你慢慢说。”刘昌杰说。
桂香心想,反正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干脆把实情说了,他们也不能把小姐怎么样。她做着怯生生的样子说:“早两天,小姐对我说她想上麻家寨。我劝她,那是千万去不得的。没想到她真的走了,不晓得是不是去了那里?”
刘昌杰夫妇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桂香低着头,两只脚如同筛糠般颤抖。刘昌杰低下头,看到了桂香身上挂着的钥匙串,顿时就明白了许多。
“桂香,你老实对我说,小姐是怎么从窨子屋里出去的?”刘昌杰正颜厉色地向丫头提问。
“小姐是……是趁我睡着了走……走的。”桂香说话,显得吞吞吐吐。
“我问你,夜里门锁着,小姐是怎么出去的?”刘昌杰继续追问。
“她……她是开了后门走……走的。”
“哪来的钥匙?”
“她趁……趁我睡着,把……把我身上的钥匙拿……拿去开的门。”桂香慌神了。
“混账东西!”刘昌杰把桌子一拍,“嚯”地站了起来,责令桂香,“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桂香惊恐地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刘昌杰。
刘昌杰两眼直逼桂香,厉声问道:“我问你,既是她偷拿钥匙去开的门,为何这钥匙又还在你的身上带着?”
桂香被刘昌杰问住了。小丫头从没经历过这般场合,她看了看挂在身上的钥匙串,知道事情败露,顿时大惊失色,身子瘫软,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
刘邬氏恍然大悟:“天哪!原来是你这个小妖精在从中作梗!”
刘昌杰将板凳端到桂香的面前,说道:“起来,坐到这里,你要一五一十,从实招来,不得有丝毫隐瞒。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桂香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坐在了板凳上。她被主东威严的目光所震慑,只得老老实实,从那夜为小雕匠送灯油所见,到她向山麻雀饶舌传话;从小姐的悬梁未遂,她为小姐出谋划策,直到她为小姐打开后门,让小姐私奔麻家寨,像吐枇杷子一般说了个清楚。她栽着脑壳打着颤,任凭主人的发落。
听了小丫头的一连串交代,刘邬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上前狠狠抽她一耳光,但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刘昌杰感到震惊,没想到女儿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更没料到眼前的这个模样哈哈的丫头,竟然把这件事搅和得这般天翻地覆。他感到羞愧,感到惶恐。明天清早,张家接亲的花轿就要上门,女儿却逃跑去到了另一个男子的家中,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日后他在镇上怎么做人?生意场上,他历经无数次的风险,每次都能够化险为夷。面对着眼前的家庭危机,他却感到手足无措了。然而,刘昌杰毕竟有他的杰出所在。他当机立断,封锁女儿出走的消息。首先要处置好眼前这个大胆的丫头,“桂香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桂香立刻从板凳上梭下,跪在地板上磕头不止:“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小姐出走,全是听了你的教唆,将你送到官府,你吃罪不起!还要连累你的家人!”大老板刘昌杰,先将小丫头吓唬了一通。
“老爷!桂香不愿意吃官司,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饶了桂香吧!”小丫头又是一阵磕头。
“从今以后,在任何地方,不许跟任何人讲起小姐的这件事!”
“桂香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听到我再说小姐的事,老爷就撕了我的嘴巴。”小丫头在主人面前信誓旦旦。
刘昌杰说道:“好,我相信你这一次,饶过你这一回。你做了那么多对不住刘家的事情,我们不好再留下你。马上收拾包袱,回你的溆浦老家!”
就这样,桂香在刘家一个心腹佣工的护送之下,乘坐当天沅水河的上水船,返回了溆浦的乡下。小丫头并不情愿地结束了她在刘家的佣工生涯。
处置完丫头桂香,刘昌杰将婆娘、儿子和儿媳唤到内房,商量对策。大冷的落雪天,屋里竟没顾得上烧一盆火。叫佣人不方便,伍秀玲只得亲自动手,生了一个圆盆火。儿媳一边扇火,一边劝慰着乱了方寸的婆婆。
刘昌杰说:“都只怪我们做大人的,对于金莲太惯肆、太放纵,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这件事本来就在浦阳镇上闹得沸沸扬扬。好在张家宽宏大量,我们刘家才免去了一场难堪。可到了花轿临门的时候,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一屋人来想想主意,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刘金山想了想说:“爹爹!您也不要过分自责。金莲妹妹也不知中了哪样邪。有道是,管得住她的人,管不住她的心。依我看,得马上到麻家寨去一趟,向麻家人说明利害,希望他们不要乱来。爹爹去不方便,就让我走一趟吧!”
刘邬氏说:“去吧!你赶紧去,把她找回来。”
伍秀玲也说:“那你就去一趟吧!”
“爹!您说呢?”刘金山在征求父亲的意见。
刘昌杰紧锁着眉头,在屋子里踱着步,没有立即回答儿子。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决策。
“爹!您说,我可以去麻家寨吗?”刘金山再一次征求父亲的意见。
“再不去就迟了,就让他去吧!”刘邬氏说。
刘昌杰叹息着,摇着头。
刘邬氏急不可耐。她说:“怎么?你还不让他去,难道你真要把女儿嫁给那个矮子鬼雕匠?”
“你不必去。”刘昌杰说,“金莲既然已经到了麻家,就会有两种情形发生。一种是麻家人不计后果,四处张扬,接纳上门的金莲成为麻家的儿媳。这时候,金莲和小雕匠已经拜堂成亲了。麻家寨是苗人的寨子,那里从来就有抢亲的习俗。如果我们的人自个儿送上门,再去阻挠这门亲事,只怕难以收拾。若是这样,我们就只能打落牙齿肚内吞,认下小雕匠做女婿了。”
“还有一种情形呢?”刘金山问道。
“另一种情形,是麻老矮通情达理,尽管金莲亲自上门,也不敢应承这门亲事。若是这样,金莲上门的事,麻家人就不会声张,会立刻到刘家来通报,让我们暗地把金莲接回来。”
“那您是说——”刘金山问。
刘昌杰说:“如果麻家来人,这时候也该到了。要是早饭过后还不见麻家来人,刘家人就只有等着丢丑,等着去向张家赔不是了。”
“那我去大门口等着。”说着,刘金山离开了内堂。
窗外的大雪仍然在下着。圆盆里的木炭火,燃烧得很旺。屋里的气氛,却显得那样冷清和凝重。哭成了泪人儿般的刘邬氏,似乎变得麻木了。她喃喃地对丈夫说道:“你尽想的好事,一个送上门的富家小姐,只有哈宝才不会要。麻家人聪明得很,才不会来通报哩!”
正在这时,内堂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一切都在刘昌杰的预料之中,刘金山果真将身上还带着雪花的麻老矮,带到了刘家人的面前。刘昌杰赶紧让出了火盆边的一把椅子,说道:“麻师傅,大冷的天,你来了,快请坐!快烤火!”
麻老矮没有落座烤火,而是走到刘昌杰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充满愧疚地说道:“对不起,麻家人给老爷添麻烦了!”
刘邬氏沉不住气,哭叫着对麻老矮吼道:“你们麻家害得我们好苦啊!”
“你这是做哪样?先听麻师傅说嘛!”刘昌杰制止妻子哭闹,将麻老矮扶到圆盆边落座,并为他拍打身上的积雪,说:“麻师傅,莫听她的,你慢慢说。”
麻老矮说:“小姐昨夜到了我的家里。”
“我们已经晓得了。”刘昌杰说。
麻老矮接着说:“老爷太太请放心,小姐虽然到了麻家,麻家人没动她的一片指甲。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再没旁人晓得这件事情。大喜和小姐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年轻人不懂事,可做父母的人心里明白,米箩和糠箩是做不得一担挑的。小姐是张家的人,出嫁的日子都定好了,我们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情。三天以前,我们就把大喜打发上了贵州。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小姐的面了。”
麻老矮的一番话,使压在刘家人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麻师傅,多谢!多谢了!”刘昌杰不住地对麻老矮称谢,而后转身对刘邬氏说:“我讲的没错吧!麻家人是重礼义、通情理的。”
刘邬氏问丈夫:“明天清早张家就要来接亲,你什么时候去把金莲接回来?”
刘昌杰问麻老矮:“麻师傅,依你看,什么时候、怎样把金莲接回来为好?”
麻老矮说:“白天去接小姐,是万万不可的。寨子里的一群暴伙子,听说大喜和小姐有那么回事,早就嚷着要抢亲,让他们知道小姐到了我屋里,他们是绝不会让她回来的。再有,小姐是个烈性子,她一门心思还在想着大喜,我的婆娘正在开导她,三言两语是说服不了她的。最好是到了天黑以后,不声不响地着人去接她回来。那时,小姐的情绪缓了过来,既可以避免张扬,也不会耽误明天张家的接亲。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好!就依麻师傅说的,晚上着人接小姐回家。”
矮小的雕花木匠,在刘昌杰的心目中,顿时变得高大起来。这位通情达理、足智多谋的手艺人,使刘家绝处逢生。刘昌杰对于麻家人的种种成见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手艺人的钦佩、感激与敬重。他这才想起,大清早的,麻老矮一路走来,想必也是饿着肚子。他吩咐儿媳:“秀玲,要伙房做几个菜,留麻师傅吃餐便饭。就在这内堂吃。麻师傅到这里的事,不能走漏风声。”
与此同时,在麻老矮的家中,灵芝正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到刘金莲的面前。任凭灵芝好说歹说,哭得泪人儿一般的刘金莲,就是不肯吃。突然,刘金莲环顾四周而后问:“我爹呢?他到哪里去了?”
灵芝说:“小姐,你爹在浦阳镇,在刘家窨子里呀!”
“我是说大喜的爹,就是我的爹!”刘金莲说。
“小姐,看你说的,大喜的爹,你只能叫大伯!”面对倔强的刘家小姐,灵芝无可奈何。
雪仍然在下着,寒气逼人。灵芝将刘金莲带到内房,坐到火箱上,再盖上絮被。二人促膝长谈。刘金莲不吃不喝,灵芝也陪她不吃不喝。刘金莲对灵芝产生了非常好的印象。做儿媳的,能和这样的婆婆相处,哪怕是喝凉水过日子也心甘情愿!善良的老人显然是出于无奈,才这样将她拒之于门外。她突然天真地说:“进到这屋里,我是娘也叫了,爹也喊了,说什么我也不走了。你们不肯接纳我做儿媳,我给你们做女儿总可以吧!”
“小姐,你快莫这样说。”灵芝连连摆手道,“你是千金之体,怎么能给我们这样的贫贱之家做女儿。”
“怎么不成?我哥哥从小就过继给一个叫花头,他的小名就叫作叫花子。”
“那是取叫花子的命贱,伢儿好盘养。”灵芝说,“你说给我们做女儿,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得先回到家里征得爹娘的同意。爹娘把你养到那么大,一下子就成为别人的女儿了,若是告到官府,我这小门小户可吃不消啊!”
“你们留也好,不留也好,反正我是不回浦阳镇了。”刘金莲可怜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