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句山歌是这样唱的:‘沙滩不是栽花地,禾坪不是跑马场。’麻家寨的吊脚楼,不是你久留之地。”灵芝说着,抓住了刘金莲细腻的小手,慢慢细细地搓揉着,接着又说:“不瞒你说,大喜的爹已经去浦阳镇见刘老爷了。告诉他,你到我家来的事没有任何外人知晓。今天夜里,他们会来接你回家。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就要坐上花轿,去到你的婆家张家窨子了。”
“不!今晚我不回家!就是死,我也绝不进张家窨子的门,也绝不嫁给张家的那个人!”刘金莲说着,充满恐惧地将双手从灵芝粗糙的手掌中抽回。
灵芝复又将刘金莲的双手抓住,她说:“小姐,今晚你必须回家,明天你必须做张家的新娘!”
“为什么?”刘金莲瞪大两眼问灵芝。
“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爹娘。”
“为了我的爹娘?”
灵芝说:“是的,就是为了你的爹娘。你想想,你娘十月怀胎生下你,容易吗?你爹终朝辛苦兴家创业,容易吗?你作为爹娘疼爱的女儿,难道就不该设身处地为爹娘着想?浦阳镇上,有多少眼睛在看着刘家窨子。镇上的人要是晓得你在花轿上门之前,突然间不见了,会有多少人指着刘家窨子说长道短!你爹娘的老脸往哪里放?他们日后在镇上怎么做人?”
“呜!呜!”听了灵芝的这番话,刘金莲哭得更伤心了。她的眼泪,不再只是为自己而流,而是想到了爹娘。她再一次将双手从灵芝的掌中抽回,反过来将灵芝的双手抓住了。
灵芝继续说道:“小姐,人在世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去张家,是老天爷早就排定了的。人活着不能只是图自己的荣华富贵、快乐逍遥,更要想到报爹娘的深恩。高腔戏的《香山》想你也看过,那得道的观音菩萨,当初就是为了报爹娘的深恩才削发当了尼姑的。为了爹娘,哪怕是下地狱,你也必须嫁到张家去。乖乖地坐上花轿去张家,就是你对爹娘最好的报答!”
刘金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着气,默默地落着泪……
刘家窨子里,刘金莲出走麻家寨的事情,被瞒得铁紧。伍秀玲时不时从刘金莲的闺房里走出走进,就好像是她一直在陪伴着小姑。
浦阳镇的居民多是汉族商贾,周边却多是苗人居住的村寨。浦阳镇上的婚俗,既有汉人沿袭的周公之礼,也融入了当地苗人的习俗。清早,张家送来了彩礼和酒水。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更是琳琅满目。按照规矩,接亲这天女家宴请宾客的酒水,都由男方提供。张家送来的酒水很是丰富,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还有特意着人到汉口采办回来的海参和鱿鱼。
刘昌杰嫁女,惊动了三亲六眷,还有镇上的军政士绅、商贾邻里。从中午开始直到入夜,一顶顶篷轿,一抬抬贺礼,冒着大雪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刘家窨子。主人刘昌杰表面上喜笑颜开,内心里却是心急火燎。宴会的主角此刻还并不在这幢窨子屋里。客人的篷轿一顶一顶往屋里抬,摆满了廊檐,摆满了天井。他突然发现了一座空着的篷轿,轿夫放下轿子,只是说:客人已经下轿了。刘昌杰心里明白,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安排进行着。他的女儿在窨子屋的后门下了轿子,而且已经上了阁楼,绕过回廊去到了她的闺房之中。果不其然,夫人刘邬氏来到他的跟前,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声:“已经回来了!”
“晓得了。”刘昌杰轻声回答。
刘家的一场危机,就这样得到化解。刘家窨子的嫁女酒按时开席。面对着满堂宾客,刘金莲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是身不由己了。她在哥哥、嫂嫂的陪同之下,挨着桌子去向宾客们敬酒,收受宾客们打发的利市。酒宴散了,厅堂里又摆起了离娘饭的宴席。离娘饭是女儿出阁之前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新娘以女儿身份与家人的最后团聚。离娘饭宴席的桌子下,摆着一口量谷米的大木斗,斗上放着一个竹筛。开席时,哥哥刘金山将刘金莲从闺房中背到酒宴的上席落座。刘金莲的双脚不可沾地,只能搁在桌子下的竹筛上。这是来自苗乡的习俗。苗人视竹筛为吉祥之物,筛子筛去的是糠秕,留下的是谷米。也就是筛去的是邪秽,留下的是吉祥。姑娘纵有这样不妥、那样不是,也要让她干干净净地去到婆家。不知何时,这种苗乡的习俗也为镇上的汉族客民所采纳。开宴时,上座刘金莲的两边,左边父亲、右边母亲相陪。下首则有哥、嫂和小侄儿对坐。酒宴极其丰盛。而通常的情形是,女儿与家人依依惜别,纵有珍馐美味,也是谁都吃不下去的,最多是每样菜稍尝一点。刘金莲的离娘饭有特定的情境。她出于万不得已,刚刚从出走的麻家寨回来。她的心态还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调整,她还没有真正进入到做新娘的感觉和氛围。或许是她意识到,自己给爹娘、哥嫂增添了太多的烦恼,感到愧疚与不安;或许是她仍在为前途渺茫的婚姻,感到忧虑与恐惧。从落座那一刻起,她便泪流不止。她流着泪向爹娘敬酒,流着泪向哥嫂敬酒,流着泪自个儿喝下一杯杯米酒。爹娘流泪了,哥嫂流泪了,连围观的人们也流泪了。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这泪水的全部内涵。
吃过离娘饭已经是半夜时分。风住了,雪停了,从天井抬头望去,天上还出现了星星。这时,一个额门上塌印着火罐疤的女人,出现在桌席之前,连连说道:“恭喜呀!恭喜!刚才我到天井看了看,才正下着大雪,可遇上小姐的良辰吉日,老天爷就吉星高照了。明天呐,是个大晴天哩!”
“俏婆!承你的贵言。”刘邬氏说,“又要让你劳神费心了。”
俏婆是浦阳镇上有名的媒婆,四十多岁,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在浦阳一带做媒。她的额门上,永远塌印着一个紫色的火罐疤。事实上,张刘两家当初结下娃娃亲,是两家大人的决定,并非俏婆的撮合。然而“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亲”,男婚女嫁媒人是必不可少的。人们便将类似俏婆这样做现成媒人的情形,称为“现媒”。张刘联姻俏婆虽只是个现媒,她却是照样能得到张家的一份厚礼。这天夜里,她就是前来完成她作为媒人的一项主要差事:陪新娘的哭嫁,唱哭嫁歌。这种习俗,也像刚刚吃过的离娘饭一样,本是湘西一带苗人的婚嫁习俗,为市镇之上经商、做工的汉族客民所效仿。这位俏婆,把镇上几位待嫁的大姑娘,都约到了刘家窨子,一则是陪着刘家小姐唱哭嫁歌,二则是增长她们的见识,待到她们出嫁时,也能够派上用场。
“少奶奶!小姐的哭嫁歌,是跟哪个学的?”俏婆悄声问伍秀玲。
伍秀玲回答:“是跟我学的,我唱得不好。”
“是跟少奶奶学的,那我就放心了。”俏婆知道,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子女,哭嫁歌一定唱得很好。
唱哭嫁歌时,刘金莲的闺房里,红烛高照,灯火通明,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姑娘和堂客。按照习俗,哭嫁歌要在床上唱。刘邬氏给女儿脱掉绣花鞋,刘金莲在牙床上盘腿而坐。俏婆手脚麻利地放下浏阳夏布的帐子。
离娘饭桌席上的泪水,并没使刘金莲心中的怨艾得到最充分的宣泄。唱哭嫁歌,正是她抒发郁闷的绝好的机会。哭嫁歌是有固定套路的。只要将这个套路记熟,再套进自己的情形,新娘便可以唱得有声有色。刘金莲的记性极好,嫂子伍秀玲所教的套路,早已烂熟于心。而她却要以自己的方式和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声。她的第一个惊人之举,是撩开帐子一跃而下了牙床,抱着母亲大哭不止。她破了坐在床上帐子里唱哭嫁歌的陈规。刘邬氏不知所措,俏婆更是目瞪口呆。人们还没回过神来,刘金莲充满凄楚和哀怨的哭嫁便开了腔:
世间只有妈妈亲,娘呀!娘呀!妈妈为儿受苦辛。十月怀胎生下我,娘呀!娘呀!娘奔死来我奔生……
才几句,就唱得刘邬氏泪如泉涌。刘金莲一边唱歌,一边为母亲擦拭眼泪。
“这都是你教的?”听刘金莲没按哭嫁歌的套路唱,俏婆轻声问伍秀玲。
“我没有这样教她,是她自己编着唱的。”伍秀玲回答。
见多了哭嫁场面的俏婆心想,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唱起哭嫁歌来,也非同一般。她对来陪唱的姑娘们悄声说:“学着点,今夜的哭嫁歌不同一般。”
刘金莲的歌声,调动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刘金莲哭唱过父母的恩泽,又哭唱了与哥嫂的深情。在与陪伴她哭嫁的姑娘们对唱之后,刘金莲再次来到母亲身边,声泪俱下,诉说起心中的怨艾:
往日鸡婆护鸡崽,娘呀!娘呀!宝贝鸡崽得安宁。今日鸡婆撵鸡崽,娘呀娘呀!遭孽鸡崽喂岩鹰。万般无奈出此门,娘呀!娘呀!我双脚踩上苦瓜藤。别人走的阳关道,娘呀!娘呀!我双脚踏进烂泥坑。别人走的登天路,娘呀!娘呀!我双脚倒挂半天云。背阴山哪有日头照?娘呀!娘呀!无底船怎在浪里行?爹娘养女到如今,娘呀!娘呀!养的一个不孝人。糖蜂采蜜你空着力,娘呀!娘呀!灯盏无油你枉费芯(心)。
听女儿哭唱的刘邬氏,如坐针毡。现时的女儿,是水豆腐掉到灰里面,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由在她唱吧!由在她埋怨吧!把心里的话统统哭出来、唱出来,她或许会好受些。为了这门亲事,耍的把戏已经够多了,菩萨保佑,哭嫁就哭嫁,唱歌就唱歌,只要她不再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就谢天谢地了。
“太太,小姐这字字句句,都唱的是舍不得离开您,您就唱一段劝劝她吧!”俏婆悄声对邬氏说道。
“唉!我又怎么劝她呢?”刘邬氏无奈地摇着头。她对俏婆说道:“你是大媒,歌又唱得好,还是你唱一段劝劝她吧!”
大凡媒人,都有强烈的表现欲望,俏婆也不例外。面对着刘家小姐这位唱哭嫁歌的高手,俏婆也想在众人面前显露一番。领了刘邬氏的命,她立刻从那塌着火罐疤的脸上,挤出了一副哭相。唱哭嫁歌是要哭着唱的:
古来乾坤地与天,妹呀!妹呀!男婚女嫁是当然。世上万般都是命,妹妹呀!怨天怨地也枉然。婆家门前有座山,妹呀!妹呀!栽的甘草和黄连。只要哥妹情意好,妹呀!妹呀!甘草黄连一样甜。
俏婆对着刘金莲,舞手撒脚,唱得起劲,刘金莲满肚子的怨气,正愁着没处撒。哭嫁是要“骂媒人”的。将媒人臭骂一通或许能缓解心头的烦躁。还没等俏婆唱完,刘金莲便接过了腔,嬉笑怒骂,唱了个畅快淋漓:
媒婆臭嘴真会翻,黄连唱成甘草甜。唱得泥鳅变黄鳝,只为银子只为钱。好比饿狗嘴巴馋,吃了这边吃那边。两嘴流油来打哄,乱点鸳鸯结姻缘。作恶太多天来算,冤孽疾病把身缠。浑身上下扯火罐——
唱到这里时,刘金莲长长地放了一腔。众人的眼光,立刻集中到了俏婆额头上的火罐疤。往天,待嫁姑娘唱的骂媒歌,不过是装腔作势,并不是真骂。今天,这刘家小姐怎么骂起真的来了?俏婆的脸涨得通红,那额头上的火罐疤,越发变紫了。在场的人们,特别是那些俏婆带来陪歌的姑娘们,想笑又不敢笑,把嘴巴皮都咬烂了。俏婆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刘邬氏。刘邬氏明知女儿的歌唱,是无法制止的,出乎礼貌,她对女儿轻声说道:“金莲!不能这样唱!”
刘金莲没与母亲搭腔,继续着她的唱骂:
头顶生疮脚板烂。赶你山中喂豺狗,剁你脑壳当蒲团。看你媒婆骗不骗?欺得人来难欺天!
刘金莲唱完这段“骂媒人”,心里觉得舒坦了许多。她也知道,这是骂得冤枉。她是被憋得简直要炸箍了,没办法,只得拿媒人出气。
“小姐,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我只是个‘现媒’,你这样骂我可是担水寻错了码头呀!”俏婆挨了一顿冤枉骂,没好气地说。
“自古哭嫁都要骂媒。哪个要你做媒婆?今天晚上,我就是要骂你!”金莲不假思索地回应俏婆。
伍秀玲轻声对小姑说:“金莲,我跟你讲过,这哭嫁骂媒都是假骂,你怎么骂起真的来了?”
“金莲,你不该这么骂她。”母亲也这样说。
倒是俏婆显得大度,她说:“算了!算了!自古以来,媒人都是做了好事,还要讨骂的。我晓得,小姐今天骂我是心里不舒服,拿我来撒气。”
俏婆说的大实话,戳到了刘金莲的痛处。她内心极度痛苦,她怒气生嗔,大声地质问俏婆:“你说,是哪个心里不舒服,拿你来撒气?”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
“不,我偏要你说清楚!”
“嘻嘻!不要说了。你要是想骂,再骂我一顿就是。”
“我最恨的就是世上的媒人!我就是要骂你!”这时,刘金莲显得气急败坏,她操起床边的一根压床木棍,大声喝道:“给我滚!”
“小姐,你这是做哪样?”俏婆吓坏了。
“金莲!”母亲制止。
“莲妹!”嫂子惊呼。
刘金莲操起压床棍,朝俏婆打去。俏婆身子一闪,木棍打在桌上的一个瓷坛上。“咣当”一声,瓷坛被打得粉碎。所有的人全都吓蒙了。俏婆趁机溜出了门。刘金莲哭着、闹着,操起棍子朝桌上另一个瓷坛狠狠地打去……
刘邬氏回过神,见到的是满屋子的碎瓷片。女儿打烂瓷坛,她惋惜不已。这对瓷坛是她的嫁妆,是乾隆年间景德镇出的官窑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