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嫁,刘昌杰一夜都没睡。连日来的折腾,使得他精疲力竭。只剩下最后几个时辰了,他必须顺利地将女儿送上花轿。他虽没去女儿的闺房,参与那里的哭唱,但对于女儿的动向,却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他担心任性的女儿,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已经是四更过后,他从女儿闺房的楼下走过,只听得“咣当”一声,像是打碎了什么东西。当他抬头一望,只看见俏婆带领着那伙伴唱的姑娘,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俏婆,楼上哭嫁出了什么事?”刘昌杰问。
“没事!没事!”俏婆说。
“没事你们怎么要走?”刘昌杰接着问。
俏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告诉刘昌杰:“嘻嘻!老爷,刚才小姐唱‘骂媒人’,没想到她是真骂,还把房里的瓷坛打碎了。”
听了俏婆的诉说,刘昌杰便完全明白了,这是女儿又在借题发挥,发泄心中的积怨。他命人把俏婆安顿好,便朝着女儿的闺房走去。
闺房里,刘金莲的哭闹仍在继续。刘昌杰进到房中,刘邬氏和伍秀玲向他投去无奈的眼光,而女儿却并未察觉。
“莲儿!不要再哭了。”刘昌杰的语气既严厉,又充满着慈爱。
刘金莲停止了哭声。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父亲。她站立起来,动身朝着父亲走去,做起一副要大哭一场的架势。刘昌杰把脸扭过一边,对妻子和儿媳吩咐:“张家的花轿就要上门了。赶快给她梳妆打扮,做好上轿的准备。”
拂晓时分,浦阳镇街头铳炮喧天。从张家窨子所在的张家弄,到刘家窨子所在的刘家弄,约摸有一里路之遥。铳炮声中,张家的接亲队伍招摇过市。张复礼骑着的高头大马,踩过铺着积雪的石板街道,发出“咯、咯”的响声。那接亲的花轿和篷轿,一路“吱吱呀呀”地走过。镇上的人们,大多还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只有赶早市的人们:杀猪的屠户,收钓归来的渔人,还有那打豆腐的、榨米粉的、煮甜酒的、炸油粑粑的,尽管是大雪天,也都早早起了床。他们打开了当街的店门,伸出脑壳来看热闹。几天前,刘家小姐中了麻家雕匠迷药的传闻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转眼之间,她又成了张家窨子的新娘。究竟刘家小姐受冤枉,还是张家少爷捡破烂、戴绿帽子呢?似乎谁也说不清。
迎亲的队伍进了刘家窨子,伍秀玲还在为新娘刘金莲梳头。嫂嫂解开小姑脑后的长发梳理着。额前有“刘海”,脑后结扎成一束或双束长发,是湘西少女的发型。刘金莲出阁,她的发型必须改变。伍秀玲将梳理好的长发,在刘金莲的脑后盘了个盘龙髻,别一条银簪,套上丝织的发网,再插上两朵红色的绢花。发型的改变,意味着刘金莲结束了少女生涯。刘金莲不再啼哭,脸上的泪痕已经洗去,施上薄薄的脂粉。只有那双丹凤眼,仍然显得有点儿肿、有点儿红。
辞别祖先的时刻到了,伍秀玲为刘金莲穿戴好凤冠霞帔。刘金山来到房中,背起了刘金莲。伍秀玲左手撑着一把油纸伞,罩盖着刘金莲,右手打着一个烟把火。通常,当哥哥背上妹妹时,妹妹要放声大哭,表示依依不舍之情。此刻的刘金莲,却是痴呆般地伏在哥哥的背上,似乎没有痛哭的意思。面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伍秀玲急了,连忙轻声儿说:“金莲,快哭呀!快哭!”
“我的哥哥呀!我的嫂嫂呀!”刘金莲这才起了哭腔。
刘金莲被哥哥背到了堂屋。家先神龛前,刘昌杰和刘邬氏已经端坐在那里。他们的跟前,摆着一只盛着稻谷的方斗。方斗上,搁放着一只筛米的竹筛。刘金莲拜别祖先、拜别双亲时,头上雨伞盖罩,刘家的天,不再属于她;双膝只能跪在竹筛上,刘家的地,也不再属于她。烟把火昭示:她将开始新的人生,去为世上的另一户人家延续烟火。
刘金莲再一次被哥哥刘金山背起,朝着摆在大堂前的花轿走去。伍秀玲再一次轻声提醒她:“快哭!哭爹哭娘!”
“我的爹爹呀!我的妈妈呀!”刘金莲听从指挥,再一次起了哭腔。
刘金莲被哥哥背到了花轿前,脚不挨地,便上了花轿。刘金莲坐在花轿里,头上罩着红盖头。脚下摆着竹火烘。火烘的柴灰里,是通红的木炭。又一次昭示着一个女人去延续烟火的神圣使命。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家机布短衫,戴着一块红色的头巾。汉子是浦阳一带最有名的苗家老司龙法胜。刘、张两家虽是江西客民,却也入乡随俗,和浦阳一带所有嫁女收亲的人家一样,也请来老司作打理。龙法胜先为花轿“封禁”,保证花轿在行进的途中免受鬼蜮侵害。龙法胜来到花轿之前,将轿门关上,双手挽结起“单须锁”“双须锁”和“倒挂金钩锁”三道指诀,用神力将轿门“锁”好,然后诵念“封禁”神辞:
观请祖师,观请本师,保佑弟子在此封禁新轿。封禁新轿,千变万化,新轿化为宝塔一座,轿门化为阔口吞宫。新人化为观音菩萨坐莲台。轿棍化为南蛇二根,轿夫化为八大金刚镇妖邪。铜锣唢呐化作雷声响亮,放炮之人化作闪电娘娘。人夫轿马化作五路五猖兵马将,旗罗雨盖罩住新人永无踪。轿内新人不要心惊胆颤,千叫千应,万叫万灵!
窨子屋的天井里,响起了三声铁铳。随着铳响,迎亲队伍出发了。这支队伍由旗罗雨伞开道,继而是八支长长的马号,吹起“呜、呜”的声响。披红挂彩的张复礼,骑着高头大马前行。本该神气活现的张复礼,竟是木木地栽着脑壳,提不起精神。新郎的马后,是八名轿夫抬着新娘的花轿。吹唢呐的乐音师们,吹奏着喜庆的曲牌。继而是八顶篷轿,乘坐着刘家送亲的宾客。脚力们抬着琳琅满目的嫁妆,从刘家窨子里鱼贯而出。汉口的金银首饰,苏州的绫罗绸缎,河洑的棉絮被褥,景德镇的瓷器碗盏,刘家在三年前就采办齐全了。最引人注目的,也最招人议论的,便是全堂的雕花木器了。木器工艺的精美令人赞叹,还使人们联想起前不久镇上的那些流言蜚语。
张家迎亲的队伍踏着石板路上的残雪,在街头缓缓地行进着。走在迎亲队伍最后的人,是老司龙法胜。信奉巫鬼的湘西人认为:陪送刘金莲去到张家的,不只是她活在阳世间的亲人,也有她死在阴冥中的先祖。龙法胜陪同着这支凡人看不见的队伍,来到了张家窨子的大门外,那里已经摆好了香案。香案之下,放着一只活公鸡和一叠楮钱。龙法胜做法,请陪送刘金莲出嫁的家神到此止步。他们在领受楮财、酒醴之后自行返回。龙法胜宰杀雄鸡,淋鸡血于楮钱,而后焚化。他双手挽结“扎咐诀”,诵念“回神辞”:
一诀阻断众神,恭请停车歇马。香烟缈缈透天台,红鸾添喜众神来。东君备办一壶酒,神到门前酒便筛。荤腥牙盘席上摆,细花银钱有安排。上献刘氏门中先祖老少灵魂领受。来时低头相请,去时拱手相送。
龙法胜在窨子屋门前“回神”时,新娘的哥哥刘金山,舅舅、舅娘和姨爹、姨娘,已经进到张家,受到最隆重的接待。只有新娘刘金莲仍然被“封禁”在花轿里,必须由老司为她做法“开禁”,才能下轿。龙法胜来到花轿之前,杀鸡、焚香、化纸,双手挽结“阴九牛诀”和“阳九牛诀”,念动“开禁神词”:
取退五百乱龙,取退三千白虎。阴九牛撬开神禁,阳九牛撬开神禁。红鸾添喜,大吉大昌。
龙法胜掷卦占卜。当神明昭示,阴、阳“九牛”已经将“神禁”“撬开”时,他才将轿门打开。老司就此完成了这桩婚庆中的三宗法事。
湘西人在婚庆时,男家都要请一位父母健在、夫妻齐眉、儿女双全的妇人为之张罗,称之为“高亲娘”。张家所请的高亲娘,是福建籍烟草商人林昌镜的儿媳吉秀英。吉秀英的娘屋,开有镇上最大的鞭炮作坊。吉秀英嫁到林家以后,生有三男二女,其中一对是龙凤胎。妇人的八字好,加上又姓吉,是吉星,被张家选中为高亲娘。花轿开禁,吉秀英便带着张复礼,将花轿内的刘金莲,搀扶到大堂的红毡上。时辰已到,拜堂开始。这时,张恒泰和张王氏早已端坐在家先坛前,准备领受儿子和媳妇的礼拜。司仪的礼生,是新科秀才印茂佳。印秀才是镇上已故老学究印墨痴的儿子,也是新郎张复礼的同年挚友。新郎、新娘就位,只听得礼生印秀才高声宣示:
天地开张,日吉时良。红鸾添喜,大吉大昌!
新郎和新娘,拜过了天地拜祖先,拜过了祖先拜父母,接着是夫妻对拜。拜堂过后,新人便进入洞房。高亲娘吉秀英对张复礼说:“少爷,揭开盖头看看吧!今天的少奶奶,可与你往常所见的不一样。”
张复礼任听摆布。他没了以往的潇洒,显得笨手笨脚。他揭开刘金莲的红盖头,却并没认真地去看她。那身着凤冠霞帔、坐在雕花团凳上的刘金莲,神情显得呆滞,脸上毫无表情。她对于张复礼揭开她的盖头,似乎没有反应。吉秀英对于这对新人的种种街弄子闲言,自是早有所闻。揭盖头的瞬间,二人的表情神态,她全都看在了眼里。这位灵泛的妇人,无暇细究这其中的缘故,只希望顺利完成这镇上大户人家的托付。按照习俗,高亲娘要给新人送礼,表示祝贺。她拿出两个利市,分别送给新娘和新郎:“少爷!少奶奶,今天是二位大喜的日子,微仪薄礼,请二位笑纳!”
刘金莲接过红包,轻轻说了声:“多谢!”
张复礼接过红包,没有向高亲娘道谢,而是喃喃地重复着:“大喜的日子,大喜的日子……”
吉秀英说:“是呀!少爷,这大喜的日子,一世人生只有一回呀!”
张复礼没有再说话,而是掠眼环视满屋子的雕花家具。他的心里在嘀咕着:娘的!哪样话不好说,偏说是“大喜的日子”!什么“大喜”!那个丑八怪雕匠,不就是叫作麻大喜吗?他一听到“大喜”两个字,心里就发怵、就恼火,就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从今天起,这张家窨子里,到处都摆放着那麻大喜雕作的家具。这卧房里有,客厅里也有。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看见他的雕作,就如同看到他那矮小而丑陋的身影。张复礼的心中,不由得发出了哀叹:这以后的日子,只怕真要变成“大喜的日子”了!
吉秀英便开始为新人铺床理被。刘金莲默默地坐在雕花团凳上。她一抬头,眼前的丫头竟是翠珠。翠珠是她娘家刚买来不久的一个小丫头。莫非是母亲让这个丫头顶替了桂香,作为她的陪嫁?
“翠珠,怎么你也来了?”刘金莲轻声问。
“老夫人让我来伺候小姐。”翠珠回答。
“哦!”刘金莲又问,声音更轻,“那桂香呢?”
“她的爹爹生病,昨天清早回溆浦去了。”乖巧的翠珠,回话的声音也极轻。
刘金莲不再往下问了。她明白,是自己给桂香带来了麻烦和不幸。那丫头是因为自己再也回不到浦阳,回不到刘家窨子了。
婚宴开始,张家窨子的大小厅堂里,都摆满了桌席。设在大堂家先龛下的一桌,是这次婚宴的正席。这正席的上首,坐着新郎的父亲张恒泰和大舅父王志超。俗话说: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下只有舅爷大。舅父坐在上首,是理所当然的。正席的下首,是这桌酒席仅次于上首的重要位置,坐着浦阳镇上的军政要员段千总和汪巡检。这两位要员的到来,无疑使这场婚庆增辉添彩。正席的左边,被称为“硬边”,右边则被称为“软边”。刘金山虽说在这桌酒席上属于晚辈,但他代表的是婚庆女家的一方,因而他与新郎的小舅父王志文,一同坐在“硬边”。那“软边”上,坐着新郎的叔父张恒兴。作为本家,他出于礼貌,将那“硬边”让给客人。张恒兴在洪江,也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油号,侄儿红鸾添喜,他带着儿子张复光,乘船赶来道贺。晚辈张复光为这桌酒席筛壶。
酒过三巡,便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张复礼和刘金莲并排来到大堂。张复礼着一身蓝色长袍,外套一件银灰色的团花马褂;刘金莲已经脱下了凤冠霞帔,而穿了一身大红锦缎的琵琶襟夹袄。张复礼的手中,端着一个酒杯。刘金莲则除了一手端酒杯之外,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点烟的纸煤儿。这些年来,吸烟在城乡成为一种时髦。张家婚宴的正席上,每人的面前,都摆有一把被擦拭得锃亮的白铜水烟袋,那一个个烟袋嘴上,都已经装好了烟丝。在吉秀英的带领下,张复礼和刘金莲来到正席之前,按照座位尊卑的次序,挨着个儿敬酒。由刘金莲一次次吹燃纸煤儿,挨着个儿点烟。他们的身后,跟着丫头翠珠。客人送的红包,放在翠珠端着的木盘中。当这对新人到段千总面前敬酒时,段千总“嚯”地站立起来,大声大气地说:“复礼!金莲!段叔叔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喝一杯表达不了心意,段叔叔要和你们喝三杯!”
一听到“大喜的日子”这句话,张复礼的脑壳便“嗡嗡”作响,头脑之中立即出现一片空白。而他强制自己回过神来时,麻大喜雕作的桌椅,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大喜的日子”这句话,便没完没了地在他的耳边重复着。那段千总下面说了些什么,他就一句也听不清了。他对段千总发的话,也就没有作出回应。那段千总见张复礼没立刻回话,似乎是讨了个没趣,便粗声粗气地问道:“怎么?不给段叔叔的面子?”
“不、不是……”张复礼被段千总的话语惊醒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复礼,总爷叔叔是要和你喝三杯。”刘金莲见势不妙,便急忙为丈夫解围。
“总爷叔叔,我们敬您三杯,敬您三杯!喏!我先干为敬!”张复礼连忙就地滚龙,一口气喝干了三杯酒。
张复礼和刘金莲又到下一桌敬酒、敬烟。这一桌全是张家的至亲,有张复礼的大姑父,康家洲的康玉成和他的儿子荣发;二姑父,白蜡湾的杜昌平和他的儿子英忠和英孝;有张复礼的大姐夫,球岔的熊庆坤和他的儿子盛经、盛缙、盛缨和盛纲;二姐夫,孝坪的粟用仁;三姐夫,辰溪柳树湾的聂元光。桌席上,大姑父康玉成为长,敬酒自然从他开始。张复礼“先干为敬”,对着大姑父喝了一杯酒,康玉成是个乐乐呵呵的人,把酒杯一端,便大笑三声:“哈哈哈!复礼!金莲!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张复礼的脑壳里,立刻“嗡”的一声。这些人怎么没得别的话说,又是“大喜的日子”!无聊的巧合令人沮丧、惹人心烦,如同永远也念不完的魔咒。魔咒每念动一次,他的心灵就受到一次折磨、一次煎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他的内心在哀叹,表面上却必须装出一副笑脸。
一场敬酒、敬烟下来,“大喜的日子”,魔咒般在张复礼的耳边,不知被人念过多少遍。张复礼受伤的心灵在一次次地抽搐。他的精神在走向崩溃的边缘。
敬酒过后,身心交瘁的张复礼,被母亲张王氏叫到了上房单独谈话。
“娘!我好累。”
“礼儿!拜堂成亲,一世人生的大事,哪怕再累你也要挺住。”
张复礼感到松了一口气,母亲没再说“大喜的日子”。难道母亲也和自己一样,忌讳“大喜”这两个令人心烦的字?
“娘!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张复礼问。
这时,张王氏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方白绫交给张复礼,说道:“拿着吧!这是我们江西人的规矩。但愿你讨进屋来的是一个‘见红’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