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佬,人们常称他为“酒”佬,是有名的酒桶。见东家来找他喝酒,不由得喜上眉梢。他指着壁上挂着的一排酒葫芦说:“少老板,你看,这里面都是包谷烧,就是没有下酒菜。”
张复礼说:“下酒菜容易得很。你说,什么样的菜下酒好,你就去买什么样的菜来,今晚我们喝酒!”
九佬说:“要说下酒菜,要数辰州城出的‘晒栏’。”
“那你就去买晒栏,我做东。”张复礼说。
张复礼和九佬坐吃着晒栏,喝着酒。壁上的葫芦,摘下了一个又一个。九佬越喝越来事,张复礼却喝醉了。张复礼觉得好痛快,他什么也不想了,一点儿烦恼也没有了。九佬要送他回家,他不肯,就在油榨坊里和九佬抵足而眠。
吃过早饭,龙儿读书是由翠珠去送的。刘金莲按照翠珠的主意,去到了公婆所住的上房。公婆二人在那里烤着炭盆火,手拿水烟袋的张恒泰,见刘金莲站在门口,问道:“金莲,你有事?”
“想找爹娘说点事。”刘金莲低着头说。
张王氏说:“进来!外面站着冷,进来烤火。”
刘金莲说:“爹!娘!金莲给二老添麻烦了。”
张恒泰想到,一定是翠珠找儿媳说过了。他说:“你是说外头那些传言吧!让他们去说好了。那天晚上,你和礼儿一起出去、一起回来,我们都亲眼看见了的。你怎么会单独见那麻家老太婆?纯属是胡说八道嘛!”
“不!我见着她了,还和她说了话。”刘金莲说。
刘金莲的话,使她的公公、婆婆吃惊不小。张恒泰不相信,摇着头,眨巴着眼睛说:“不可能吧!”
刘金莲说:“上街没多久,复礼就和我们娘儿俩走散了。我和龙儿看跳灯时,遇到了她。我们原来相识,也就和她打了个招呼。没说几句话,龙儿就看见了复礼走了过来。我们跟着就一起回来了。前后没得一锅烟的工夫,没想到会惹出那么多的麻烦。给家里丢了面子,让爹娘为了难,想起来真后悔。”
张恒泰夫妇认真地听着儿媳的陈述。张恒泰吸着水烟,烟袋里传出“哗哗”的水响声。他将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喷出,不无气愤地连声说:“好事之徒!好事之徒啊!这么一会儿,你就让他们给抓住把柄了!”
张王氏说:“金莲,这些年你怎么总是逗小人的口舌?好生生的人是不会这样的。想必你是犯了‘指背煞’。有人要说,你不能堵住他的嘴巴,没法子,就只有让他去说好了。我和你公公已经商量好,选个日子,去把龙家垴的老司龙法胜请来给你‘退煞’。老司打理过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中午,张复礼才回到了家里。他不愿意给父母添烦恼,闷着肚子,什么话也没有说。昨晚在油榨坊里,同那九佬在一起,包谷烧喝多了,脑壳一直昏昏沉沉。中饭没吃,他便去到卧房,想蒙头睡一觉。可不知怎的,一进到房里,就觉得每一件家什都充满着邪气,令他毛骨悚然,瞌睡便又全都没有了。板壁上挂着的那张灵官盖脸布,是他当年担任大头工时,扮演灵官的安花脸给他的。人们说,这张盖脸布上,印着灵官的脸谱,是可以辟邪的,如今看来并不灵验。他必须当机立断,赶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间充满邪气的卧室。
张复万回到了浦阳。他对翠珠很满意。亲事定了下来,他要带翠珠到洪江去见父母。临行前,他禀报了汉口庄上的经营状况。他说洪江油商在汉口的势力太大,把生意都抢走了,要想摆脱困境,只有打通同洋人做生意的路。他介绍说:“从去年春上起,洋行里的帮办,就开始在油号转悠,打听行情。”
复礼问:“来过我们‘顺庆’吗?”
“来过呀!”复万说,“我们的招待也是很好的。可不知怎的,做起生意来,就没得我们的份了。”
张恒泰问:“同洋人做生意,划算吗?”
复万说:“划算呀!听说他们要的货非常注重成色,要的都是特级货。给的价比市价要高得多。付的是一色的洋花边,从来不赊账。”
“想办法,一定要和洋人挂上钩。”张恒泰下决心要和洋人做生意。
张复礼觉得是提出要求的时候。他说:“父亲!让我去帮复万大哥吧,我们一定能和洋人把钩挂上!”
张复万立刻接腔:“对!让复礼去,那是再好不过了。同洋人打交道,复礼肯定比我强。”
张恒泰问:“复礼去了汉口,家里这一摊子怎么办?”
张复礼说:“家里有秀山,还有您掌着本,货源和加工是不会成问题的。若是万一搞不过来,我回来就是嘛!”
“你让我想想。”张恒泰说。
让不让张复礼去汉口,张恒泰心里是矛盾的。那年他有意让儿子当大头工,就是让他得到历练,树立他的良好的公众形象。儿子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如今儿子要求去汉口庄上主事,对他来说同样也是历练。他担心不是浦阳货源的组织,和成品桐油的加工,而是儿子和儿媳一直别别扭扭的婚姻状况。这桩由他做主的婚姻,历经了太多的坎坷。浦阳镇上的一次次流言蜚语,都针对这桩婚姻而来,最近风波再起,又是如此。其实,当初的“见红”本应该结束一切怀疑与猜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在儿子的心中,永远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张恒泰甚至想象得出,儿子看着那满屋子的雕花家具,会是个怎么样的心情!他也曾想过,把这套家具换掉,莫让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永无休止地折磨着礼儿。可他又立刻觉得不妥,如果把这套家具换掉,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如今,儿子提出要去汉口,这固然是为了把生意做好,也必定包含着他对婚姻的逃避。让不让儿子去汉口,张恒泰左右为难了。
张家窨子请来老司龙法胜,为刘金莲退“指背煞”。退指背煞的所有仪式,都必须在暗中进行。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就会适得其反,逗的口舌就会更多。这天张复礼到麻阳察看一座新开的油榨去了。半夜过后,老司龙法胜悄然出现在张家窨子里。屋里的人全都入睡了,格外宁静。大堂里,除了老司和“犯煞”的刘金莲以外,还有婆婆张王氏和翠珠在陪同。明早,翠珠就要跟着复万乘船去洪江看公婆。她与金莲的关系非同一般,张王氏也将她叫来作陪。
龙法胜问张王氏:“夫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张王氏回答:“都按照师傅讲的准备好了。”
龙法胜问:“茶叶、糯谷和绣花针在哪里?”
翠珠将一个小布包递上,说:“喏!在这里。”
龙法胜拿过小布包,摊开在桌子上,一样一样,郑重其事地数过,茶叶是七片,糯谷是七粒,绣花针是七枚。他对翠珠说:“请你去拿一块磨石来。”
龙法胜将七片茶叶的叶尖摘掉,将七粒糯谷的芒尖掐掉。翠珠取来磨石,他又将七枚绣花针的针尖磨掉。龙法胜在家先坛前,悬挂起傩神总坛图像,摆起了香案。他指着坛前的草蒲团对刘金莲说:“少奶奶,你就跪在这儿吧!”
“犯煞”的刘金莲,虔诚地跪在傩神的面前。龙法胜将茶叶、糯谷和绣花针,放置于刘金莲背后的一块红布上面。便操刀宰杀一只雄鸡,将雄鸡血滴洒在茶叶、糯谷和绣花针上,口中念念有词:
观请玉皇大帝、真武祖师,降临弟子退煞法坛。退了天煞、地煞、指背煞;退了年煞、月煞、日煞、时煞、指背煞。退煞仙师封百口,人间口舌一齐封。退了东君指背煞,从此是非永无踪!
龙法胜掷卦占卜,对着傩神图像深深作揖。而后焚化纸钱。
刘金莲依然在蒲团上跪着,翠珠用小三角形布袋,将红布上那沾着鸡血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装入袋中,用针线将袋口缝拢。王氏夫人亲手将小布袋缝在刘金莲里汗衣背后领子的下面。
龙法胜说:“夫人,恭贺你。退了指背煞,少奶奶再也不会逗是非口舌了!”
此后,刘金莲里汗衣后衣领的下面,多了个三角小布包。小布包在她身上必须戴七七四十九天。里面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都是去了尖的,意味着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尖嘴尖舌,对她进行无端的诽谤和诬陷了。其实,刘金莲并不相信退了“指背煞”会让她过上清静的日子,她的配合只是顺从。张王氏却对“退煞”的作用坚信不疑。通过这样的打理,儿媳就可以过上安宁的日子了。
张复礼从麻阳回来后,几次找父亲问起去汉口的事。张恒泰一直没个明确态度。这天,张复礼在街头闲逛,见长疤子在摊子上吃米豆腐。他吃完了,还在伸长舌头舔碗。张复礼去到长疤子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长疤子见是张复礼,立刻亲昵地叫道:“哟!是礼哥!”
“没出息的东西,也不看看地方,做出这副饿牢相。”张复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问道:“给了钱没有?”
“嘻嘻!还没有。”
张复礼为长疤子付了米豆腐账,说:“跟我来!”
望江楼上的小包间里,张复礼炒了几个菜,招待长疤子。长疤子狼吞虎咽地喝着酒、吃着菜。
“长疤子,看你这副叫花子相,怎么得了!你就不能找点正经事情做?”
“礼哥!做个卵的事哟!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哪山,唱哪歌!”长疤子一杯接一杯喝着包谷烧,很满足,很惬意,舌子有点打卷。
张复礼后悔了。原只想请他到这里来吃一顿,劝劝他,让他找个正经事做、浪子回头。没想到,这是个稀泥巴糊不上墙的脚色①[① 脚色:湘西方言,意为称得上好汉的人。
]。
“礼哥!你我弟兄,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嘛!”长疤子醉醺醺地说。
张复礼摸不着头脑,说:“你讲哪样?我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做呀!”
“礼哥!你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小事一桩嘛!老弟我带几个弟兄去帮你摆平就是。”长疤子说着,拍着张复礼的肩膀。
长疤子的话,使张复礼感到又有什么关系到他的事情发生了。他急切地问:“长疤子,你说,我有什么事情要你去摆平?”
“什么事情?难道你真的不晓得?”长疤子充血的眼睛望着张复礼。
张复礼说:“你快告诉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长疤子把街弄间的传言,语无伦次地诉说了一通。张复礼一听便蒙了。他一直以为,此事仅他一人得见,外人并不知晓,没想到竟已成为镇上的传言。这回,他可算是把脸丢尽了……
回家的路上,张复礼一直昏昏沉沉。浦阳镇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曾几何时,他还指望通过岁月的磨合,让感情之船得到修补,走完他人生的漫漫航程。如今他终于明白,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是无法修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得到解脱。
张复礼回到卧房时,龙儿已经入睡,刘金莲坐在火箱上纳鞋垫。张复礼也坐上了火箱。这是他第一次和刘金莲同坐火箱烤火。刘金莲好不自在,说:“咦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大少爷和婆娘同坐一个火箱里,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张复礼说:“金莲,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有事同我商量,这也是头一回。”刘金莲说,“那你就说吧!”
张复礼说:“我想到汉口庄上去一段,这事要先同你商量。”
刘金莲说:“复礼,你到哪里去,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你想去汉口去就是,和我商量做哪样?”
“这样说,你是同意我去汉口咯!”
“我无所谓同意不同意。你要去,我不拦;你不去,我不催。”
张复礼说:“汉口那边要同洋人做生意,我想去见识见识。娘以为你不同意,不让我去。既然你同意了,就拜托你去跟娘说一声吧!”
“用不着拜托,你去与不去汉口不关我的事,我不会跟娘去说。”刘金莲对张复礼的要求,一口回绝了。
“我的话讲在这里,任何人也拦不住我,汉口我是反正要去的!”张复礼讨了个没趣,说着便下了火箱,衣服一脱,就上床睡觉了。
两天后,刘金莲洗过澡脚去房里睡觉,走到门外,意外地听到了张复礼和儿子的对话:
“爹爹,你这是在做哪样?”
“我把这鲤鱼的眼睛剜了。”
“你看,雕得多好的一对鲤鱼,把眼睛珠剜了,就不好看了。”
“龙儿,你晓得这鲤鱼是谁吗?”
“不晓得。那你说这鲤鱼是谁?”
“这鲤鱼呀!就是你爹爹。”
“爹爹,我不懂,这鲤鱼怎么是你呢?”
“现在你还不明白,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这鲤鱼既然是你,那你怎么把自己的眼珠剜了呢?”
“你爹爹有眼无珠啊!”
“爹爹,我不明白,什么叫作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呀!就是该看清楚的东西,没有看清楚。”
“爹爹,你有什么该看清楚的东西,没有看清楚呀?”
“等你长大了去问你的娘,你娘知道,她会告诉你的。”
刘金莲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火气了。她一冲便进到了房里,恶狠狠地对钰龙说:“龙儿,有什么问的,还不快去睡觉!”
小钰龙乖乖地上床睡觉去了。房间里,张复礼和刘金莲谁也没有说话。二人的目光,都看着那梳妆台的镜座上,一对跃出莲花花丛的鲤鱼,眼珠都已经被剜掉了。那剜下的木屑,掉满了梳妆台的台面。两公婆坐在一片狼藉的梳妆台前,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刘金莲确信儿子已经睡着,才开始说话。
“你何必要这样?”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张复礼说,“这些年,我已经够忍气吞声了!”
“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刘金莲问。
张复礼反问:“我有你做得过分吗?”
刘金莲说:“我不想作任何解释,我们的事情,只怕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说不清楚,我才什么也没对你说。”张复礼说着,做出无奈的样子。
“你什么也没有说吗?连伢儿都不肯放过,这是何必哟!”刘金莲眼眶里眨出了泪水。
“我跟伢儿说什么啦?”张复礼说着,指了指那被剜去眼睛的木雕鲤鱼,“我说这鲤鱼就是张复礼,张复礼有眼无珠,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剜去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大可不必伤心。当初那个雕鲤鱼的人,他希望的正是这样的结局!”
张复礼突然翻起老账,刘金莲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明白,这是张复礼在逼她就范。她说:“随你怎么说、怎么逼,我不会上你的路!”
“怎么?我逼你上我的路?”
“不是吗?那天你就求过我,让我去同爹娘讲,放你去汉口,去那里闯世界,闯花花世界。”刘金莲的说话,不无挖苦的味道。
“我是要你去讲。不管你讲与不讲,汉口我是肯定要去的。”张复礼说。
刘金莲心想,这鬼东西的嘴巴还在硬。哼!去汉口!要是爹娘不同意,你张复礼哪里也莫想去。她说:“你去不去汉口,与我不相干。我把话讲在这里,随你用什么法子逼,你的爹娘那里,我是不会去说什么的。”
张复礼不再说什么,上床蒙着头睡觉去了,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不知是假装打鼾,还是真的睡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刘金莲毫无睡意。她看着台面上散落的木屑,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剜下来的木屑,再也恢复不到鲤鱼的眼睛。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从今以后,她拥有的,便仅仅只是一个名分了。
第二天下午,张复礼被父母传唤到后堂。张复礼心里“砰砰”发跳,莫不是那婆娘,把那剜木雕鲤鱼眼睛的事情,告到了爹娘这里。
“坐吧!礼儿。”说话的是母亲,不像生气的样子。她接着问张复礼:“猜猜看,我们找你来做哪样?”
张复礼坐下,摇着头,说:“孩儿不知,只是来聆听爹娘的教诲。”
张恒泰的脸上,显露着笑容。他说:“把你管的事情向秀山交代清楚。选个日子,动身去汉口吧!”
听说让他去汉口,张复礼喜出望外,“爹!娘!你们同意我去汉口了?”
张王氏说:“单我们同意还不行,还得一个人同意。”
“谁?”
“金莲。”
“是她?”
张恒泰说:“金莲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妇人。今天上午,她来找我们,让我们同意你去汉口。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沤烂在这浦阳镇上。金莲希望你去汉口,把和洋人的生意做好,闯一番事业,光耀门庭。她会替你在爹娘跟前尽孝,也会帮着爹娘把浦阳的生意打点好。有这么好的婆娘,你要知足啊!”
“是的!要知足!”张复礼信口回着老爹的话,心里却在想,这婆娘来这一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
张王氏说:“金莲她处处为张家着想,为你着想。礼儿啊!你的脾性,也应该改一改了,不要老是对人家不冷不热的。”
“是!孩儿记下了。”张复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