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腾的雾气,弥漫在碧绿的江面;茫茫的晨霜,撒下了银色的薄纱。万寿宫码头一级级延伸到河下的石阶磴,都被涂抹上隐约的一层白色。大大小小的麻阳船湾靠在码头上。其中一艘八百个油的“鳅鱼头”[①?
旧时沅水流域的麻阳船多为运送桐油。船的吨位以“个油”计。一个油即一篓桐油,一百市斤,八百个油即四十吨。鳅鱼头是一种大型的麻阳船,以船头形似鳅鱼而得名。
]①,前一天装好了一船桐油,今天就要起航。这条船上的船把佬全都是麻阳人,“元子号”[②?元子号,沅水上的船工对船老大的称呼。
]②名叫滕运隆,昨夜去百家弄玩花花世界了。舵把子滕运祥是他的堂老弟,歇在了镇上的一个伙计屋里。揽头工满延长和帮篙满益成叔侄二人、还有一伙摇橹的伙计,睡在了船上。这条船的一个帮舵,因为屋里有事辞了工。滕运隆放信出去,要招个伙计填缺,等着船把佬来应征。
昨夜,满家叔侄睡进了元子号睡的官舱。和往常一样,他们早早就起了身。白霜天,冻得手尖生痛。叔侄在火舱生起了火,烧了一鼎锅的热水。大船起锚,要备办“三牲”做“开江”。鸡公和猪头昨天已经买好。早晨渔船收网。满延长打个招呼,立马会有渔船把鲜活的鲤鱼送来。这时,滕运隆也回到了船上。
“怎么样,百家弄里唱《别窑》,心肝宝贝掉泪了吧!”满延长打趣滕运隆。
“卵子心肝宝贝,婊子无情,掉泪也是假家伙。”滕运隆说。
“真没良心,人家的‘哀子’③[③?哀子,辰河高腔戏中的哭腔。
]白打了!”一旁插嘴的是满益成。
“小狗日的成伢,你晓得哪样?少了你的那份!”滕运隆笑着骂满益成,接着便吩咐满延长,“架场吧!你先把鸡宰了。”
满益成不放过滕运隆,“元子号,莫讲你在船上是老大。昨晚,你的眼睛看了不干净的地方;你的手,摸了不干净的地方。宰鸡的时候,你要离远点!”
“嘿嘿!离远点就离远点!”拿成伢这个调皮脚色滕运隆没得办法。要杀鸡了,他一头缩进了船舱。
这时,只见那满延长一手抓公鸡,一手拿菜刀,站立在大船的鳌头上,面对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报晓鸡。开江宰杀之日,借你红花来掩煞。将军柱上开红花,河下百煞都退尽。千叫千应,万叫万灵!
神词诵毕,满延长把雄鸡的鸡头,搁放在鳌头的将军柱上,一刀砍断。将军柱上顿时喷满鸡血,这便是“将军柱上开红花”。满延长拔下一把鸡毛,蘸上鸡血,粘贴在大船的桅杆、舵把和尖舱上。接着,他手持杀死的雄鸡绕船一周,让鸡血滴淋在大船四周的江中。这时,鼎锅里的水已经滚开,满益成麻利地用开水烫鸡拔毛。满家叔侄在火舱动手办厨,摇橹的伙计们陆续上船。舵把子滕运祥回到船上,带来了个身背包袱的汉子。
“隆哥,船上不是有个缺吗?这位兄弟想来试试。”
汉子对滕运隆拱手喝道:“见过滕大哥!”
“叫哪样名?”
“张青发。”
“哪里人?”
“麻阳黄桑。”
船上的船把佬都是麻阳人,又来了一个老乡。
“船上缺一个帮舵,你做过吗?”
“做过五年舵把子,老板修船,闲着没事做,来滕大哥门下讨口饭吃。”
“既然做过五年舵把子,那我就得罪了。”滕运隆开始了对填缺船工的例行考核,“这船上,有个东西一寸三,做起了便不见天日,你说是哪样?”
张青发回答:“是橹把和橹叶之间的橹楔。橹楔做起以后,插进了木头里,不见天日。”
“船上有三棵半树,蔸朝上,尖朝下,又是哪样?”滕运隆接着问。
张青发回答:“船上的将军柱、鸡公头和夹板,都是蔸朝上尖朝下的树。舵根虽也是这样,只能算半根。”
滕运隆再问:“船上有三荤三素,你可晓得?”
张青发回答:“船上的三荤是升降锚的‘鸡公头’、拴舵的‘猪腰子’、架棚子的“鱼尾巴”;船上的三素是升降船篷的‘饼子’、倒桅的‘耳子’(木耳)、拉篷的‘豆子’(船把佬称绳索为‘豆’)。”
“讲得不错!”滕运隆最后问,“你可晓得麻阳船上有‘九板十八索’?”
张青发回答得很是利索:“沅水上的行江人,船上的‘九板十八索’,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船上有三块妇人不能碰、不能粘的‘神板’,是揽头工的烧香板、上桅杆的仙人板、封艄的镜子板。其余的六块板是牛颈板、锁伏板、垫舱板、雨板、夹板和碗板。另外有一块跳板,归老板所有,不在九板之内,若是卖船,这块跳板是不卖的。一条麻阳船上,共有十八条绳索:护锚索、锚脑索、绊篷索、扎篷索、力索、扁担索、鸡脚索、手索、子索、筋索、边筋索、镶索、缓索、回索、提桶索、马铃索、洗把索,还有一条老板的太平索!”
张青发的对答如流,说明他是个船上的里手码子。滕运隆当即表态:“这位黄桑的老弟,船上只有一份帮舵的缺,委屈你了,将就着做吧!”
“多谢滕大哥,赏给青发一口饭吃。”张青发考试轻易过关,喜形于色。他对着滕运隆连连拱手,表示感谢。
滕运隆说:“麻阳船上都是凭本事吃饭。你能对答如流,就说明你上船不会吃冤枉,就把你留在船上了。看你把包袱都背在了身上,想必岸上也没什么事情了。今天正好吃开江,你把包袱放了,到火舱里去帮揽头工的厨吧!”
这时,张复礼来到码头。他要坐这条麻阳船去汉口。刘金莲说是要送龙儿上学,没来送他。一个佣工帮他把行李送上了船。当张复礼走在跳板上时,滕运隆迎了上去,说道:“少老板,你走好!”
张复礼一脚踩上麻阳船的鳌头,说:“滕老板,我又来坐你的船了。”
“我同少老板就是有缘分。那年你随老爷去汉口,坐的也是这条船。那时候你还是个伢儿,才这么高。”滕运隆边说边比划。
“那年我才七岁!”张复礼说。
“来吧!吃一口。”滕运隆给张复礼递上手中的水烟袋。
张复礼说:“多谢了,我不吃这东西。”
滕运隆笑着,硬把那水烟袋连同纸煤儿,塞在了张复礼的手中,说道:“少老板,这你就不懂了。到了汉口,生意场上不用这东西是不行的。”
“那我试试。”张复礼说着,吹燃纸煤儿,“咕噜咕噜”地吸起水烟来。
“少老板,吃吧!吃下这东西,连屎都不用屙!”说着,滕运隆大笑起来。
起锚前,船把佬们吃开江。缆头工满延长,用大蒸钵端着个煮熟的猪头走出火舱,去到鳌头前,放在舱板上,斟酒三杯,洒淋在猪头的四周。满益成将焚化的纸钱抛入江水之中,敬奉船头神。神事完毕,满延长将猪头端回火舱时,舱板上已经摆着一蒸钵鸡和一蒸钵鱼。满延长抡起斧头将猪头砍碎,盛在蒸钵里,放在炉子上,炖起了蒸钵炉子。不一会儿,蒸钵炉子里的猪头肉汤水煮得滚开。人们往里头下白菜、下大蒜,场伙便开始了。
“来呀!”元子号滕运隆举起酒碗,邀约所有的船把佬,向此次行江的货主张复礼敬酒。“少老板,如今你是顺庆油号的少老板了。又来坐这条船,我们算是有缘。来!喝酒。恭贺你‘一船乌金下汉口,百斗元宝回浦阳’。”
张复礼也端着酒碗说:“多谢滕老板!多谢各位师傅!我们一起干了这碗酒,这条大船‘上水扯篷湾湾顺,下水顺风稳稳流’。”
“来呀!”吆喝声中,一个个碗底朝天。紧接着,一双双筷子伸向蒸钵炉子。
“缆头工,这是你的!”滕运隆夹起公鸡头和猪眼睛,放进满延长的碗里。
满延长吃着属于他的公鸡头和猪眼睛,他站立船头,全凭一副火眼金睛,大船行江,不会触礁,也不会搁浅,任何事故都不会发生。
“喏!少老板,这一双抓钱手,归你受用。”滕运隆将两只鸡脚,夹到张复礼的碗里。
“多谢!”平时张复礼不吃鸡脚。鸡脚代表的是抓钱的手,他必须受用。
“还有这个聚宝盆,也是少老板的。”滕运隆接着又将猪头的下巴骨,夹到张复礼的碗里。
“承滕老板的贵言!”张复礼是第一次亲历这般情景,很是兴奋。他手拿下巴骨,啃着上面的肉,样子虽有点粗鲁,却是分外开心。
当船把佬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江上的浓雾已经散去。太阳的光芒,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洒在码头上的一条条大船。船篷上、船舷上、桅杆上,晨霜开始消融,留下冒着水蒸气的水印子。开江场伙的一个个钵头,都吃得差不多了。只有那蒸钵炉子的残汤里,还剩下一点点白菜屑。
船工们酒醉饭饱。满延长从船舱里拿出一面大锣,连敲三响,满益成点燃一串鞭炮。铜锣声、鞭炮声宣示这条麻阳船起航。滕运隆将沉在水底的铁锚拉上大船。满延长在摇橹伙计们的帮和之下,唱起了摇橹号子:
噢呜嗨!哦嗬嗨!你一声来(伙计)我一声,大船行江要动身。噢呜嗨!哦嗬嗨!哈!号子本是(伙计)唱玩耍,不比高台唱戏文。噢呜嗨!哦嗬嗨!哈!生得丑的(伙计)唱花脸,长得乖的唱小生。噢呜嗨!哦嗬嗨!哈……
在船工们高唱摇橹号子时,滕运隆缓步走到大船的鳌头上,凝望着滔滔的沅江流水,手指挽结起“灵官诀”,口中念念有词:
大金刀撩开九江八汆,小金刀撩开水路沙滩。日月二宫明光闪闪,照开五湖四海任我游。鸣锣三响报主东,今朝开船喜顺风。五龙涌来坎位水,邪魔百怪永无踪。
麻阳船驶离万寿宫码头,斜对岸是一个叫球岔的村子。张复礼的大姐就嫁在那里。球岔的河岸边,屹立着一座七层宝塔,那是浦阳人的一块心病。当年,好心的道台大人,想让这座宝塔化为稳固的拴排桩,拴牢浦阳镇这块风浪中的大木排,阻止它的衰落。事与愿违,这一拴,使得浦阳镇从此裹足不前。张复礼凝望宝塔,紧锁双眉,仿佛在说,浦阳镇阴错阳差,被这座宝塔牢牢地拴着,镇上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绝不是这座宝塔能够拴得住的。
麻阳船下行五里,便到了白龙崖。江边青色的山崖上,有一条白色岩石生成的龙,头朝上,尾在下,腾空而起。苗民有传说,白龙为盘瓠英灵所化,白龙崖上修有盘瓠庙。每年五月十五大端午,盘瓠崖的苗人都要划着龙船,唱着《接龙歌》,到这里将盘瓠的英灵接回家乡。张复礼从小听过白龙崖的故事,看过盘瓠崖的龙船。意想不到的是,八年前,他竟与盘瓠崖一个叫阿春的苗女有了瓜葛,且播下了瓜秧。他更没料到,在元宵节的花灯大会上,他意外地见到那个苗女和她的伢儿。那摆明是他的亲生骨肉,见面却不能相认。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却是一个和他巴不挨的伢儿。眼不见,心不烦。他选择离开浦阳镇。此刻,他站立船头,伸了个懒腰,有一种挣脱枷锁的畅快和自在。
午后不久,大船湾在了辰州城的中南门码头。船上吃过夜饭,天还没擦黑儿,船把佬都上岸逛街去了。船上只留着张复礼和滕运隆,等待厘金局来验关。
“来一锅。”滕运隆把水烟袋递给张复礼,“怎么?不去认亲家爹爹?”
辰州厘金局里的伍总办的女儿伍秀玲,是刘金莲娘家的嫂子。依着婆娘,他该称那位总办大人做亲家爹爹。前天,他偕妻子到岳父家辞行。伍秀玲还特意请他在辰州城上岸,代她看望娘家父母。有嫂子的托付,更有满船的桐油要厘金局的验放才能出关。亲家爹爹的一句言语、一个眼色,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不知怎的,张复礼竟全然没有去见那位总办大人的兴致。他对婆娘的冷心,导致了对刘家所有亲戚的冷漠。即或是白花花的银子,也难以使他动心。
“少老板,去是不去,你说话呀!”滕运隆说。
张复礼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摇着头说:“不去。”
滕运隆大为不解,问道:“为哪样?”
张复礼说:“不去就是不去,不为哪样!”
“少老板,运隆的这条船,同宝号是老宾主。令尊从不把我当外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滕运隆说。
张复礼说:“有什么话,你请讲。”
滕运隆恳切地说:“少老板,厘金局总办不是一般的人物呀!码头上的生意人,哪个不是削尖脑壳找门子,去设法亲近他、巴结他。你有这现成的关系,却偏生连见都不去见他。辰州关‘验讫’的关防大印,就是他手下的人拿着,往这油篓上一盖就是银子呀!难道你连这也不明白?”
“滕老板,多谢你。”张复礼显得很平静,他说:“我那位亲家爹爹手中掌着大权,我当然晓得。我想沾他的一点光,想必也是沾得到的。可是,缴纳皇粮国税是黎民百姓的本分。我想做个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不愿意给亲戚增添麻烦,让亲戚为难。我不欠亲戚的人情,腰板都挺得直些。”
滕运隆不再说什么了。码头上,三个厘金局的帮办,正朝着麻阳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