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辰州城的石板街道上,正走着这条麻阳船上的船把佬。他们从中南门走到了上南门。时近黄昏,店铺大都关门打烊。只有卖吃的摊店、说书的茶馆,依然敞开大门接纳四方来客。这些在街上游逛的人,不是船把佬,就是排古佬。他们在经过一天辛劳之后,来寻求排解与发泄。走到西关的一条弄子口时,张青发突然发问:“呃!伙计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满益成说:“是二月初二呀!”
满延长立刻说:“二月初二,土地菩萨的生日,这条弄子的火神庙里,要唱木脑壳戏。”
“我讲的正是这码事。走!我们到火神庙看木脑壳戏去!”张青发提议。
“这时候就去?只怕戏子连夜饭都还没吃哩!”滕运祥不同意立刻就去。他说:“依我说,还是先去一品香喝杯茶,等火神庙里闹台响了再去不迟。”
滕运祥的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他们继续西行,前头的茶馆一品香,是他们常坐的地方。在那里泡上一杯茶,可以坐到深更半夜。一品香里养着个叫喜佬的渔鼓老人。他每夜在茶馆唱渔鼓,唱的都是前朝古人。一边喝茶,一边听渔鼓,对于辛劳了一天的船把佬来说,无疑是一件惬意的事情。突然,这伙麻阳水手发现,一品香的门前正呵嗬喧天围着一大堆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党街上的癞子在和一个汉子对打。尽管对方人多势众,那汉子一点也不示弱,大声喊叫道:“狗日咯!是脚色,同老子个对个!”
船把佬一伙人老远就听见,那喊叫的汉子是麻阳口音。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三个字:“麻阳人!”
在湘西,家乡观念最强的莫过麻阳人。麻阳人在任何地方,只要见到乡亲同人打斗,不管相识与否,也不问缘由,都一定会舍死拼命上前相助。在千里沅水,直至常德、汉口大码头,抱成团、不怕死的麻阳人常叫人望而生畏。麻阳人则以此为骄傲。这种莽撞的行动曾经惹了不少的祸,让麻阳人吃过不少的亏,但麻阳人从不后悔。眼下,这伙麻阳佬少不得又要表现一番了。
大街上,麻阳汉子虽有好拳脚,他毕竟寡不敌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他边打边退,嘴里吼着那句现话:“狗日咯!是脚色,同老子个对个!”
癞子头儿在一边大声吼叫:“打!做死地打!打死这个狗日的麻阳佬!”
一听说要打死麻阳佬,老乡们便怒从胆边生。满延长心想,擒贼先擒王,先给那头儿来一个下马威。他一个扫堂腿,便将那头儿打了个“猪娘坐泥”嗷嗷叫。接着,又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地踢,踢得他四脚朝天,全无还手之力。与此同时,其余三人高喊一声“弟兄,麻阳人来了!”便上前协同麻阳老乡跟癞子们对打起来。癞子们的花架子,挡不住船把佬的真拳脚。那头儿见势不妙,便领着喽啰们落荒而逃了。麻阳佬身手不凡,令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人们对这党癞子早就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不得。想不到今天由麻阳佬来替他们出了气。
满延长走到那麻阳汉子跟前,说:“弟兄,赶紧走!赶紧离开这辰州城!”
那汉子说:“请问各位乡亲尊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满延长厉声道:“有什么问的!你只要记住,我们都是麻阳人就行了!”
滕运祥也对那汉子说:“不要多问了,赶快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色已经擦黑儿。汉子一拱手,说了声:“多谢各位乡亲!我叫谭子英,麻阳谭家寨的人,后会有期!”说着,便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麻阳船把佬目送乡亲远去。滕运祥和伙计们商量对策。他说:“那党癞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肯定是去搬救兵了。我们得想个对付的办法。”
满延长满不在乎地说:“怕卵!先去火神庙看戏,要打就打,哪个怕哪个!”
满益成附和着:“对!管他娘,老子们看了戏再说!”
张青发连忙说:“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跑去看戏。进了火神庙里,人家关起门来打你。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搞不赢人家。依我看,不如赶紧回到船上,把船湾到黄草尾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
滕运祥说:“青发兄弟说得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再厉害也搞不赢别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走!我们回船!”
麻阳船把佬刚要动身,远处响起了一片喊杀声。在那癞子头儿的带领下,百十个癞子,舞着大刀,拖着家什,一路叫着、喊着,朝麻阳船把佬奔来。
大街的两侧,立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走!分开走!不要回船,哪里黑往哪里走!”滕运祥当机立断,吩示伙伴。霎时间,四个麻阳船把佬,便在茫茫的夜色中各奔西东。
癞子们赶到“一品香”门前时,麻阳船把佬正好离开。那癞子头儿高声喊叫着:“追!给我分开追!抓到一个,赏一两银子!”
四个麻阳船把佬,跑掉了三个,唯独只有那帮篙满益成,没来得及逃脱,和癞子们遭遇上了。经过一场恶斗,寡不敌众,只得束手就擒。
癞子头儿为泄心头之愤,先抽了满益成两个封门耳光,鲜血顿时从嘴角流出。癞子头儿一阵狂笑,厉声问道:“说!是哪条船上的狗杂种?”
满益成把头扭过一边,拒不回答。
癞子头儿没好气地吩示手下:“打!给我朝死里打!”
癞子们一拥而上,对着满益成拳打脚踢。满益成躺在大街上,成了个血人儿。他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慑于癞子们的淫威,看热闹的人们,谁都不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一个身穿马褂的老者,看样子也不是个平常的人物,走到癞子头儿的面前轻声儿说:“二少爷!再打,只怕就要出人命了!”
癞子头儿似乎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嘴巴一撇、手一扬说:“好吧!晚辈听润公的话,就莫打了!把他押走,叫麻阳佬到老子手里领人!”
癞子们收手了。那被称为二少爷的癞子头儿走上前去,将血肉模糊的满益成从地上拖起。这时,满益成仍然在咬着牙,没有半句呻吟。麻阳汉子的气概,令围观者都无不感到惊讶。这时,癞子头儿得意地调侃起麻阳汉子来:“麻阳佬,现在该晓得锅耳朵是铁了吧!”
癞子们手舞足蹈,笑着、唱着,欢庆他们的胜利。趁癞子们不在意,满益成向那被称为润公的老者,使了一个眼色。
这位被称为润公的老者,名叫林再润,是辰州城一家绸缎庄的老板。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林再润下常德采办过年货,大船在青浪滩上的老池触礁横头,船体折断成两截,沉没在滩上。林再润和船把佬都随沉船落水。人们各自逃生,林再润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绝望地挣扎。这时,一条麻阳船也走老池飚滩而下。船上的揽头工便是滕运隆。眼疾手快的滕运隆将抵篙递给了水中挣扎的林再润,林再润抓住抵篙被拉上了麻阳船,捡得一条性命。揽头工救人去了,大船偏离溶道,眼看就要触礁。情况火急,滕运隆一跃而跳下险滩,硬是用肩膀把船头抵归了正溶,大船才有惊无险地下了老池。为感谢滕运隆的救命之恩,林再润要把绸缎庄的一半赠送给他,滕运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林再润又提出给他一笔钱,让他在辰州城里开一家店子,不再从事船上辛苦的劳作,也遭到滕运隆的拒绝。滕运隆说,要是我不划船了,谁来救你?你还有命吗?从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滕运隆从揽头工做到了元子号,船过辰州,常到林再润的家中喝酒,林再润也常到滕运隆的船上摆龙门阵,船把佬们也就和林再润熟识了。适才间满益成投向他的那一眼,分明是要他赶紧去船上报信,设法营救他。
当林再润摸黑上到滕运隆的麻阳船时,滕运隆和张复礼,正在送厘金局验关的帮办们下船。
“哈!润公,黑灯瞎火,你怎么来了?”滕运隆赶紧上前搀扶林再润。
“有重要事情,上船再说。”林再润说着,见张复礼,问道:“这位是——”
滕运隆说:“顺庆油号的少老板——”
“晚生张复礼见过润公!”张复礼连连拱手,说道,“辰州城大名鼎鼎的润公,晚生在虎溪书院读书的时候,就常常路过宝号,得见尊容。”
林再润说:“好!好!张家大少爷在船上,今晚的事情就好办了。”
张复礼问:“但不知润公所言何事?”
“你们船上的几个伙计出事了,我来给你们报信。”林再润边进船舱边说。
滕运隆和张复礼同声问道:“怎么?他们出了什么事?”
林再润把“一品香”门前发生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张复礼听完诉说,颇多感慨。他对滕运隆说:“滕老板,这等事情,只有贵家乡的弟兄才做得出呀!”
林再润却连声说:“麻阳人,个个都讲义气,真是难得呀!”
“这都是蹲在盐罐里,说的是闲(咸)话。润公,你说该怎么办吧!”滕运隆说。
林再润说:“抓去揽头工的二少爷,是伍总办故去胞弟的儿子,托孤于他。二少爷仗着伯伯的宠爱,在辰州城里胡作非为,成为街上癞子的头儿,劣迹斑斑,谁都奈何他不得。想救揽头工,只有少老板亲自出马了。亲亲戚戚,这点面子伍总办是会给的。”
滕运隆说:“少老板,只有劳你的大驾了。”
张复礼叹了口气,没有表示。
林再润急切地说:“要去得赶紧动身,去迟了,人家睡了觉,就不好办了。”
“少老板,你看——”滕运隆明白,张复礼并不愿去见那位亲家爹爹,可遇着这特殊情况,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复礼终于开口了:“好吧!我走一趟。滕老板,你也同我一道去。”
张复礼带着滕运隆,敲开了尤家弄里伍家宅院的大门。
“烦你通禀,浦阳镇顺庆油号张复礼求见亲家爹。”张复礼对门房说。
不一会儿,张滕二人便被引进了客厅。那伍总办和他的夫人,在那里烤着圆盆火。张复礼双手将礼物呈上,躬身拜揖,“小婿张复礼见过亲家爹、亲家娘!”
伍总办说:“复礼呀!都是自家人,你怎么这样客气!”
夫人也说:“真是让你破费了。两家人都好吧!”
张复礼说:“托二老的福,都好。小婿遵父命去汉口经管庄上的生意。临行时,同金莲去岳家辞行,秀玲嫂子让我路过辰州时,到府上代她向二老请安!”
“难得秀玲一片孝心。”夫人最挂惦女儿,她问:“她那个小伢儿叫宝儿,是吧?”
张复礼说:“是的,好像都快一岁了。”
夫人对外孙的生庚记得清楚,她说:“宝儿是三月初六生的,一岁还差一个多月哩!那宝儿长得还好吧?”
“长得又白又胖,和他的哥哥一模一样。”张复礼挑夫人喜欢听的好话说。
张复礼的话说得亲家娘心花怒放。伍总办见张复礼夤夜拜访,料定他是为验关的事情而来,便主动提问:“装了货下汉口,是吗?”
“是的,一条八百个油的麻阳船。”张复礼说着,向伍总办介绍身边的滕运隆,“喏!这就是船上的元子号滕老板。”
滕运隆立刻向总办大人拱手,“给大人请安!”
伍总办朝滕运隆点了点头,而后对张复礼说:“我给那几个帮办打个招呼,明天让他们到船上去盖印就是。”
张复礼说:“多谢亲家爹,复礼不好意思给你老人家添麻烦,那船货已经有弟兄上船验过关了,开过单了。”
“哦——”伍总办说着,称赞起张复礼来,“好!是做大事业的气派。我的亲戚朋友,要是都像你这样,我这个总办就好当了。”
一直没有说到正题,滕运隆有点着急了,他朝张复礼使了一个眼色。张复礼这才终于开了口:“亲家爹、亲家娘,复礼有点小事,还要麻烦二老。”
伍总办说:“自家人,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夫人也说:“有事尽管说,不必客气。”
张复礼对身边的滕运隆说:“滕老板,还是由你向二老禀报吧!”
滕运隆说:“老爷!夫人!说来实在抱歉,我手下的几个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二少爷。现如今,还有一个船上的弟兄,落在了二少爷的手里。这都是在下管教不严,特意来到府上给二老赔罪,听凭二老发落。”
“唉!”伍总办摇着头说,“这个老二,又到处惹是生非,真拿他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都是你惯的!”夫人说,“一天到晚,游魂一样,这时候还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那你就到后院去看看吧!”夫人去了后院。伍总办说:“这伢儿从小没了父母,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局里公务繁忙,没得时间去经管他,他就越来越放肆了,经常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弄到了自家人的头上。二位稍坐片刻,叫他放人就是。”
本不愿去见亲家爹的张复礼,没奈何到总办府走了一趟。他总算还有点面子。那二少爷尽管不情愿,却也叫了他一声姐夫。就这样,滕运隆从那二少爷的手中领回了血肉模糊的满益成。回到船上,润公还在那里守着,见事情顺利解决,喜不自禁。滕运隆着伙计把润公送回家里,并为成伢儿取来了伤药。
直到半夜过后,其余的三个船把佬才陆续回到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