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洲是汉阳的水码头,湘西来的船只和木排大都停泊在这里。顺庆油号的庄号铺面临街,背后是库房和住房。三间住房,两间住着张复万一家,一间住着帮工,显得有点儿拥挤。
张复礼到达庄上的第三天,张复万带着新婚妻子翠珠也回到鹦鹉洲。翠珠乖巧而贤惠,复万前妻留下的女儿荷花和菱花,一见面就喜欢上了这个后妈。复万要把他住的两间房子,腾出一间给复礼住。复礼不依。说是复万的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了,住在一间房里不方便。张复礼在附近租了间房子暂住,说有合适的房子时买一幢。开初,张复礼在复万家里吃饭。张复礼觉得不自在,要自己开伙。张复万不便勉强,就给他请了个做饭、洗衣的女佣。
张复万来汉口的途中,船停烧纸铺时,听说了油船上滩师打死神鸦的事,和张复礼一见面,少不了谈起那本经。张复万长年在生意场上厮混,算盘打得精,当时若有他在身边,就不会让张复礼作出赔金乌鸦的承诺。少老板既然应承,他就不便多言了。张复礼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把打造金乌鸦作为到汉口要办的第一件事。张复礼在复万的陪同下过渡到了汉口,找到一家金号咨询。他这才知道,打造金乌鸦并不是那么简单。金乌鸦若是太小了,供在神案上压不住台子;做大些,那就不是个把个钱的事情。若打造一只纯金的乌鸦,张家的家产起码也得去了小半。幸亏复万为他出主意:先去铜匠铺打一只铜乌鸦,再去金号鎏一层金。既是金乌鸦,花钱又不是太多。他们在打铜街的裕和铜号,订制了一只蹲式的铜乌鸦。乌鸦头朝正面,两翅微展,傲视苍生,气宇非凡。接着又找到升基巷口的宝成金号,为这只铜乌鸦鎏金。
这天,张复礼和张复万按约定前往金号,取回鎏金乌鸦。二人进得店堂,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说:“二位客官请,老板已在客堂恭候多时。”
二人一进客堂,便愣住了。客堂的茶几上,放着那只鎏金的乌鸦。茶几两边的椅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人。这些天,张复礼在大街上也曾见到过洋人,但都是老远。这么近距离看见洋人,还是第一次。
“哈哈!总算把你们等来了。”金号老板腆着大肚子,讲一口下江话。
两位洋人立刻起身。男子上前伸过手来,用中国话对张复礼说:“你好!”
“你好!”张复礼不怯场,也把手伸了过去和那洋人握手。自认为身材魁梧的张复礼,比洋人矮了半个头。
金号老板说:“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己介绍吧!”
洋人从衣兜掏出一张名片,躬了躬身子,很有礼貌地递给张复礼,说道:“怡和洋行总经理詹姆斯,这是我的夫人露娜,我们来自大英帝国。”
“很抱歉,我刚到汉口,还没来得及印名片。顺庆油号老板张复礼,这是我的管事张复万。我们来自湘西。”张复礼虽是初遇这般场合,却并不拘束。
“啊!湘西,湖南的西部,我听说过,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詹姆斯对湘西极感兴趣。
金号老板向张复礼介绍:“詹姆斯先生是一位中国通。他的夫人露娜女士,很喜欢中国的金银首饰,到小号订做了几件。今天,他们来小号取货,发现了你们做的这只鎏金乌鸦,非常好奇,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制作这只金乌鸦。他们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告诉他们,你们今天会来取货。詹姆斯先生和夫人,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才把你们等来。”
张复礼心想,这詹姆斯真有意思,不但中国话说得好,还对这只金乌鸦感兴趣。张复礼知道,洋行就是外国人在中国开的店,说不定通过这个洋行,能把“顺庆”的桐油卖到外国去。机会不能放过。这时,小伙计来上茶。张复礼喝了一口茶,对詹姆斯说:“很抱歉,我们来迟,让詹姆斯先生和夫人等久了。”
“张老板太客气了。”詹姆斯说,“我们是好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在大学念的是人类学,我的父亲却要我来中国做生意,我仍然放不下人类学。这只金乌鸦一定有它的人类学内涵。”
“人类学?”张复礼听不懂。
“哎呀!我该怎么对张老板说呢?”詹姆斯耸了耸肩膀,他说,“这是一门西方人的科学,研究人类文化的科学。就是说……就是说……”
张复礼仍然没听懂,可他见詹姆斯为难,便不再问下去了。为了避免尴尬,他笑着说:“哈!詹姆斯先生,你就不必解释了。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对!解释那个没意思。”詹姆斯说,“张老板,据我所知,乌鸦在中国人的心中是不祥的鸟类。请问张老板,你为什么要制作一只鎏金的乌鸦呢?”
张复礼说:“是的。按照中国人通常的习惯,乌鸦是一种不祥的鸟。而在我们的湘西,乌鸦却是一种神圣的鸟,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这是为什么?请张老板告诉我。”詹姆斯说。
张复礼说:“这要从我们湘西的一条河说起。”
“我知道,这条河叫作沅水。”
“对!叫作沅水。”张复礼说,“沅水两岸的湘西人,把东汉时的伏波将军马援奉为河神。”
“《后汉书》上,有马援平定五溪的记载。五溪就是你们湘西,是吗?”这位詹姆斯,真不愧是一位中国通。
“是的。”张复礼接着说,“这位伏波将军,就病死在沅水天险青浪滩岸边的壶头山上。他死后,成为了沅水上护佑生灵的河神,他的部属们,则化为了沅水天险青浪滩两岸数不清的乌鸦。湘西人将这些乌鸦,称为伏波将军的‘乌鸦兵’。乌鸦因此而被湘西人奉为‘护航神鸦’。每当船只、木排在青浪滩上航行时,成群的乌鸦,便会飞到船排的上空盘旋,保护着船排在险滩之上的航行安全。水手和排工为了答谢神鸦的护送,要向天空抛掷饭团和肉块。天空盘旋的乌鸦,便在飞行之中啄食这些犒劳它们的食物。”
詹姆斯和露娜听了张复礼的诉说,感到无比的新奇,不禁尖叫起来。
“噢!这太神奇了!”露娜说。
“简直比古罗马的神话还要神奇,这却又偏生是事实。”詹姆斯惊叹之余,问张复礼,“张老板,你能带着我们去亲眼见识吗?”
“当然可以。”张复礼说,“非常欢迎你们去湘西,去青浪滩,到祭祀河神的伏波庙进香,去给伏波将军的乌鸦兵抛食。”
詹姆斯想了想,又看了看那放在茶几上的鎏金乌鸦,说:“张老板,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特意要制作这只鎏金的乌鸦。”
张复礼笑着说:“詹姆斯先生,你还是没有明白。”
詹姆斯耸了耸肩膀,说:“是吗?”
“是的。”张复礼说,“这其中还另有原因。这次,一条大船为我从湘西运货来汉口,路过青浪滩,请了一个滩师为我们飚滩送船——”
“什么?滩师?飚滩送船?我不明白你的话。”詹姆斯抢过话头说。
张复礼解释道:“青浪滩是沅水上最险的滩,长有三十六里,礁石很多,水流很急,过往船只最容易发生危险。在青浪滩头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些专门以飚滩送船为职业的人,称为滩师。”
“噢!我明白了!”詹姆斯翘起大拇指说,“滩师,沅水上了不起的人物!”
张复礼说:“这一次,为我飚滩送船的那位滩师,闯下了滔天大祸。那天,一群护航的神鸦,不只是在天空盘旋着接食,还飞到了船上。这位滩师,正全神贯注,挥动着抵篙揽头飚滩,一不小心,他手中的抵篙把一只飞在他身边的神鸦打死了。”
“天哪!这怎么得了!”露娜惊呼。
“滩师闯了这样的大祸,会被怎样处置?”詹姆斯问。
张复礼说:“神鸦被滩师打死,是从未发生过的严重的事件。青浪滩为此封停了船排的航行。水手、排工,还有附近的百姓,都来到了伏波庙。愤怒的人们,要将这位滩师丢下青浪滩,用他的生命祭奠那死去的神鸦。”
露娜尖叫起来:“天哪!太残忍了,简直不可理解!”
“按照人类学的眼光,这样处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詹姆斯说着,问张复礼,“这位滩师,就这样被丢下青浪滩里淹死了?”
“没有。”
“怎么?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张复礼说:“这时,我对这滩师产生了同情之心。他的家中有老有小,他死了,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他是为我运货飚滩送船。打死神鸦,绝非有意,而是误伤。就在他被装在笼子里、即将抛到青浪滩的时候,我去为他求情。我向愤怒的人们提出,滩师是误伤神鸦,虽有大罪,唯求免他一死,任何条件,我都可以接受。人们提出,要免这滩师一死,除非我代他向伏波王爷赔偿一只金神鸦。为了救这位滩师的性命,我答应了这个苛刻的条件。所以,这次我一到汉口,便操持起制作金神鸦的事情。这不,金神鸦已经铸好。我就要和青浪滩的伏波庙取得联系,选择良辰吉日把金神鸦给庙里送去。”
“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张!”詹姆斯亲切地称呼张复礼。他说:“你是好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给你的名片上,有我的住址,欢迎你到舍下来做客!”
露娜也说:“张老板,欢迎你来做客。”
张复礼起身,握着詹姆斯的手,高兴地说:“我一定到府上拜访。”
在金号的门前,张复礼与洋人告别之后,悄声对张复万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王爷的乌鸦兵真的要显灵了。”
张复万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抓住他,同他讲生意?”
“忙哪样!”张复礼说,“《孟子》上有句话:‘引而不发,跃如也。’箭在弦上,总是要发的。只要和他交上朋友了,还怕做不成生意?”
“你也真是,怎么连你做的哪样生意,都没有和他讲!”张复万说。
“忙哪样!”张复礼还是那句话。他说:“好事不在忙中嘛!做生意的事情要让他先开口。”
张复万原以为,张复礼不过是个公子哥儿。说起做生意,只怕是还没入门。特别是他一到汉口,成天就是忙金乌鸦的事情。他甚至想到,张家是派来了一个胡乱花钱的败家子,将来他无法向老爷交代。今天在宝成金号与洋人的谈话,彻底改变了他对这位少老板的看法。
取回金神鸦之后,张复礼就筹划要在鹦鹉洲买一幢房子。他想,同洋人做生意不能太寒酸。他若去拜访詹姆斯,詹姆斯一定要回访。接待洋人的房子应该像样点。正巧,在顺庆油号的不远处,有一处小院,门额上嵌着“芳草第”三个大字。其中的“芳草”,显然是取自唐人崔颢的诗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附庸风雅的房主人,把院宅留给了儿子,儿子却沾染上了鸦片。殷实的家业,被那豆苗大的鸦片烟灯烧得个一干二净,到芳草第讨债的人川流不息。为还债他只得咬牙卖房。张复礼得到消息,特意到芳草第打望。这是一幢单门独院的两层楼房。一进院子,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主人没顾得上培植管理,长满了蒿草。楼房的下层,是一个宽敞的客厅。楼上有四间房子,最大的一间,是他理想中的卧房。夜晚打开窗子,近处有长江里的重重帆影,远处是武昌城的万家灯火。张复礼很是满意。在这里接待詹姆斯,还是说得过去的。回到油号,他向张复万宣布,要立即买下这个小院。张复万说,事关重大,要先向老爷禀报,同意之后才可以购置。张复礼却认为,父亲既然让他来庄上主事,购置这座小院,就像他在青浪滩作出决定,要给伏波庙打造金神鸦一样,没有必要向父亲禀报。时间急迫,等向父亲禀报得来,小院早就成为别人的住所。少老板执意要办的事情,张复万也不便阻拦。第二天,张复礼便办理了购房契约。张复礼就这样成了芳草第的主人。
拜访詹姆斯,张复礼做了精心准备。那日在宝成金号詹姆斯递来名片,他无以回敬,曾感到十分尴尬。为了避免尴尬再次发生,他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印制了名帖。英国人詹姆斯对神奇的湘西特别感兴趣。他在名帖上,除了标明自己是顺庆油号的总办以外,还刻意在名字下方加上“湘西浦阳”四个小字。到洋人家中去做客必须注意衣着。他特意去到衣装铺为自己和张复万每人挑了一身衣装。从帽子、衣服到鞋袜全都买了新的。翠珠笑着说,浦阳人做新郎官也没得这样作古正经。早上起来,张复礼对着镜子试装:他头戴黑色锦缎的碗儿帽,身穿藏青色的杭纺长衫,外套绛红色的团花马褂,脚踩千层底的圆口布鞋,套着白色的布袜。他觉得头发有点凌乱,便对着镜子梳起头发来。女佣陈妈来到了他的房里,见这般情形,便说:“哟!少老板,是要到哪里去做客吧?”
“不错,是到一个英国洋行老板家里去做客。”张复礼边梳头发边说。
陈妈说:“少老板,我给你来梳吧!”
张复礼说:“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陈妈给张复礼梳理着长长的发辫。陈妈五十来岁,早年丧夫,守着一个儿子。儿子长大了,也是沾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把家业吸得精光不上算,吸食过度,把性命也丢了。陈妈便经人介绍,做了张复礼的女佣。张复礼对于陈妈的身世,很是同情。对她的能力与表现,也非常满意。经过陈妈的梳理和编结,一条乌黑的长辫,垂在张复礼的脑后。陈妈说:“少老板,你家的少奶奶真有福气,摊上了你这样帅气的男人。什么时候,把太太和公子一起接来。那时候,就不用我给你梳头了。”
张复礼说:“不行哪!爹娘就生下我一个儿子,我为了做生意、成事业,不得已离开了家里。妻子要在家替我尽孝。有爹娘在,她是不能来汉口的。”
“少老板,原只说少奶奶有福气,老爷和太太更有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就这样,陈妈对于张复礼赞不绝口。
张复礼在张复万的陪同下,带着礼物渡江前往汉口拜访詹姆斯。上了渡船码头,张复礼便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詹姆斯的住处。几次来汉口二人都是步行,坐这样的马车,张复礼生平还是第一回。随着清脆的马蹄声,张复礼坐在马车上,仿佛他的身份顷刻间便提高了许多。当他在洋行门前下了马车,把名帖递给门人,让门人去通报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了。
不一会儿,詹姆斯亲自来到了门前,迎接张复礼。詹姆斯握着张复礼的手,热情地说:“张!我的湘西朋友,非常欢迎你的光临!”
在詹姆斯的带领下,二人来到装饰豪华的客厅,露娜已在那里等候。露娜说:“张老板,你的夫人怎么没有来?如果夫人来了,我也会到门口迎接她的。”
张复礼说:“我的夫人要在湘西老家侍奉我的父母,她没有到汉口来。”
“中国人的孝顺,令西方人望尘莫及。为了‘孝顺’二字,张老板就只好长夜难眠了。”詹姆斯笑着说。
“詹姆斯先生说笑了。”张复礼说。
女佣端来了四杯黑糊糊的东西。张复礼打量着,不知道是什么。
詹姆斯解释道:“这叫作咖啡,我们西方的饮料,相当于中国的茶叶。”
张复礼呷了一口,张复万也跟着呷了一口。吃下去肯定不会死人,只是有点苦。张复万一咬牙,将一杯咖啡喝了个底朝天。张复礼则学着詹姆斯的样,细细地品味着。
“味道怎么样?”詹姆斯问。
张复礼说:“不错!虽然有点苦,可苦中有甜,还有那么一股特殊的香味。”
“张老板,看来你比你的管事更容易接受洋玩意。”詹姆斯笑着说。
张复礼也笑了。他站起身来,把放在身边的两个礼包交给詹氏夫妇,他说:“这是一点从湘西带来的土产,希望先生和夫人喜欢。”
“从神奇的湘西带来的礼品,一定让人耳目一新。夫人,我们就先睹为快了。”詹姆斯真不愧为中国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露娜剪开了礼包的绳子,把纸包打开,不解地看着湘西人送来的礼物。
詹姆斯指着礼包里的物品问:“请问张老板,这是什么?”
张复礼说:“这叫‘玉兰片’,是湘西出产的山珍。用冬天的竹笋,蒸熟去壳,木炭火烘干而成。”
“啊!很漂亮,也一定很好吃。我不明白,明明是竹笋,为什么要叫它作‘玉兰片’?”詹姆斯习惯地耸了耸肩膀,不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