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1921年年底,林家父女抵上海,林徽因曾回忆过这段回家的路途:“听到我所熟悉的曲子,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乘坐着一条船,穿过印度洋回家,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的星空和海上的空气一起涌进了我的脑际,而那一小片被称作青年时代的东西,和一首歌里短暂的轻快片断一样,像梦幻一样地迷住了我,半是忧愁半是喜悦,我的心中只是茫然若失。”
梁启超派人接林徽因回北京,她又回培华女中读书,而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暂居上海。
林徽因自然被托付于梁家照顾。林徽因再遇梁思成,彼此此时已经知道,你是我今生执手的人。
林徽因与梁思成初识于14岁,那年梁思成17岁。
梁思成女儿梁再冰写过当年两人当年见面的场景:
“父亲大约十七岁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到他的老朋友林长民家里去见见他的女儿林徽因(当时名林徽音)。父亲明白祖父的用意,虽然他还很年青,并不急于谈恋爱,但他仍从南长街的梁家来到景山附近的林家。在‘林叔’的书房里,父亲暗自猜想,按照当时的时尚,这位林小姐的打扮大概是:绸缎衫裤,梳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房来。父亲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却仍带稚气的小姑娘,梳两条小辫,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颊有笑靥;浅色半袖短衫罩在长仅及膝下的黑色绸裙上;她翩然转身告辞时,飘逸如一个小仙子,给父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当年相遇的两个少年,不自觉眷恋情深,却又懵懂而不自知。爱情经住了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他们在最好年龄的时候再度相遇,当时少年春衫已是白衣书生,依然相对笑如轻落的桂花,那种美好,月出惊山鸟。
他们谈恋爱了,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快乐幸福地约会,约会的地点是太庙,林徽因矜持地低着头往前,结果一抬头,梁思成不见了,再一看,已经趴在树上望她笑。那个时候的日子,年轻正好,花落不知多少。
从英国回来的林徽因,跟梁思成讲了什么是建筑,多年以后梁思成成为了中国的建筑大师:“在交谈中,她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也选择了建筑这个专业。”
多年以后当梁思成做实地考察需要攀爬大唐亦或大宋的塔身梁架时,我们常常能看到林徽因的身影。林徽因是水,只为一个人倾注,她爱着他的事业,她与他一起登高望远,为他缺失的地方弥补完全。梁思成坦承:“我不能不感谢徽因,她以伟大的自我牺牲来支持我。”而诗人卞之琳说:林徽因“实际上是他(梁思成)灵感的源泉。”
而林徽因的建筑梦的启蒙则是因为在英国的女房东是一位建筑师,林徽因在那段寂寞的岁月里常跟她一道出去写生、作画,她发现了她想要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而这位后来成为著名建筑设计大师梁思成也是她的作品之一。
所以梁思成很爱林徽因,爱她所爱,幸福着她的幸福,悲欢着她的悲欢,为她的所爱去选择一生奋斗的事业,两个人共擎一朵莲花灯,以此携手一路,不能分离,一起痛,一起悲欢,一起欢乐,一起幸福。所以听闻辛苦多年整理的建筑资料在天津保险箱里被洪水冲没,两个人情不自禁抱在一起痛哭,有一件共同痛哭共同欢乐的事业是他们一生爱的精华。他们在一起的目标从来没有南辕北辙过,一生相依为命,相扶立事。这一点,如一朵云追逐风的方向的徐志摩是永远也比不了的,他一生都是也只是个浪漫的诗人,而林徽因并不会把作诗当作一生呕心沥血之事,她和徐志摩没有这共擎一朵莲灯之事,所以,她永远都是徐志摩回首时,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1922年春天,18岁的林徽因、梁思成婚事“已有成言”,但未定聘。而3月,徐志摩经金岳霖作证,在柏林与张幼仪离婚。
徐志摩以为他在靠近,实际上她在远离,一个星球朝另一个星球越走越近,另一个星球却离它越来越远,因为你我今生不在一个轨道上,最近的距离也相距在光年以外。
林徽因站在徐志摩的梦中,是他永不能到达的彼岸。她永远是他那所谓的伊人,在水一方。
这一年9月,徐志摩回国,见到林徽因,继续开始他执着的追求,只要她站在自己眼前,就让他有错觉,以为彼岸还能抵达,却不知世间无船,能抵达银河的彼岸,星辰就在眼前,但却相隔着毕生都无法到达的距离。
金岳霖晚年跟采访他的人谈起这段往事:“林徽因被他父亲带回国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临离伦敦时他说了两句话,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销魂今日进燕京’。看,他满脑子林徽因,我觉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上也算世交。两人父亲都是研究系的。徐志摩总是跟着要钻进去,钻也没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这个朋友。”而金岳霖,这位经由徐志摩介绍给林徽因认识的哲学家,也是不自量不能自拔地爱上了林徽因。只是他最后聪明的选择了理智的守候。
此时,林徽因跟梁思成的感情正如春扇徐徐打开,他们每周相约在北海公园内的松坡图书馆里相会。当时松坡图书馆星期日不开放,梁思成因特殊关系有钥匙可以出入,于是这里成了林徽因和梁思成恋爱的小小天堂,可是徐志摩总是频频前来打扰,梁思成只得贴一字条在门上:“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打扰)”。
不能打扰恋人恋爱的徐志摩换了一种方式名正言顺呆在林徽因身边,1923年春天,他在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成立了专门编辑出版新派诗集的新月社,林徽因参加了新月社,她在这里写出了自己最早的诗歌、短篇小说和散文。因为诗歌,林徽因离开了徐志摩却从未离开得太远,一直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闪耀。
然而,她把光芒给了他,却把心给了另一个人。这一年5月7日的国耻日上,梁思成骑着摩托车带着弟弟前去追赶游行的队伍,结果出了车祸,伤到了左腿。这一次车祸,让饱受惊吓的一对小恋人走得更紧密了。林徽因每天呆在梁思成身旁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过,这种照顾却未引来梁思成母亲的好感,很是看不顺眼,未过门的媳妇这么无所顾忌地服侍儿子,竟然成了这门亲事的一大阻力。
梁思成因为这次车祸落下了终生残疾。
然而,当这一对小恋人爱得如火如荼时,另一个失意人却躲在人生的暗角里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搏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吧,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吧,我的爱神!
徐志摩发表于7月的这首《一个祈祷》,他的爱从地狱里逃脱出来,闯过了奈何桥度过了忘川,一路溯流,只为了死在他爱的神——林徽因面前。爱神爱神,把人爱成了神,把可望见的爱爱成了不可及的情,是暗恋的悲哀。7月的徐志摩向爱神祈祷,请给予他爱,却没想自己将在别人的戏里做一回给予他人幸福的爱神,爱神的悲哀乃在于可以给予世间很多人爱,而唯独却不能为自己求得爱。
1924年4月,20岁的林徽因正貌美如花。泰戈尔来华访问,徐志摩邀请林徽因一起陪同做翻译,他们还在泰戈尔面前演出了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林徽因演公主齐德拉,徐志摩则演那爱神玛达那,而梁思成担任舞台布景设计,在台后看着两人在戏里眉目传情。
戏里王子阿顺那爱上了公主齐德拉:“一切对我都似梦幻。只有你是完美的,你是世界的财宝,一切贫穷的终结,一切努力的目标,唯一的女人!别人的好处只能慢慢地被发觉,而只要看你一眼,就永远地看到了圆满的完美。”
而齐德拉说:“可惜得很,它不是我,不是我,阿顺那!它是神人的骗局。走吧,走吧,我的英雄,走吧!不要向虚妄求爱,不要向幻象献上你的伟大的心,走吧!”
后来林徽因也确实对儿子梁从诫说:“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在这里,王子何尝不是徐志摩的替身,而公主何尝又不是林徽因的心声。但是这个戏中,徐志摩不能演作那与林徽因相亲相爱的王子,只能把自己演成爱神,呆在祝福的位置上。
然而世间不能完满的在戏里可以完满,世间不能释放的在戏里可以释放,戏中的林徽因如此大胆,如此深情的回应爱的呼唤:“我感到似乎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刻,我已经从生命的一切现实中死去,又在梦中转生于一片阴影的国土。羞怯像松散的衣裳一般滑落到我的脚下。我听见他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却的生命都聚在一切,来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双臂。月亮落到树后,一幅黑暗的帘幕遮住了一切。天地、苦乐、生死、时间和空间都融成一片难以承受的狂欢……”
可是,你是我的一场戏,只是一场戏而已,幕布拉上,连主角都会散场。齐德拉忧伤地说:“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短促的时光去听那林间一切嗡嗡的赞美和低低的微语,然后必须把仰望的眼光从天空低下,垂下头去,在一息之间一声不响地把自己交给尘埃,这样地结束了这一段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美满而短促的故事。”
……
演出结束后,泰戈尔走上舞台,拥着林徽因的肩膀说:“你的美丽和智慧不是借来的。是爱神早已给你的馈赠,不只是让你拥有一天、一年,而是伴随你终生,你因此而放射出光辉。”公主齐德拉曾经向爱神祈求一年的美丽,这部戏说中了他们的开始,那一年,有如爱神光临般的徐志摩,和寂寞如花的少女,他送她的那一把梦中年华永远记载着他俩的青春无瑕。
这个时候,徐志摩已经向泰戈尔袒露了自己对林徽因的深深爱恋,这种深情,有如山水无言却有情相和,在诗人与诗人之间引起了共鸣,泰戈尔很仗义地替徐志摩去向林徽因说情,未果。所以,演出后先知般的泰戈尔说了这番话,预言了林徽因与徐志摩感情的结局——你们没有开始,那就由我来送一个结局吧。
临走的老诗人,依然不能忘怀这份不能呼应的感情,为林徽因写得一首诗长叹一声:“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这次演出,文化界许多名流都应邀前来观看,鲁迅在当天日记记下:“逮夕八时往协和学校礼堂观新月社祝泰戈尔氏六十四岁生日演《契忒罗》剧本二幕,归已夜半也。”
这一年6月,考取半官费留学的林徽因,与梁思成一起赴美留学。在之前一个月,林徽因在火车站上送走了徐志摩和泰戈尔一行,他们要去往日本。
列车就要启动的时候,徐志摩含着眼泪却不敢落下来,未曾想胡适一声大叫:“志摩哭了!”他的眼泪就滚滚落下。在泪眼朦胧中,徐志摩铺开纸笔写下:“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那不愿意离去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徐志摩在日本写下了《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至此,林徽因跟他的感情也正式沙扬娜拉,徐志摩只能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7月,徐志摩遇见并爱上了陆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