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尔
荒唐的事
天刚拂晓,我便醒了。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玫瑰色的天。一切都非常好,既安宁又充满秩序感。晚上O就会过来了。我已经好了。我轻轻笑着,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是起床铃声响起之后。我透过天花板和四壁的玻璃向外看去,天空变了颜色,四周都弥漫着云雾。大雾弥漫,狂乱的浓云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甚至逐渐逼近。仿佛天地之间的界线也不甚分明,一切都飞快地运动着,不断地融化,坠落……什么都消失不见了,我见不到房子,看不到玻璃墙,它就像晶盐水中溶解了一样。只是影影绰绰地见到黑色的身影,在街上,在屋里。这些人影就像浸在奶液中的颗粒,他们飘浮着,有高有低,一切都在烟雾之中,仿佛在那里起了一场不知名的大火一样。
11点45分,我瞄了一眼表,立刻就记住了那个时间。眼看就要到了体力劳动的时间了。我连忙回到屋里待了一下。这时候,电话响了。电话那头的说话声像一枚细长的针逐渐扎进我心里:
“噢,你真的在家!太好了!请在街口等我。咱们一起去个地方……先这样,去哪儿?哦,见了面我再告诉你。”
“你非常清楚,现在我要去参加体力劳动。”
“你也非常清楚,你会照我说的办的。两分钟后见。”
两分钟后,我在街口处。我之所以在那儿是因为我要告诉她,我要听命于全知全能者,而不是她。居然还说出“按我说的办”这样的话!她居然还那么肯定,那样自信。好吧,我必须要认真地跟她说清楚……
在街上,一件件仿佛由潮雾织成的灰制服匆忙从我身旁走过,又毫无察觉地融化在雾中。我一直盯着表看……仿佛这一刻,我变成了那根颤动着的秒针。10分钟,8分钟,3分钟,2分钟……眼看就要到12点了……不用说,劳动时间已经过了,我仍然在街上。我非常恨她。但是我仍然在等她,我必须要让她知道……
在如牛奶般浓稠的白雾中,我见到了两片血红的嘴唇一闪而过,就像尖刀拉开的口子。
“让你等很久啦。但是,现在已经迟了。你没法过去了!”
我不出声地盯着她的嘴唇。女人在我眼中都是嘴唇,两片嘴唇。那个女人的嘴唇是粉红色的,圆润而有弹性,像个圆圈,将自己与其余的世界阻隔开来,而眼前的这一个,这副嘴唇啊,在一秒钟之前她还不在这里,突然她就来了,像用刀拉开似的,而今还淌着甜腻的血……
她走近了一些,肩膀倚在我身上。我们仿佛融为了一体,我感觉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似乎流进了我的身体。我觉得就是这样。我的所有神经、所有的头发、所有的既感觉甜蜜又疼痛难忍的心跳都让我深切地知道,对这种“理所当然”,我欣然领命。若是一块铁被一块磁石所吸引,也一样会乐意服从这种必然的、科学的规律。同样的道理,如果一块石头被用力掷向空中,在经过短暂的停顿之后,它会飞速地往大地坠落。它心中也同样欢乐无比。而人在经过了弥留之时,最后呼出那一口气,然后便离开了人世,他也有着不言而喻的快乐。
我记得,想到那里,我便觉得窘了,我微笑着,突兀地说道:“雾……真大啊。”
“尔喜欢雾?”
这个“尔”是很久远的词汇,它是古代统治者用来呼唤奴才的,人们早就不用了。它缓慢地、尖刻地滑进了我的心中……是的,我就是个奴才,这便是需要,我觉得很不错。
“是的,很不错……”我默默地自语,接着便对她说道,“不,我恨雾,我也怕雾。”
“那么就意味着你喜欢它。你惧怕它,是因为它比你强大;你痛恨它,是因为你怕惧它;所以,你是爱它的,因为你无法征服它,人们通常都喜欢他们所无法驾驭的东西。”
“是的。说得非常对。就因为这样……我……”
我们俩就这么走着,仿佛像一个整体。在层层的雾霭中,我见到远远的太阳的微光,四周都充满着活力,周遭都披上了金黄的、玫瑰色的以及红色的光泽……整个世界像一个完整的女性,我们仿佛孕育其中,还没有出生,我们怀着欣喜之情成长着。我很清楚,我特别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太阳、雾霭、那玫瑰色的和金黄色的光泽,都因我而存在。我没有疑问,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走着,走着,生长着,生长着,这已经让我很快乐了……
“我们到了……”在一个门口处,我们停了下来。“今天值班的正好是他,上次我在古宅里曾说过他。”
我小心谨慎地呵护着体内正在生长的萌芽,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医疗部”,我明白了。
……眼前是一间被金色云雾笼罩着的玻璃房间。在玻璃吊顶棚上有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玻璃罐子。以及电线,闪着蓝色幽光的管子。屋子的主人是个身材单薄的男性号码,他就像个纸剪的人,不管他怎么转动身子,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单薄的侧影而已。他的鼻子也像亮闪闪的尖刀一样,而嘴唇则像两片剪刀。
我并没有听见I-330跟他说的话,那时候,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嘴唇,我看到它们在动,而我也感觉到自己脸上露出那不由自主的幸福的微笑。医生那剪刀似的嘴唇闪动了一下,说道:“噢,是的,我明白了。这病十分危险,我认为没有比这个病更危险的了。”他微笑着,用同样薄纸般的手很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将纸交给了I-330,随即又写了一张,交给了我。
他交给我们的是两张诊断书,证明我们生病了,无法干活。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窃贼,我偷盗了联合国的工作时间,我应该受到死刑机的严惩。但是这种想法却离我十分遥远,仿佛那是书里才有的情节,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连忙接过了纸条,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我,以及我的双眼、双唇、双手都明白,我必须要这样做。
在拐角处空无一人的车库里,我们钻进了飞船。跟上次一样,I负责驾驶,她熟练地按动了起飞键,我们飞离了地面,而且越飞越高,金色的雾以及太阳都被抛到了身后,我想起了医生那尖削的侧影,突然我觉得他是那么的可爱。以前,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着太阳转的,而今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一切都是围绕着我旋转的。我慢慢地、幸福地阖上了眼睛……
在古宅门口,我们又见到了那个老太太。她的那张嘴那么可爱啊。又皱成了一团,可能,它一直闭合着,而此时又欢快地张开了,她微笑着说:“啊,你这小淘气!你怎么偷跑出来了?……既然来了,那就算了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一定会赶过来通知你们的。”
我们进入了那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随着沉重的关门声,我的心也疼痛地打开了,愈开愈大,直至完全敞开了……我的嘴唇触碰到了她的嘴唇……我吸吮着,不停地吸吮着。我勉为其难地放开了她,不出声地盯着她那睁大的双眼,接着又……
房间里有着黄昏所有的昏暗……蓝的、杏黄的、墨绿的山羊皮,还有那佛像的灿烂微笑,巨大的木床,发光的镜子……我又来到了这里,跟梦中的场景很像,而今我已经深深明白,一切都有着金灿灿的玫瑰色的琼浆,我自己的身体里也是这样……仿佛,过不了多久,它就要喷涌而出……我深陷其中,我遵循着不可抗拒的规律的支配……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粉红票,没有时间考量,也没有联合国,连我似乎也不存在了。只有那两排紧紧闭合的小利齿,还有望着我的温柔的睁大的双眼,我看着这双眼睛,越陷越深……除了屋角的洗脸池里发出的滴水声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到。我觉得这声音似乎来自千里之外,那是某个远方的声音。而我则是宇宙……在水滴声中,我感觉到岁月的流逝,转瞬之间就如同过了几个世纪……
我穿上了制服,向I俯下身去,我要使劲将她看个够,仿佛这是最后的诀别一样。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I轻声地说着。随即,她用手抚了抚脸,转身轻快地走下床,穿上制服,脸上又浮现出她惯常的如刺芒一样的微笑。
“好了,我的堕落天使。这下你可完了。难道你不怕吗?好了,再见。你可以一个人回去吧。如何?”
她打开了镶着镜子的大柜门,转头瞧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我乖乖地走出了房间。刚走出几步,我突然觉得应该再依偎一下她的肩膀,哪怕只一下也好,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于是,我急忙转身回去。我想着,也许她还站在镜子前扣制服的纽扣。但是,当我跑进房间的时候,她并不在那里。我清楚地看到柜门上钥匙的圆环仍然在不停地晃动着,但是她却不见了。她没法这样离开的呀,因为房间里只有一扇离开的门。但是她就是不在那!我将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我甚至还打开了柜子,将那些五颜六色的古代衣裙都翻了一遍,但是,并没有人……
亲爱的素不相识的读者们,将这段离奇的经历讲给你们听,我也觉得实在是太荒诞了。但是这都是我的真实经历,所以,我只能据实以告。从一早醒来开始,这一整天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荒诞冒险,这就跟古代的那种叫作梦的疾病十分相像。既然如此,我讲的这个听起来有些荒诞的事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此外,我坚信,迟早我会找到答案,能解释清楚这些荒诞不经的事。这么想,我便多少有些欣慰,希望你们也不要因此而感到疑惑。
……我仍然有些许不安!希望你们能够明白,此刻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