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地吃完早饭之后,父亲和爷爷两个人就着手给老李家打戗子,做竹篾席、黄鳝篓子、鱼篓子。爷爷一手青竹篾席编织的功夫令人称绝,这水竹质地清凉,具有很好的散热性能,即使是在“三伏天”也能祛暑消热,用“绿阴如水夏堂凉,翠簟含风午梦长”这样的诗句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且用的时间越长,就越凉爽,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这竹篾席是几代人对沁凉的回忆。而父亲则在一旁帮着爷爷破竹、劈条、刮篾丝,干些杂七杂八的活儿,干活也不含糊。这一上午,父子两个人活干得很快。在东家话家常归话家常,干活归干活,等到老王催了三四遍才肯上桌吃饭,以示谦卑卖力。父亲那时候将至弱冠,年少力壮,虽说这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也必须等到爷爷喊父亲吃饭,父亲才起身去吃饭;到傍晚时分,也得等爷爷说歇工了,父亲这才歇工。父亲去别人家总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话,闷声干自己的活。等到老王喊了三四次,父亲这才跟着爷爷上桌吃饭。这坐上桌,父亲才算是清晰地看见了老王的闺女,这是碧玉年华的女孩,模样俊秀,眼睛水灵,很是招人喜欢!淡绿色的春衫,深蓝色的裤子,显得既端庄又得体。这是一种清纯的美,美得像是一首抒情诗,充盈着少女的纯情和青春的朝气。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女孩彬彬有礼地端着红漆盘子,将盘中的两碟小菜放在桌子上。昨天晚上黑灯瞎火的,父亲迷迷糊糊喝了三两酒就不认识东南西北,更甭提瞧见谁了。这时只听见老王喊:“楠楠过来,给你杨伯倒茶水,还有这位小师傅倒茶水。”在倒茶水的时候,父亲感受到一股温馨的气息,像栀子花香一样沁人心脾,这让父亲心跳加速。这是一种难以自控的心跳,渴望如潮水向整个大脑冲去,父亲的脸上开始泛起潮红。当然留给父亲印象最深的不仅仅是弥漫着的栀子花香,还有那位姑娘如湖水般清澈而含情脉脉的双眸,以及脸上浅浅的微笑,可真谓“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午饭过后,爷爷和父亲赶紧给老李家扎黄鳝篓子,一刻也不耽误。父亲手快,一天就能扎上六七十个黄鳝篓子。这五月过后就将是黄梅时节,田里的黄鳝、泥鳅,一装就是一篓子,有时连装都来不及。这农村少不了为这些东西争来抢去,免不了争争吵吵。农村的女人一对骂起来,张口就是男人的家伙,闭口就是女人的家伙,少不了闹腾点事,最后搞得邻里之间还少了和睦。哪家的黄鳝篓子多些,自然装得也多,自家吃管够,多余的还能去集市上卖。父亲扎的黄鳝篓子是又结实又漂亮,老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父亲在老李家住了近半个月,也是吃遍东家老王婆娘的拿手好菜,一来二回,父亲就和楠楠算是朋友相识了,每逢下午,父亲坐在前院竹椅上编织着竹篮等物件,楠楠姑娘则坐在前院天井下,五彩线在楠楠姑娘的手中飞舞,飞舞出一对对鸳鸯戏水,一簇簇牡丹吐艳,一朵朵莲花招展。一开始楠楠和父亲说话,还有些羞涩,双颊飞起阵阵绯红。父亲觉得这羞涩是最自然、最本色、最纯真的感情表现。这种农村姑娘与生俱来的羞涩,更是一种蕴藉的柔情和含蓄的美丽。当看见父亲挥汗如雨的时候,楠楠也会轻摇蒲扇,给父亲送来丝丝凉意,女孩就是女孩,能够懂得体贴别人!父亲的娴熟手艺,温文尔雅,腼腆大方,为自己在姑娘的心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两个人每天下午倒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地说笑谈天。那天下午,爷爷和父亲将东家的忙活完,爷爷跟东家老王结算了工钱,父亲就收拾好做篾匠用的工具,准备随爷爷回到江家嘴去!老王和他婆娘也是笑脸相送,以表示感谢之情。父亲看见楠楠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有一丝不舍。回去的路上,父亲频频回头相望,望着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频送秋波。父亲的内心也是若有所失。阳光温淡,岁月静好,年少懵懂的初心,悄悄地含羞绽放着。青春就像是岁月里一首温馨的诗歌一样,可以将春花秋月变成心中的面朝大海,可以将心灵窘迫变成心中的春暖花开!彼此之间的沉默,令人想起这样的诗歌:
沉默就是我们的语言
汪国真
我们总是用心灵交谈
沉默就是我们的语言
那双眸子
表述着一切
在水为舟,在山为船
最美丽的谈话是无声
每一个会意的眼神
都令人感慨万千
两颗心仿佛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容颜
生命的乐趣在于富有时间,而时间会把种种妙趣反馈给人生:回忆、幻象、希望、快乐、爱情、幸福、遗忘等等,而人生这些深刻的记忆如克尔凯郭尔所谈的“存在的瞬间”,又如周国平先生说的“幸福在于爱,在于自我遗忘”,又或者如席慕蓉女士所讲“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懵懂的初心,散发着芬芳;遗忘了的时光,缓缓地荡漾。云淡风轻,月明星稀,初动的芳心,触动着少女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犹如一头在森林之中迷失的小鹿一般,充满着对未知的好奇与无奈!而此时的楠楠姑娘又会怎样面对这未知的好奇与无奈?是倚靠闺房纱窗,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还是在闺房之中漫踱,窗外缓缓地流出“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那缓慢飘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只有沉默不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这样的韵律?还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感叹一句“各人有各命,彼此无言之中已是天涯各珍重”?这种情分与宿命无关,与理智无关。或许只是年少的悸动,无关风月!不到是缘分不够,不是执念不够。彼此之间太熟悉,太了解,也就没有了水中月、镜中花的神秘感,也就不易产生喜欢的情愫。当然,彼此过于陌生和隔阂,那就更不会产生这种喜欢。这种喜欢的发生,在有所接触又不太稔熟之间,既有神秘感,又有亲切感,既能给想象留出充分余地,又能使彼此的吸引力,发挥得恰到好处,这种道不明、说不清的感觉,或许就是爱吧!阁楼纱窗旁,依然是佳人倚靠,迎面扑来阵阵紫丁香的香气!
那天下午父亲和爷爷一前一后,回到家也是快近傍晚。这天晚上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爷爷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扁儿啊,跟我后面学徒也已经满三年了,这次上工,老李家太爷说你人小鬼大,篾匠这行当的手艺你学得也已经差不多了!以后自己就应该像大人一样,做事独当一面了!给别人好好谋活做!从今天开始,你就可以自立门户,出师自己揽活做了!”父亲看着爷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嘴上连忙答应着。得到别人的肯定,心里的喜悦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奶奶也十分高兴,往父亲的碗里夹了一些菜说:“多吃点,等再过几年,你自己攒上几个钱,我和你老子给你凑几个,给你找个媳妇。”心想着自己的儿子也算是掌握了一技之长,今后在社会上也能立足谋生。父亲听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脑中那位楠楠姑娘的倩影一闪而过!那是1984年,父亲16岁,已经掌握在苍茫天地之间生存下去的资本,开始作为一个成年人去思考生存的问题,去思考怎样赚钱可以让自己让父母过得更好的问题!父亲凭借着爷爷篾匠杨的声誉和自己精巧的手艺,获得了人们的信任,上门找父亲做活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那个年代农村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娱乐的,每逢县城派车下来在露天广场放电影的时候,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亲们便吆喝着一起去看电影。十几岁的父亲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下午两点多就兴冲冲地扛着板凳去占位子,这去晚了可就抢不到好的位置,只能在荧幕的一侧观看了;人群的周边,则是平时串街走巷的小商小贩,卖瓜子、梨膏糖、扎头发的红绳的,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小孩子则在四周跑来跑去。那阵势,绝对比现在的重大节日热闹十分。当然,这样的场面也会成全那些心心相印又不能独处的恋人,趁着这个机会在没人的地方相互倾诉。这种甜蜜的约会,在那样的年代里默默地叙述着爱情的甜蜜和动人!
电影一般是天黑以后才开始放映,大大的皱皱的雪白的荧幕前方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等到电影放完了,父亲才发现大腿上全是被蚊虫叮咬的包。也就在这一年,二伯从县城买回村上、或许连镇上都没有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父亲回忆起那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白天在家做篾匠,中午吃过饭后就背着竹篮到乡下到处转悠兜售,有时候一天要走上几十里;而到了傍晚也顾不上白天的奔波劳累,就搬着小板凳去二伯家看港台剧《霍元甲》《上海滩》《射雕英雄传》,父亲说那个时候,一到傍晚,大家就扛着自家的长凳,自觉地集中在二伯的电视机前。看电视的村民是里三层外三层,将二伯家围得水泄不通;没挤进来的村民,就扒着院外的墙头,露出一排脑袋,朝里瞟着。或许也是为了感受这样一份热闹与时代的进步吧!当年万人空巷的电视剧如今已然成为经典,一定会再度勾起那一代人美好的回忆。如今父亲听到罗文那铿锵有力的《万里长城永不倒》《铁血丹心》,以及叶丽仪的《上海滩》等经典歌曲,那熟悉的旋律,依然让他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十六岁的父亲,感受着电视给生活带来的娱乐,也好奇着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或许,更多的是,自从二伯买了镇上第一台黑白电视之后,父亲觉得有钱真的很好,有了金钱之后,能买你想要的东西,能给你带来一些莫名的虚荣感,也能给家人带来富裕的生活。日子依然过得简简单单,平静如水,但自从看了电视之后,父亲觉得外面的世界可能会比这里的农村有意思得多。有一次,父亲拖着板车去拉毛竹,经过县城,看到县城一个橱窗里摆放着一排永久牌自行车,父亲觉得要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一辆自行车该多么自豪和骄傲啊!他默默地将那辆心仪的永久牌自行车隐藏在心底。那半年,父亲去别人家上工的时候,更加卖力地做活、谋生计;空闲的时候,就带着竹篮、筲箕什么的下乡去卖,每天早出晚归,只是为了满足心中一点小小的愿望。印象中,父亲从来不是一个贪得无厌、永不满足的人,更像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梦想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男人。
父亲攒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攒了将近两百六十块钱,那一年,父亲十七岁!父亲觉得钱攒得差不多了,可以买下那辆心仪的自行车!他攥着这两百六十多块钱,内心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钱是净赚的利润,已经除去了买竹子的成本!那时候三伯已经在小学里当教师,一个月的工资顶多也就二十多块钱,一年下来就算是毛的那也顶多只有两百多块钱,别说还有家庭开支等各种花销。所以,这两百六十多块钱的分量,一比较,可见一斑。十七岁的父亲,这一年以来是多么用心地去赚钱!谁又知道这两百多块钱是多么来之不易!他每天起早贪黑,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只为了多卖掉几个竹篮。真可谓是夙兴夜寐,靡矣。八十年代,农村一个竹篮的标准价也就一两块钱左右。这容易么?这真是不容易的事啊!就这样攒了一年,父亲终于攒够了能买永久自行车的钱。他兴冲冲地坐车子去县城,一口气跑到那橱窗里,抹了抹大汗淋漓的额头,递上汗涔涔的人民币,买下那辆属于自己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等到父亲把车子骑回家,全村尽是羡慕的眼神,小孩子喽啰们跟在自行车后面绕了一大圈。时不时能够听到和父亲一起干活的几个小弟兄吆喝着:“哟,扁儿上县城买了自行车啦!”“很洋气嘛!”父亲乐呵呵地傻笑着!
那时候村上还没有自行车这玩意儿,就算是看见,那也是在电视上看见,或者在县城见过。而父亲推回来的可是真真切切的自行车!隔壁家的婶子姨娘们直夸奶奶有福气啊,大儿子,红红火火地带了四五个徒弟;二儿子,刚造了新房子,就买了连镇上都没有的电视机;三儿子,在小学里当老师;这小儿子嘛,平时看着不怎么说话,这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啊,不作声不作气地就去县城买了永久牌自行车;大女儿嘛,也已经出嫁了,小女儿帮着在家拾掇。人多,好福气哟!老了享清福的命哦!奶奶笑眯眯地回应着:“享清福好哟,等家里的这小女儿,还有那个浑球小子,该嫁人的都嫁人了,该娶媳妇的都娶了媳妇,就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咯。”父亲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当年他买的那一辆自行车,车头和车尾上面有金黄色的“永久”标志,火红的反光灯、黑漆漆的车身,给人一种拉风的感觉……如今的我们可能觉得轿车已经稀松平常了,更何况一辆自行车!然而这辆自行车不管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我相信都有不可磨灭的记忆!况且,这自行车上还承载着父亲美好的回忆!
雨水过后,草木萌动。春风轻轻地抚弄着河畔抽出新芽的柳条。隔着稀松疏落已被新叶染成一片嫩绿的翠竹望去,庭院里的几枝桃花在春风下摇曳着身姿,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缤纷落下的桃花雨,若仙女散花,又若一只只轻盈的粉蝴蝶,舞动着美丽的翅膀,翩翩起舞,相互追逐嬉戏。舞动的粉蝴蝶连成一片,好似天边的朝霞,真叫人赏心悦目。忽然想起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前后六个“桃花”,循环复沓,相互勾连,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了仙境一般的桃花坞。唐寅在桃花林的桃花坞里过着怎样的神仙生活?我想,只有状若疯癫的高傲、看破红尘的轻狂、深埋心底的怀才不遇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洒脱方能写出这样豪情万丈的诗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墓,无花无酒锄”;才能成就这样才华横溢,锋芒毕露的唐寅!这桃花坞的桃花,美得让人生怜,美得让人意外!桃竹相衬,红绿掩映,阳光如一条金色的小溪,穿过一片片的桃花,夹着淡淡的幽香,缓缓地流淌下来,让粉嫩的桃花显得更加鲜美动人,也为美丽的春天增添了更多的温暖。一株株桃花灿烂地开着,每一片花瓣都那么柔软,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散落下来。闻啊,庭院里的桃花香气多么令人陶醉啊,让人不可自拔,不由得张开双臂,闭上双眼,深呼吸,亲近、感受、拥抱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春光荡漾的河塘里,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欢快地凫水嬉戏。岸边满地的蒌蒿,短短的芦芽,黄绿相间,艳丽迷人,一片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