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的衣食住行,离不开篾匠的影子。小到每日做饭量米用的“竹升子”,放酥糖芝麻糖梨膏糖用的“麻糖盖”,吃饭用的碗筷,焙制茶、笋、菜用的焙篼,洗锅用的“炊箸”,放碗筷碟子的“竹碗橱”,挂在厨房的“筲箕”,蒸包子用的蒸笼,装盛水果、香烛的供篮,书生用的竹制书架,村妇用的扁篮……大到养桑蚕的戗子,夏天睡的青篾席,小娃娃坐的竹细马(竹椅),幼孩站立的蹬桶,秋收稻谷用的晒垫等竹器用品。而每逢新娘嫁娶的时候,嫁妆必备就是一对火熥(又名“火篮”,“烘篮”,一种取暖用具,篮体用竹篾编成,内空外圆,装一个竹制拎把。圆口依口径尺寸配有活动的网状烘盖,多由铜丝或铅丝编成。配有铜制或铁质火筷称为“火箸”,镶插在手柄一侧。腹内置放陶质火钵。隆冬腊月,火钵里盛了炭火,铺些火灰,就可以用来温烤怕冻的双手或双脚,也可用来烘烤衣服和温炖茶饭。高级烘篮,又是富有装饰艺术的工艺品。这种烘篮编织得十分精致细巧,篮体的篾料纤细如丝,四周编出黑白两色的字或其他花色图案。拎把用藤皮缠绕,并烫烧成双色花样。底部和拎手嵌有黄色圆形铜柱,铜质烘盖被镂空编织成精美的装图案,铜质火筷上雕刻有饰纹。烘篮在民间还被作为一种福祉所归的吉祥物,在农村,旧时嫁娶,嫁妆中少不了一对精致的烘篮;并在篮钵里置放一块木炭,剪贴上红喜字,寓示香火绵延,子孙百代)。这火熥虽说个头小,但是分量感却是十足。作为嫁妆,每年来订做的人络绎不绝,这时候二伯和父亲就进山去挑选毛竹,经过特殊的处理方式,做出来的火熥不生蛀虫,永不霉变。只有基本功扎实、手艺精湛的竹匠师傅才可以将一根根的篾丝编织成嫁妆火熥,经年累月使用都不会变形,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小小的拎把会发出锃亮的光,历久弥新。当然这嫁妆可不仅仅只有火熥,还包括勤俭持家的小“笸箩”,质朴轻巧的针线篮“黹筐”(皖南方言叫旱箩簸)。笸箩是用柳条或篾条等编的盛器,帮较浅,形状因用途而异,多用来盛谷物。笸箩亦有大小的区分,大的笸箩可以用来养蚕,而器形相同、体积更小的竹器,用途可就不一样了,比如在百姓家,家家炕上都放着一个烟笸箩,放炕上盛烟末。烟笸箩只有碗大小,放在炕上,和火盆摆在一块,来人去客都用得着,就像现代家庭中的烟灰盒或烟缸,是一样必备的家庭用具。而这针线篮子不仅是闺中少女收纳针头线脑所用,更是农村家庭妇女绣鞋垫、织毛衣,为一家老小裁剪缝制衣鞋裤袜时收纳零头布、剪刀、鞋模、毛线、顶针必不可少的用具。镇子里每逢三姑六婆在一起闲唠家长里短的时候,都会扯起哪家的篾匠东西做得精致又耐用。旧时没有广告宣传,竹匠师傅的技艺水平就通过她们口口相传,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江家嘴有一户姓杨的篾匠师傅,做的竹器那是赞不绝口的,就连远至县城的人也有知道江家嘴杨篾匠的!
江家嘴是丘陵地区,交通不是十分便利,十里八乡的山区乡亲们家里总需要置办些东西,比如修补夏季的黄鳝笼子、鱼篓子、青篾席,或者是迎亲嫁娶赶着给女儿做火熥、笸箩、筲箕、稻箩等家什,这时候就亲自提早上门或者叫人捎个口信给爷爷,约定日子,让爷爷去山里给他们家忙活。山路崎岖,坑坑洼洼的,常常是一个村里多户人家排队做活,做完一家去另外一家,做完这个村子换到另外一个村子。山高路远,有时候活多就寄宿在东家,十天半个月才回一趟家。(皖南方言叫“上门东”或者叫“上工”,意指根据东家需要竹器的大小尺寸,在东家将东西打造好,按天来计算工钱,打造一件竹器需要多少天都是约定俗成的,双方都是在了解工期的基础上谈拢价钱。)东家对所有上门做活的师傅都是热情款待,虽说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物资相对匮乏,但东家招待的都是高山绿茶,白酒加好菜,爷爷和父亲倒也是吃遍了十里八乡各家各户的拿手好菜!
三年里,父亲跟着爷爷耐心学着篾匠手艺。父亲是爷爷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小被溺爱惯了,爷爷从来是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凡事尊重父亲的意见。然而,三年里为人学徒,父亲也从未让爷爷失望,不管是日晒雨淋,还是深夜赶路,或是常年在外奔波,父亲从未抱怨过多么苦多么累,即使他才十三岁。跟着爷爷学手艺,爷爷自然是倾囊相授,父亲什么辛苦活都得干。虽然看似是给爷爷打打下手,其实,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很重要,每一件精美耐用的竹器、每一条篾丝都需要经过千挑万选,历经砍、锯、切、剖、刮、拉、撬、削、煮、编、织、磨等十多道工序。要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竹器师傅,少不了每一道工序的勤学苦练,只有经过多年的磨练才能达到精熟的程度,这样才能编织出精巧漂亮的竹器!竹匠这个行当,不光是辛苦流泪,有时还必须要流上一些鲜血,因为篾丝两边都很锋利,常会割伤人,所以流血也是难免的!直到父亲的双手像爷爷一样,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和被篾丝割伤的伤疤时,他编织竹器才能得心应手,驾轻就熟。爷爷要去东家做活的时候,就对父亲说:“小扁喀,回头你把东西收拾下,先把东家的毛竹破开,把篾丝撕好,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就马上过去。”父亲用竹筐把篾刀、尺子、锯子、凿子、墨水筒、水壶、刮篾刀,全部收罗起来,背在身上就匆匆忙忙出发了!
父亲记得那是一个清晨,吃过早饭后,爷爷就嘱咐父亲:“扁儿诶,吃过早饭喀,你就沿着到县城石牌的那条路一直向西走,然后转一个大弯,拐进小路,就可以看见彻行庄了。你到村里去找户家里种着枇杷树的,门前有两棵毛泡桐,那就是老李家了,他昨儿个叫我今天去上工。我先把家里的事情做完,下午就过去,你先去他们家后院把竹子破开,篾丝先刮好。他们家好像要打竹篮、戗子什么的,要是我没去,你就先把竹篮、戗子打出来,回头要青篾席等我过去再说。”父亲“嗯”了声,扒了几口早饭之后,就把东西收好,背着竹筐向彻行庄走去。
父亲出了镇子,就一路闷声向西走着,拐了弯就来到彻行庄,已是快近中午。在村里寻着老李家,果然门前两棵泡桐,满树淡紫色的花儿,一朵朵一簇簇一重重,在乍暖还寒的风里夹着一丝丝落寞,寂静地摇曳着,空气里也弥漫着淡淡的甜香,似有似无。这是一栋黛瓦粉墙、竹林掩映的房屋,透着温暖、从容、淡泊而坚实的气息。每一块青砖,每一级阶梯都透露出在时间长河中沉淀的古朴典雅的气息。父亲敲了敲门,询问这是否是老李家,无人应答。父亲轻轻地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门闩斜吊在后面,父亲进来,环视了下庭院,四水归堂的庭院里一口大水缸,这水也是天上水,缸内的荷叶只稀疏的几片,浮在碧绿的清水之上,叶边或卷或残;水缸之中几朵幽蓝色的莲花,在水中不蔓不枝,亭亭净植,随风摇曳,不禁让父亲啧啧称奇——他从未见过这种蓝色的莲花。大水缸边有一株枇杷树,曾记得唐代羊士谔这样描绘枇杷树:“珍树寒始花,氤氲九秋月。佳期若有待,芳意常无绝。碧海风,蒙蒙绿枝雪。急景有余妍,春禽自流悦。”枇杷树亭亭玉立,不与百花争春,而在万物凋零、秋叶飘落的深秋季节里,才开始孕育花蕾,到寒冬开放,迎着雾雪,独显高洁,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凝视着这把撑开像绿伞的枇杷树,心里想着,这么大的枇杷树,到了晚秋能结多少的枇杷啊?这一竿子下去,这枇杷就能让人吃个够饱了。父亲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却忽然听见两嗓子干咳,伸头向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位老头儿,六七十岁,跷着二郎腿,坐在锃光的楠木太师椅上。一手端着上好的镶嵌梅花紫砂壶,一手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颇有几丝仙风道骨。父亲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说明来意。古稀老人从嘴里飘出一句:“难道杨篾匠的徒弟就剩下黄口小儿了?你们家大哥和老二呢,难道忙得只能派出十几岁放牛的娃娃将?莫不是家里没饭吃,出来蹭饭的?”父亲不闹不恼地说:“老先生,我父亲说让我先过来将竹子劈开,将篾丝备好,这些小事,也就不烦他老人家亲自动手了!还麻烦您老人家告知毛竹在哪里?”“后边的院子连着柴房的,小家伙,你自己进去找吧!今天我儿子媳妇带着女儿都去娘家了,估计要到下午未时才能回来,吃饭你就自便吧!我老头子反正饱一顿饿一顿已经无所谓。”老头说完就把手反抄在后面,悠然走出大门。父亲“嗯”了一声,就去找后院找柴房。
到了后院,父亲放下身上背着的竹筐,从柴房里面将毛竹拖出来。虽然十六岁的父亲身板还小,但还是有一把力气的,他一个人将柴房里架空的毛竹都抬了出来,放在日头下,然后开始用小锯锯掉末梢,用篾刀开竹、劈条、起层、分丝、均篾、刨光……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端端正正,一丝不苟。才刚刚过了晌午,父亲就把毛竹劈成竹条,刮好篾丝等待着爷爷。眼瞅着这时间已经到了晌午,早上吃的稀粥也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父亲就去外面舀了两瓢井水垫垫饥!晌午已经过了,父亲依旧在后院破竹,劈条,还没有看见爷爷的身影。“估计家里的事情也比较忙,无暇分身。”父亲心里想着,“那就自己先把竹篮给打出来吧!”父亲在一摞篾丝中挑选出韧性最好的头青篾,篾丝细滑,父亲半蹲在地上耐心地编织篮底,篮底编织好,父亲围上裙布,坐上小竹椅,将竹篮放在大腿上,开始围篾,直到四面全部围起,形成竹篮的雏形。不过这也仅仅只是一个篮胚,不算是成品。父亲用几种粗细不同的篾丝巧妙编出各种花样,又镂空编出篮盖,这样一只竹篮就算差不多完工了。当然,如果你希望这只篮子更加精致美观一点,也可以去镇上的漆匠那里上一些土漆,所用的土漆如今也是很难见到了!土漆先得在漆树上割取汁液,积累到一定量后,混合桐油熬制,再过滤,才能得到。土漆涂上之后,整只竹篮就可以称作艺术品了。这只竹篮质厚温润,不俗不艳,会透出岁月沉淀之美,极富皖南风格。
父亲编好这只篮胚也快到傍晚吃饭的时间了,只听见外面嘻嘻哈哈的笑声伴随着斥责声,真是未见老王其人,先闻老王其声,他声如洪钟地说道:“早上去的,叫你们中午回家,非得坐着瞎扯扯到下午,前几天约好杨篾匠今儿个来上工,估计人家都在家等好一阵子了。”父亲估计着是老王带着老婆女儿从娘家回来了,于是缓缓地从小竹椅上起来,上前跟东家说:“父亲因为家中忙碌,今日就让我先过来了!”然后恭敬地立在一边等待着东家的问话。老王瞟了一眼地上已经刮好的篾丝和做好的竹篮,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完之后他就对婆娘道:“别愣着,赶紧去下厨,整几个菜给做活的师傅。”父亲自然受宠若惊。婆娘和他女儿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升起了袅袅炊烟。皖南人喜粗茶淡饭,但是乐得省主待客,虽说日子讲究“长长水,细细流”,但是这个时候就应该尽地主之谊。老王头给父亲泡上一壶上好的“岳西翠兰”,递上一支烟,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此时门外响起门环叩门声,伴随着杂乱无章的拍打敲门声。只见是早晨手捻佛珠的那老头,他脸上微微泛起红光,似乎在外面喝了几盅酒,不胜酒力似的,走起路来已经踉踉跄跄。父亲赶忙上前去搀,老头嗔怒道:“不用,我还没醉呢!那帮老娘们儿又把我这把老骨头骗过去筑长城,看来临死还要输了那副棺材钱!”说完便喜滋滋地径直朝竹躺椅那里走过去。父亲重新回到桌上,这时候老王婆娘端上了一碗山粉圆子烧肉给父亲,接着在桌上摆好一盘鸡蛋沫儿,一盘野鲫鱼,还有一碗干煸辣椒,一小碗豆腐乳,一盘荠菜和一碟马兰头。“小师傅要不要来几盅酒?”父亲连忙推辞:“不胜酒力,不怎么会喝酒!”老王道:“这晚上又不做活的,整两口,喝醉了酒睡在我闺女的房中,没什么,要吃好喝好嘛。”父亲拗不过老王劝酒,年龄小,呷了几口烧酒就感觉头晕目眩,然后就推辞真不能喝了!于是开始吃山粉圆子,这山粉圆子还没尝出是个啥味,就没有了,猪肉那时候简直就是美味。接着又吃了几口荠菜,这“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春天里的荠菜就是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父亲就去洗漱。东倒西歪的父亲由着老王和他女儿搀扶着带进房中睡下。桌子上摆着几朵盛放的栀子花,使得整个闺房里都氤氲着栀子花的馥郁芳香,那一晚父亲感觉置身在万花丛中。每当父亲回忆起这扑鼻的香味的时候,就觉得年少之时能深入女孩闺阁,倒也是一桩幸运的事情。第二天清晨,父亲起来洗漱,却看见牙膏已经挤好,铜盆里的洗脸水也已经恭恭敬敬添好,搁在那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父亲醒来后觉得还有点醉意,可能昨天的酒意尚未全退。他慢条斯理地洗漱,洗脸过后人顿时感觉清醒许多,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等到父亲走到正堂的时候,赫然发现爷爷已经坐在正堂侧椅上,正在陪着老王一起喝早茶。父亲刚想给老王和爷爷请安,老王便问道:“小师傅,昨晚睡得怎么样?”父亲连忙回答道:“多谢东家关心,睡得很踏实,也很安稳。”一旁的爷爷正在捏一撮黄亮黄亮的黄山烟丝装进烟斗,“哧啦”一声,火柴划过,爷爷点燃烟丝,甩灭了火柴。爷爷将烟斗放进嘴里,“嘟嘟,嘟嘟”地吸着,徐徐吐出蓝色的烟雾,然后用竹扦拨了一下烟头上的烟丝,“哧”的一声吹进气去,燃过的烟丝就弹到地上粉碎了。老王对爷爷调侃道:“杨篾匠啊,你看我闺女的房间都给你家小子睡了,不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提亲吗?”突如其来的问话,父亲听着竟一时语塞,不知所措,满脸通红。旁边的爷爷哈哈大笑:“好嘛,敢情那小子还是好福气,攀上了您家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