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循环,岁月更迭。潇风柔,庭前花开花谢,父亲在慢慢地成长着。1976年的春天,农人正忙着将成车成车的农家肥倒往贫瘠的土地。牛犁翻松了新土,土地洋溢着无限的生机,父亲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奶奶和爷爷商量着要将父亲送进学堂里读书,也好多认识几个字。开学报名的那一天,二伯带着一块五角钱,领着我父亲上小学报名,恭恭敬敬地跟学校里面的老师介绍着自己的弟弟。
农村流行着一句俚语,“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爷爷希望父亲在学校里多认识些字,明白事理,学做好人。父亲却总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他跟我说起他小时候,每逢上课时,眼睛总是盯着外面,心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时候,孩子的生活并不仅仅只是读书。每天早上去学堂上课前,要先去田埂上挖一篮子野菜回家,先把猪给喂了,喂好了猪,囫囵吞枣地扒上几口饭,就拼命往学校赶。傍晚散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去“打猪草”(著名徽派黄梅戏艺术家严凤英在南京大戏院公演过《打猪草》,传唱整个江南)。河边、水田边,四处都是男娃女娃在割猪草。回去把猪草、糠,还有捡来的烂菜叶、菜帮子放进小锅,添上水,煮到七八分熟,然后用葫芦瓢舀起来,倒进木桶里,拎给猪吃。不管是玩也好,写作业也好,都得先把猪给喂饱了才行;宁可自己饿着,也得先把猪给喂饱了,不能让猪饿着。父亲说自己小时候天资并不聪颖,也不是勤奋刻苦的学生,即使是在教书先生的眼里,父亲也不是一个安安静静、安分守己的学生。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去小学要经过一条小石子路,石子路的一旁是空旷的麦田,田野上一丛丛枯茅草,干巴巴地匍匐在凝满寒霜的泥土上,了无生机;路的另一旁是一个比较大的粮站,粮站里是忙忙碌碌收购粮食的人。父亲那时候很怕冬天,尤其害怕在冬日的清晨走上这条小路。干冷的北风发出呼呼声,迅疾地蹿进衣袖裤管,畅通无阻地一寸一寸割过父亲的皮肤,然后气焰嚣张地从领口脚踝扬长而去。父亲冻得鼻涕拖得老长,鼻尖上冰溜子直甩,人中处被衣袖擦出了两条红红的印记。那种寒冷感觉令父亲记忆犹新。
那一年的冬天,父亲依旧穿着一件黄颜色的破棉袄,裤子上有大洞小眼那根本不叫什么稀奇事情,很久以前杜甫先生的《石壕吏》里就有“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的句子,说明至少从唐朝开始就有人没有裤子穿了。我曾经亲自去过父亲的那所小学,学堂外的围墙依然是当年的土砖围墙,只是当年土砖盖的房子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四层高的教学楼。父亲回忆着当年的校舍,土砌瓦盖的房子,只有窗框没有玻璃,墙体四面透风,冬天坐在教室里,冷得人直打哆嗦。冷的当然也不仅仅只是父亲一个人,班里的同学也没有几个认真听老师讲课,只想着下课后大家闹在一起打着玩,身体热起来了,才感觉到舒服。父亲觉得那时候的读书不叫读书,而是一种遭罪。父亲这件破烂的黄色小棉袄,以及到处漏风的裤子,被有些孩子嘲笑。虽说学堂里的孩子们,衣服大多都到处是洞眼、补丁什么的,但是相比较而言,父亲穿的是一件哥哥姐姐们穿过改过的棉袄,袖子上的棉絮已经露出来了,破烂不堪,或者用衣衫褴褛来形容父亲的穿着更为恰当一些。那天,父亲走在田埂上,乡里一个少年调侃道:“扁啊,你看看你,穿一件黄色的破棉袄,跟街上的讨饭的孬子有什么区别哦!”父亲,不火也不恼,兀自走回家去。父亲从小就算比较懂事的,回家之后不哭也不闹,自己该干吗就干吗去,就像父亲对我说的,那个年代他能活下来,感觉自己很幸运,不管衣服蔽体不蔽体,只要肚子能够吃饱,就行了。吃饱就是一种幸福,就是一种满足,父亲从来不是一个野心家,他每每达成自己的目标就很满足!那是一种从内心流露出来的满足感!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父亲就期待着散学,因为散学回家之后就可以躲在火桶(皖南地区冬日取暖的一种圆桶形木质工具。桶里备好草木灰,将燃烧的木炭从炉灶里取出来放进草木灰里,这样小孩大人方便焐脚暖手。连逢阴雨天的时候,也可以将尚未干透的衣服放在火桶里进行烘干)里焐脚了。父亲最喜欢在火桶里写作业,然后不知不觉中就躲在里面睡着了,这时候奶奶总是吼他:“你是念什么书哦,还没有写几个字就睡着了!”父亲这才揉揉惺忪的双眼,擦干流着哈喇子的嘴唇,继续写作业。破棉袄破棉裤的闲话还是传到了奶奶的耳朵里,奶奶心疼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过年的时候,就合计给父亲做一条新的棉裤。虽说也是用哥哥姐姐们的衣服改的,但是,这好歹是新做的,父亲甭提有多高兴了!以前的衣服裤子要么就是破破烂烂的,要么就是比四肢都要长上一大截,与身材十分不配。奶奶每天白天下地干活,到了晚上就挑灯给父亲裁剪制作新棉裤,不眠不休,想在大年初一让父亲穿上新棉裤。新棉裤着实让父亲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个大年三十,父亲吃了他觉得这辈子最好吃的东西——山粉圆子烧肉(山粉即山芋粉,是将山芋碾碎、晾干后得到的白色淀粉。山芋粉常用作炒菜时的调料,也可以作为主料和其他的菜肴进行搭配。其中山粉圆子烧肉最具特色,油而不腻、香脆可口,是地地道道的安庆特产)。父亲觉得这道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因为那天父亲总算是尝到了肉的味道,这肉虽然也就两块五一斤,但是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吃这么一回。一斤肉,一大家子凑在一起吃,一个人也就分到块把肉。那时候父亲还小,不是很懂事,年夜饭的时候用筷子在山粉圆子烧肉盘子里翻过来抄过去,希望还能够夹到一块肉。奶奶吼道:“吃没吃相!”父亲知趣地低头,使劲扒着自己碗里的山粉圆子。那顿年夜饭,父亲狼吞虎咽了三大碗山粉圆子,等到父亲吃完把碗筷送回厨房去的时候,奶奶从碗柜里拿出一块瘦肉递给父亲,轻声细语对父亲说:“赶紧吃,吃完了该干吗干吗去。”一元复始山河美,万象更新锦绣春,新的一年已经开始,父亲又长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