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过,天气渐渐变得暖和了,冰雪在慢慢地消融,草木也开始泛起久违的绿色。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山河焕新。漫游的春天,停停走走,披着柔媚的春光,带着略有寒意的微风,散布着生命的气息。自然选择在万物萧条的冬之尽头,酝酿着千姿百态的生命,让它们踏着最为柔媚的第一缕春光,相拥而至,将无限的生机带到人的世界。春风拂过杨柳岸,隔岸杨柳袅袅依依,好似十五少女的小蛮腰。柳条纷纷抽青发芽,纤纤缕,络络丝,随风扶摇。柳絮缱绻,绣绒残吐,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任东流,蜂围蝶阵随云霄而上,纷纷扬扬随逝水而下。在春天里无拘无束地漫步着,踩在松软柔和的芬芳田野之上,生命的温床是如此静谧,所有沉睡的种子,都在这里孕育,并赋予生命一种变幻的姿态。田埂之上,绿茵茵的小草也已经探出脑袋,呼吸着每一缕新鲜的空气。小山包漫染着墨绿的色彩,及至半山腰,花开遍地,春光乍泄。春,是一块浸染着生命之色的画布,嫩绿、墨绿、翠绿、深绿……满眼的绿色,温柔着我们的视线。还有那姹紫嫣红的花朵,一点点的黄、一点点的蓝、一点点的红,点缀着春之布匹,铺向这山川河水。春之母将帷幕拉开,万物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里上演自然神奇的活力。春,更是彰显生命神奇的画廊。无论是强大的,还是弱小的,自然万物都要经历着有生也有死的历程,也都有稚气和成熟的时节,都要沿着那特定的时令轨迹,在自己特定的生存空间,完成一段生命的壮举。无论是生在富饶的家园,还是长在贫瘠的沙土,所有在春天萌发的生命,都在用全部的热情,演绎着生命之歌。
春之伊始,父亲依然每天早早起来,打完猪草去上学,中午回来吃两个山芋,晚上散学回来喂猪。学生时代的生活都是无忧无虑的。此时的奶奶忙里忙外,帮着三伯张罗着工作的事情。二伯从小跟着爷爷学做竹篾匠,一技傍身,能多少赚点钱,家庭的经济宽裕一点,多余的钱就给三伯读初中和高中。三伯读了两年高中之后,随着知青去洪铺镇水泥厂扛水泥了。奶奶去村里找了大头书记,不想让三伯读了那么多年书,到最后还是在水泥厂扛水泥,荒废了读了那么多年的学业!于是书记推荐三伯去了旁边的彻行庄做小学教师,这一做就是几十年,直到后来转正退休。三伯在彻行小学认识一位贺老师,这位老师之后被调到镇上去,恰好教我父亲,所以,他对父亲关照有加,觉得父亲机灵,也很有趣,父亲也很喜欢他。一来二去,师生之间倒像是朋友一样。父亲记得那位老师有一个特别的癖好,就是喜欢刻章。虽说父亲读书不是很灵光,但是能管着一帮子发小,是个孩子王。贺老师就给了父亲一个管纪律的职位,管着顽皮的孩子,一时课堂上倒也安安静静,没有打闹。每到夏天午睡的时候,贺老师知道父亲睡不着,就让他去管好纪律,父亲保证了大家整个午睡时间的静谧安详。
到了秋天,父亲就顾不上管纪律了,带头逃课去打鸟或者摸鱼摸螃蟹摸螺蛳。学校旁边有一个粮站,每逢秋稻丰收的时候,金黄的稻子铺了一地,在阳光底下曝晒,引得麻雀前仆后继地俯冲下来,尽情享受这丰盛的午餐。而这时候,父亲就忙着带小伙伴去粮站逮麻雀了,他们用各种方式把麻雀给弄下来,用弹弓打、用石子砸、用网网、用人赶,运气好的时候每人都可以带上半斤麻雀回家油炸。粮站后面有一条两米宽的溪流,时间充足的话说不定还能去河边摸些螃蟹和螺蛳回家,这就够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了。虽说父亲一直没少给贺老师添麻烦,但是贺先生依然还是很喜欢父亲。那天贺老师掏出了一个青田石印章,石质紧密细致,色幽如兰,气脉内蕴,上面用篆书雕刻着“仁孝义满”。他把印章送给父亲。当时的父亲,其实并不懂这上面篆刻的字是些什么。贺先生对父亲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礼仪,礼仪道德,大道废,有仁义。希望你能做到仁爱与正义,与人友爱、与人正义。”当时的父亲听了解释,也并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内涵,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喜欢这枚印章。父亲一直宝贝着这枚印章,把它放在柜子里收藏着。1998年的洪水将老屋淹没,那枚印章丢失了,连同奶奶、太婆年轻的时候烫头发的照片,和父母结婚的照片,全都丢失了。
四季循环,时间流逝,父亲也在不断地成长,转眼父亲十三岁了,那年父亲上小学五年级,生活依然如旧。虽说父亲在学校里算不上勤奋好学,谈不上鸡鸣而起,更扯不上天资聪颖,但是,他在童年收获了他的快乐!这是人生中最快乐的记忆,虽然随着时间慢慢变得残缺不全,但却最让人回味。这个时候,爷爷还希望父亲读个初中。那天父亲坐在门槛上扒饭,爷爷则坐在屋子里用篾丝编织着竹篮子,父与子之间关于读书的对话显得有点苍白。爷爷想劝父亲再多读两年书,对父亲说:“人家是家里没有钱读书,而你却是有钱却也不愿意去读书,你说你有些个什么出息?如果你还想读书,就拿两块钱去学校考试。先去考试,等成绩出来了再说上不上初中。你这还不是没考吗?”(那时候,三伯和大姑妈都读过高中,二伯和小姑妈也都读过初中,并不是家里没有钱不给父亲读书,只是父亲不愿意读罢了。)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久久地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后,父亲又把心思重新放回爷爷说的那一番话上。阳光照着院子里的大槐树,枝叶将影子投在院子的空地上,无风时,那枝叶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风,就把影子摇乱了,乱得晃眼睛。风掠过枝头,总是那番单调的沙沙声,让人心烦,十字路口的抉择,终究让人迷失了方向,眼前一片未知,没有人引导未来。枝头上偶然落下几只老鸹,“呱呱”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就立在枝头上,东张西望。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咕咕”声,老鸹又警觉起来,转动着脑袋向四处张望着,战战兢兢地叫几声,朝远处飞去。而此时的父亲,早已不坐在门槛上了,他起身拍拍屁股上面的灰尘,漫步在田野上,看着远处的鹭鸶在田间优雅地踱着步,这份细腻与优雅不禁让父亲想到了贺老师,他也是这么一个优雅的人。“扁儿,扁儿,小扁!”父亲扭动着脑袋,四处寻找着声源。“在地里呢,地里呢!”父亲定睛一看是歪头。歪头走上田埂,跟父亲说:“扁,你还去考试上初中吗?”父亲说:“不晓得呢,我爸爸叫我去,我懒得去。”“哦,我估计我是不去读书了,家里还有弟弟呢,我要帮我爸爸打鱼去了,家里还有两三亩地呢,我们家忙不过来。”歪头歪着头说。父亲拍了拍歪头的肩膀安慰地说道:“种了地,就有米饭吃,我们以后就都不会饿肚子了。”歪头朝着父亲微微一笑。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歪头母亲在地里呼唤着歪头回去帮忙。父亲沿着河岸踱着步,夜色茫茫,一只小船渐渐划出了芦苇荡,月亮无声无息地挂在河湾的上空,只听见打鱼的桨划动水的声音,远处传来挥动鞭子“啪啪”的响声和一头老牛发出的“哞哞”声,父亲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走到家。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也不清楚这未来的路应该如何去选择,但是,自己选择的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奶奶已经在家做好了饭等他回来,父亲似乎做出了决定,他对爷爷说道:“我不想去上学了,奶奶朝着父亲看了看,也没有说什么。”爷爷说:“你想好了吗?想好不去读书也好,跟在我后面做篾匠,也好,有门手艺在身上,也饿不着你。你看看你大哥二哥,一个人带四五个徒弟,忙都忙不过来,你就先跟我打打下手,学个两三年,出师了你自己出去找事情做。”父亲“嗯嗯嗯”地答应着。爷爷扔出一把篾刀给父亲:“喏,这是我年轻时候用过的,现在给你啦,你明天跟你二哥出去破篾,路上先把刀送到镇上的王家磨刀铺,让他好好给你磨一磨。一把篾刀劈天下,好使,不管去哪里记得把篾刀带在身上。”父亲嘴里答应着。父与子之间的对话结束了,没有太多的关心,没有太多的要求,没有太多的叛逆,没有太多的任性,有的是双方彼此的理解,爷爷、父亲两辈人相互的认知,一种来自于父爱,一种来自挣扎的自由。每一对父子,都能在生命中找到这一丝丝真诚的感动。而这真诚的感动,可以让你舒适安心,可以为你驱赶绝望,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顺利。一个当你迷失方向的时候可以相信的男人;一个愿意为了你付出自己的一切,只求你安好的男人——这就是父亲。他们能做的就是尝试去了解,默默去付出,勇敢去承受,指引你的未来,这正是父爱的可敬与伟大之处。
那天晚上,月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远处悠扬的笛音在河面上缓缓流淌,父亲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碧绿色的竹林的海洋,他手持篾刀,行走在这漫无边际的竹海之中。他劈开竹子,用手编织自己绚烂的生活。生活,它就是这样,所有的人要么享受生活,要么被生活享受。这是一条路,你必须要去走过!父亲这一晚睡得恬静舒适,这是他童年时期的最后一个学生梦,他能听到悠扬的笛声,伴随着山芋洞袅袅的青烟,以及那年幼时的记忆。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