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清晨,阳光缓缓地流淌下来,树叶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微风过处,树木沉香,暖暖的温馨弥漫在淡淡的晨光里。宁静的晨光和着温柔的清风,一切都是诗意般的存在。丝丝缕缕的阳光照射在土坯房上,安安静静的。蔚蓝如洗的天空,清新扑鼻的空气,轻柔的阳光,空灵澄明的世界,一切都是这样的柔软。悠悠流动的风,碧波荡漾的池塘,伴随着清晨鸟鸣啾啾的声音,一切都是这样静谧安详。
天渐渐地亮起来。东方一抹鱼肚白转为明亮的淡蓝色,街道两边林立的房屋与伫立在门前的树木的剪影渐渐地清晰可辨。沉睡了一夜的皖南小镇伸起懒腰,开始活泛起来。米肆、酒馆、茶厅的招幌在微风中徐徐飘动着。晨曦初起,茶馆就陆陆续续地走进一些老头,手心捧着紫砂壶,用嘴嘬着壶口,聚在一起搓着麻将,打着花牌。更有甚者,一手忙不迭地将茶壶递到嘴边,一手摸着麻将,嘿,您看他依旧口若悬河,谈笑风生,滔滔不绝。就这一心三用估计够让您看得目瞪口呆了。伶牙俐齿的小商小贩踩着青石板路面,来来往往穿梭着,或许是小镇的生意比不上县城,趁天尚未亮透,他们急急忙忙往县城赶!嘴甜的角儿,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叫喊着:“卖红绳啊,柿饼啊,糖果,夹子嘞!”还没吆喝几下,挂在南街头的大喇叭便放出大街小巷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声音响彻云霄,不由得让贩夫走卒精神了起来。随着一曲高亢的《东方红》,小镇似乎也渐渐地开始忙碌和热闹起来。镇子东街头的一间理发店外,支起的红泥煤炉里烧着白气直往外扑的开水,候着镇上来来往往的熟络人和走南闯北的散客。修眉刮脸相面,就往那一躺,脸上捂上一条热毛巾,连夜赶路的就这么进入梦乡,只听见剃刀在脸庞上沙沙作响,“髭”“粜”“髯”“襞”纷落,再从外面打一盆热水,搓两把热手巾,给客人敷好,等到客人醒来之时,满脸的倦容与风尘仆仆早已不见踪影,已然是白净小生!店家也不催,随着客人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冠,拎起行李箱,昂首挺胸,跨门而去!理发店往前几米,对面就是那家麻子油条和油煎锅贴鱼豆腐包子店,锅里已经开始响着滋啦啦的油煎声,天还没亮,就已经有人开始候着那早早出锅的油煎豆腐包子。
西街头卖锅碗瓢盆杂什的也都铺开了摊子,从家里搬出的物件儿,就这么横七竖八地摆在大街上。布行的老板们也张罗着把上好的布匹,挂在自家的竹竿子上面,供有钱的人家任意挑选。时不时能够从南街听到扯着嗓子的“豆腐脑嘞,豆腐脑咯,刚打出来的豆腐脑啦”的声音,一听肯定是住荷塘边的细苗。那人家是世代打豆腐,子子孙孙就弄这东西,所以传承了做豆腐的精髓,打的豆腐那叫一个水灵嫩软啊!因为名气大,无需走街串巷,只需吆喝两声,买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小镇子的北街曾经是干手艺活的地界儿,什么木匠啊,桶匠啊,铁匠啊,都在这。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能时不时听到修理匠们沿着街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您细细听:“箍桶嘞!”“箍桶嘞啊!”再听铁匠铺子的:“收废铁锡铝啦啊,打盆造犁!”这声音,铿锵有力。北街最里面的犄角旮旯缝里偶尔传来一两句“家具上漆,永不褪色了啊”。当然还少不了竹匠,在镇子的南街头,虽只有一家竹匠,但那里可是红红火火的地界儿,以至于后来慢慢地整个手艺人都向南搬迁,南边渐渐地变成了全镇最热闹的地方。而这只此一家的竹匠手艺人就是我的爷爷。爷爷逗弄着自己的孙子(我大伯的大儿子),大伯去别人家“上工”,剩下家里的五六个徒弟在刮着篾丝。二伯也带着几个徒弟编织物件,奶奶忙着去池塘边浆洗衣服,大家各自忙碌着,十分热闹。祖孙三辈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大家子好不热闹,气氛也很融洽。父亲说,那个年代,我们家在镇上可是拔尖户,说着伸出大拇指。他带的徒弟个个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出门都是三五成群,好不威风。更甭说爷爷、大伯、二伯了,了不起的还有三伯这个教书先生。俗话说得好,“拜师学艺”,要学技艺,那得先拜师,这是皖南小镇流传下来的规矩。这传统的师徒关系仅次于父子关系,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爷爷与我父亲既是父子关系又是师徒关系,也需要拜师。这第一得先拜祖师爷,希望祖师爷能赏一口饭吃,也祈求祖师爷能保佑学有所成。关于竹匠的祖师爷有着这样的传说:竹匠的鼻祖是一位春秋时的鲁国人,名叫泰山,原本是能工巧匠鲁班的徒弟,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被鲁班逐出师门。泰山回到家中,心想这还未出师就被赶出师门,木匠手艺未精,肯定要受到师兄弟们的讥笑,于是自己就琢磨着将山上的毛竹劈成丝,然后进行编制,从小竹椅子开始做起来。做好后他将物件儿拿到市集上去卖,鲁班出去逛集市,看见竹器做工精细,精巧别致,韧性又好,于是赞叹不已,但是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打听之后才知道是曾经的徒弟泰山,一心觉得泰山心灵聪慧,技艺精巧,大有前途。“有眼不识泰山”这样的感叹,便可能由此而来,后世就将泰山奉为竹匠的开山鼻祖。父亲叩拜好祖师爷之后,第二拜则是端茶倒水敬奉师娘师傅。爷爷奶奶已经上座,父亲端好茶水递给爷爷奶奶,跪拜行叩首之礼。跪拜之后就是听师傅的训话,训话一般是教育徒弟尊祖守规,勉励徒弟做人要清清白白,要有良心,学艺要刻苦,手艺要做精。当年的繁文缛节如今已经不存在,就连竹匠的工艺也无人问津!
拜师后第一天,爷爷就招呼着父亲和二伯进山找做竹器最基本的原料毛竹。父亲在前面拉着板车,二伯跟在父亲后面。选毛竹也是很有讲究的,须得竹竿高大通直,材质坚韧,易割裂,收缩量小,弹性高,硬度大,刚性好,成篾性优良,光滑亮洁,不管是成梁、柱、椽、壁、跳板,还是一些生活用的五花八门的毛竹制品,都不外乎这几个重要的因素。二伯先跟山中农户讲好价钱,然后和父亲一起去寻找能够砍伐的竹子。这竹子的砍伐也是有讲究的。古人云,“存三去四莫留七”,要养成这样的眼力需要时间的磨砺,当时的父亲并不具备这种眼力见,但随着和二伯多次进山砍伐,慢慢的,什么毛竹可以用,什么毛竹不可以用,什么毛竹适合做什么,什么毛竹不适合做什么,父亲都点点滴滴慢慢练出来了。
头次进山,二伯在要砍的竹子上画记号,便招呼着父亲拿篾刀去砍。毛竹砍完之后,两个人精疲力竭,就在农户家休息一晚上,打算第二天起早就将毛竹捆好,拉上板车早点回家。第二天,天还蒙蒙亮,二伯就将父亲喊起来,让父亲把毛竹拉下山。这下山的路上啊,有个地方叫梅子岭,高耸入云。空车上岭容易上,满载着毛竹下岭,就得前面的二伯使劲往后推,我父亲在后面使劲拉,才不至于下坡的速度过快刹不住车。那时候的路是石子路,如果稍稍踩歪了,会一路下滑到山岭下面,二伯想挡都挡不住,更别提十三岁的父亲能把整车的毛竹拉住了。这下山岭就得一路小心翼翼地。梅子岭坡度很高,周边山高林密,沟壑纵横,中部为盆地,春季是峰峦叠嶂,夏末是谷蛙齐鸣,秋日是红叶映日,冬日是银装素裹,天地一体。虽说风景独好,可是山路逶迤,曲折艰辛。两人光梅子岭就走了一个上午,下午两人在平山镇歇了歇脚,在集市上买了两个烧饼,喝了两口凉水,就又接着上路,一路上两个兄弟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地赶着路。路程太远,两人过于劳累,以至于说话都是极少的,路程不免有些枯燥。为了能够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二伯吆喝着:“走嘞,扁儿,加把劲,今儿个天黑要赶回家嘞。”父亲答应着:“好哦!”山路虽有路形,却无路样,单单只是一条小道。这还好是晴天,若是逢着阴雨蒙蒙,走在这小路上,便颇有五岭逶迤走泥丸的意境。
天边的云彩已然悄然而去,大片大片的黑暗肆意蔓延,这夜黑得透彻,黑得让人窒息,黑得让人内心不禁打寒战。风凉飕飕的,肆无忌惮地掠过。这才刚刚出了平山镇,离江家嘴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走得快也要三四个小时。二伯喊着:“扁诶,看来今天不到半夜是回不去了,你看是找个地儿落脚还是往回赶?”父亲说:“哥,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去吧,这一出去已经三天了,连上今儿个,已经四天,爸妈还在家等,家里还有事,还是早点赶回家去吧。”二伯在前面拉着整板车的毛竹艰难地行走,父亲手里紧握着篾刀。夜色越来越浓,蜿蜒的石子路如一条平静的河流,微风触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才会让人有一丝行走在路上的感觉!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上,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路上偶尔也会碰到三三两两的行人。二伯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父亲也来到前面,两个人一起哎哟嘿地拉着,夜阑人静,星光稀疏,似乎万物都已经在沉睡,唯有在这深夜的人儿啊,却不辞辛苦地赶着路。两个人又摸黑走了十几里,终于看见村落里的点点星光。弯弯曲曲的小路向着镇中心延伸,辽阔的田野在静穆中沉睡,碧绿的庄稼,潺潺流动的皖河,发散着清香气味的野花和小草,全都弥漫在浓郁而又清新醉人的空气里。虽说给人以美的感受,但是二伯和父亲却无心留恋,只管赶路。兄弟两个人看到灯光,知道快到了,便赶紧加快步伐,不出一个小时,终于绕进北街头,走到对面的西街头,两个人也终于算是到家啦。父亲敲了敲门,三伯出来开门,奶奶招呼着两个儿子赶紧坐下。父亲擦拭着二伯两个肩膀,看见二伯渗着血的肩膀,依稀可见清瘦的肩胛骨,父亲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奶奶拿出两个温热的山芋,打了一盆洗脚水,让两个儿子早点睡下。
天仍是麻麻亮的时候,二伯顾不得肩膀上的疼痛,就起来将整车的竹子卸下来,等太阳稍稍升起来的时候,爷爷将父亲喊起来。学做篾匠的第一个基本功就是将毛竹劈开来,也就是所谓的劈竹(破竹),把一根完整的竹子劈成各种各样的竹条。用大篾刀在竹子的尾端先撕开一个口子,刀入竹腹,再使劲横过刀来,借着刀面的厚度用力拉,毛竹自上而下自行胀裂,只听见哧啦一声响,竹子就被剖成两半,是谓势如破竹。然后再将两半竹子劈成粗细不同的小竹条,再根据需要将小竹条劈成篾条。这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一根竹条要用篾刀分成八层篾条,爷爷先用篾刀横切开一个小口,用嘴将竹条一头钳住,头往上仰,毛竹因为纤维长,篾性好,就这样被一层一层给剥离开。直至成为粗细不一的篾片,最细的堪比头发丝,柔可绕指。这是一个不断细化,不断去粗的过程。爷爷悉心地指导着父亲,父亲在一旁耐心看着,细心掌握着破竹的相关要领。接着就是刮篾条,是将篾片打磨光滑的过程,这需要用到刮篾刀。将刮篾刀固定在一条长木凳的一端,木凳的另一端放置着未曾打磨的篾片。爷爷站在木凳前,一只脚踏在刮篾刀上面,一只手将篾片放在蔑刀的缺口里,拇指上垫一块垫片隔离篾丝,凭借拇指的力度控制篾片的厚度;另外一只手拉起篾片的另一端,只见这一端一出来,丝丝竹花就飘落在地上,竹花不断堆积,很快每根篾片就都磨得厚薄均匀,柔软而青白分明了。每当爷爷去东家上工,父亲就一个人在家耐心琢磨。所谓“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父亲从小就在篾匠家庭中长大,加上有时候二伯在一旁指点一二,学得很快。每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父亲就和哥哥们一起起床干活,有时候直到天黑才歇手,这叫不入一行,不知一行苦。
竹匠其实是一个苦活,一年四季除了农忙时节,爷爷基本上都带着能干的徒弟在外“上工”,独有梅雨时节之时可以休息,因为梅雨时节做的竹器容易发霉。这个时候算是竹匠们难得的闲暇时期,每年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去田里去逮泥鳅,摸黄鳝。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淫雨霏霏,空气湿度极大,百物极易发潮霉烂,就连水田里的农作物也是极其容易烂根的,这就得将水田里多余的水引入池塘里,这个时候是父亲最兴奋的时候,他用竹篓子堵住自家田里的排水口,等到第二天,一准有黄鳝泥鳅鲫鱼之类,这时候父亲满载而归,一家人又可以沾点荤腥了。奶奶做得一手美味的红烧泥鳅,引得爷爷和几个儿女拍手叫绝!这可算是美食中的极品了!父亲无尽回味着这种味道,这辣味,这香味,这鲜美的味道!而现在父亲买回的泥鳅,虽说做法可能差别不是很大,但,缺少了一种味道,妈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