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婶对她的投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尽可能地多给她一些活做,总之,不能让她闲着。哑巴女孩还有一个特长,就是会识别草药,能治病,这是一个秘密。她不会说话。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叔婶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但一直没能生出孩子。两人起初是要急疯了,后来,也就甘于命运的安排了,上帝不给他们孩子,他们也没办法。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反省他们的前生,是不是做了什么孽,在睡梦中,他们都在反省。
哑巴女孩每天抽空到陡崖峭壁上寻找一种草药,熬了给叔婶喝,那草药带着一丝怪异的甜味,叔婶问她为什么要让他们喝,她说不清,用手比划着,他们也看不懂,心想肯定不会是毒药,就喝吧。
哑巴女孩在路边拾到一只小狼狗,看上去很小,似乎是刚断奶,没头没脑、摇摇摆摆地朝前走着,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在寻母。她抱回了它。等它长大之后,她才发现她抱回的是一只狼崽,这狼崽出落得异常威风,她每天都给它洗澡,它的毛干净而光亮。除了哑巴女孩喂它食物,其他任何人给它,它都不吃。它一刻也不离开哑巴女孩,晚上,它也要卧在她的床边的地上。身边有了这样一个保护神,再没人敢靠近她欺辱她,她快乐得像一个仙子。
奇怪的是,狼从来不许叔叔走进她的房间。哪怕是她指示它让叔叔进来,它都不许,打它,踢之,它也不许那男人进来,尤其是晚上。叔叔心里极不舒服。一个计划在他心头慢慢孕育、产生、成形。
那是中秋,每个人手头都得到了一块月饼。狼崽没有。哑巴女孩分给了它半块月饼。叔叔拿着一块月饼,在外面招手,哑巴女孩没有看见,狼崽用嘴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看外面。
叔叔说把这块月饼喂给狼崽吃,它也算是我们家的一员,不能怠慢它。哑巴女孩感激地接过月饼,扔给狼崽,狼崽看了看,不知为什么,没吃。
五更时分,哑巴女孩起夜时,看到窗外有个黑色的人影晃动了一下。她重新躺到床上,用手抚摸着身边的狼崽,摸着它柔软的毛皮和厚实的背,她想起了月饼,顺手拿起月饼,用手给狼崽喂着,狼崽一口一口吃着,吃着吃着,狼崽无力地瘫软下去,再无声息。这时,哑巴女孩才知道那是块毒月饼,但她不明白叔叔为什么要下毒,为什么要毒死狼崽。她想起了草药,或许,用草药还能使狼崽生还,这时,天刚蒙蒙亮,她打开门准备进山采摘解毒的草药,她认识,就是带着紫红色的那种叶子。她在心里默祷:狼崽,你别死,等我回来救你。
待她采了草药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狼崽的尸体已不知去向,在她的房间等她的是她的叔叔。她突然发出了平生以来第一声呐喊:“啊,它啊……”一声尖锐的、穿心的质问。叔叔扑了上来,嘴里说着:“我等这个日子已经等了很久了,当你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就在等。”
哑巴女孩被隐匿着兽性的叔叔撕扯着衣服和裤子,在她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不,救命呀,狼崽,你在哪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压在身上如野兽般喘息的男人,朝着他的小腹毫不留情地踢了上去,那是致命的一脚,那一脚注定他成了一个废人,他将再不能行使作为一名男人的权力和本能。
作为她婶婶的那个女人因为吃了她给的草药,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慢慢鼓起,另一个幼小的生命已初见端倪。
哑巴女孩已不再是哑巴,她会发出声音,会说话了。她流着泪找到了奄奄一息,仍在拼命朝她住的方向爬行的狼崽,她知道,它想保护她,她知道,它会坚决不许她的叔叔进她的房间。她将那解毒的草药一点一点喂给狼崽,她全部的意念就是:全力以赴地祛除狼崽体内的毒素。
桑停了下来。我关心着全体故事的结尾,我更关心狼崽的命。它活了还是死了?
哑巴女孩,不,那女孩救活了狼崽,然后,她示意狼崽回归它自己的家园,回到它的狼群。她也要离开这里,去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她告诉狼崽,这或许是她们的一次诀别,她们最终得开始自己的生活。
狼有好狼和恶狼,就像人一样,有好人也有恶人。本身的条件,生存的环境和身体内奔流的血液,注定他要成什么。世界万物本来就是一枚枚游移不定的细胞,或在神经的尖端,或在时间的末梢,或流离失所,或欲壑横陈。我是偏爱狼,在我的作品里,不论是摄影、绘画还是文字,都有狼的迹象。桑说。桑不经意地暴露出他的身份。
桑开始讲叙他留在我生命中的第三个关于狼的故事。
故事之三:两只狼
有一个偏远的村庄,那村庄里只住了百十户人家,他们种地,并养着各种牲畜。有的也靠打猎为生。有那么一段时间,那么一些日子,村子里的鸡老是被盗,开始,以为是外乡人干的,接着怀疑本村人,后来怀疑到了黄鼠狼身上,村民们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也不奏效。有人说晚上总有一个奇怪的动物越过栅栏,很熟练地捕捉食物,那动物象是狼,又不像狼,象是狈,恐怕是狼和狈吧,总听人说狼狈为奸,这下我们是亲眼到了。村里人竞相传说着这个奇怪的动物。猎手们也想法打到它。但更奇怪的是,谁也没能捕猎到这个奇怪的动物,它的灵巧和敏捷让人叹服,更令人不安。这怪物的出现给全村人带来了无比深重的恐慌。一个猎手想了一个办法:组织全村所有的壮汉埋伏在村子周围,等那怪物出现后,就围攻它,然后消灭。
这个办法被采纳了。全村的人,只要是有能力的,不论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这次围剿。人们像在执行一项非凡的使命。一天过去了,两天,三天,到了第四天夜晚,那个奇怪的动物终于又出现了。
人们群起攻之。只见那怪物拼命地逃跑着,在逃命的途中,它背上的那团东西跌落了下来。人们喊声震天,朝那还在蠕动着挣扎的动物劈头盖脸地打去……这时,那已经逃跑的狼又折了回来,冲破人群,向那个挣扎的伙伴跑去,它大概是想救出自己的同伴,但它失败了。它和它的同伴一起被打死了。
有心的人们举着火把仔细观察着被他们称之“狼狈”的动物。他们看着看着,原来是两匹狼,那从公狼背上掉下来的是一匹失去了双腿的母狼,那公狼是返回来救自己心爱的妻子的。
一位老者有点心酸地说:“它们可能是饿得受不住了,才会到村子里来冒险的。”
我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眼圈开始泛红,忧伤地说:“那匹公狼是为了母狼才去冒险,它也完全可以逃走,可是它为了救它心爱的母狼,又不顾一切地折回到人群。那匹母狼真幸福!”
“我倒觉得那公狼更幸福,因为它拥有着爱,可以自由地为爱付出爱,甚至不惜生命。爱是很特别很神秘的东西,百年不遇,如果遇到了,那肯定是你心中最特别的一个人。”桑忽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桑看着我,故意逗我:“你伤感的样子,真美,我喜欢!”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碰触了一下。我飞快地询视了一下桑的眼睛,又躲开了。我不敢注视他的眼睛,我多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多么想从里面找到自己全部的影子,从里面照见自己,可是,我不敢。
桑不断地问我:“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说:“想知道。但是,我不管。哪怕你是江洋大盗,我也想与你一起亡命天涯。”
“你真有那么伟大吗?”桑笑着,笑得很怀疑。
“不是我伟大。假如爱情能够伟大。当然,前提是,我如果是个健康的女子……”
“这和健康有关吗?”桑一脸的茫然,那茫然来自何方,谁也说不清。
“当然。关系很大。”
“我背着你,象那两只狼。”
“我会累死你?如果你背着我亡命天涯,咱俩还不如就地自绝。”
“人的爱情远不如狼的爱情伟大。狼都不担心它会让自己的爱人累死。”
“可是,我担心。”
“你明白爱吗?你理解狼吗?狼的思维很简单,它们的爱情就是为了生死与共。”
“可那对我们人来讲,太超现实。如果你爱那个人,你就不忍心拖累。”
“可反过来想,如果那个人不爱你,他怎么会为你受累,那份受累对他来讲或许是幸福的。”
我被爱情逻辑绕糊涂了。可能他也在糊涂着,不知所云。
追根溯源,我们谁也无法说清一个人的命运。就像我们谁也无法说清一片落叶和一只蝉的命运一样。一片树叶长在什么样的树上,那棵树又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那环境适不适合蝉的成长发育,而那只蝉的祖先又会选择哪一个夏天在哪一棵树上的哪一片叶子上产下它。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妥协,向什么妥协?我又曾向什么不妥协过。是命?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命,你和命是相互支持和信任的,你没了,命就没了。命能够摆布你,你也就可以摆布命,如果你的头脑健全,你恐怕要比命的智商高一百倍,你可以让命跟随着你,伴你天涯路,命在你的牵引下,其实,命根本就没有智商,全权由你左右。
“想什么呢?”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桑已经背不起我。我们在一起等死。
我仿佛刚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回来,笑了一下,没回答他。
我似乎是醒着的,只不过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见了另一些人,发生了另一些事。我努力挣扎着。想要记起什么。我的轮椅被一个陌生人高高举起,又重重扔下,底下是万丈深渊,我的心一激灵,完了,我的那点可怜的自由也被扔进了万丈深渊,我开始跪着向前爬行,前面一道墙挡住了我,墙上挂着一把铮亮的尖刀,那尖刀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动,晃动,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尖叫一声,醒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一点清凉的水已经全部倒入了我干渴的口中:“不,你怎么办?”
“再忍一忍。我相信他们会找到我们的。我们不能死。尤其是你。”
我的命是给轮椅束缚住了,直到老死,我也脱离不了那辆轮椅,我会死在轮椅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包括我自己。是的,这是我命中的成分,我无法跟我的命讨价还价,但我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享受命对我的关照。因为轮椅,我可能会受到歧视受到拒绝和排斥,而我也可能比别人更受到关注和疼爱;因为轮椅,我可能会变得娇弱,而我有可能会比别人更深地懂得强大;因为轮椅,我可能会失去常人所应该得到的种种自由和正视,而我更可能为此得到一些常人无法得到的更为珍贵的东西。一件物体,当你在暗处看它时,它是暗的,暗得让你万念俱灰;而当你把它放到特别亮得地方看它时,它是亮的,亮得让你无地自容。这件物体正常的外观和色泽应该是半明半暗的,这就是命的形状。
我此时此刻又有一个全新的念头,与其老死在轮椅上,不如就这样亡命沙海之中。
“能告诉我你的童年吗?”桑突然说。
“为什么是童年?”简伦不解。
“童年是一个人最真实最无可虚拟的时间。人的童年将影射他的一生。”
我的意识象片无根的落叶,随处飘荡。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自己选择的流浪,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破旧不堪的小布娃娃,她是我那时候的惟一的玩具,母亲在她身上不知补了多少针,她总是时不时地漏些木屑出来,掉在我的枕头上和被窝里,为此,我不知挨了父亲多少骂。父亲甚至把她藏起来或扔出去。我仍然要搂着她才能睡着。我会想方设法去寻找她,拖着无力的身躯,如果实在找不见,我就以绝眠和大声哭闹进行示威、抗议,任凭父亲的吼骂,我会迎着他怒睁的双眼,任性地与他对视,并喊着“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最后以他妥协而告终。后来,父母担心我因为不卫生而惹上别的什么病,狠狠心,破费又给我买了个新娃娃,我才依依不舍告别了那个破布娃娃,但是,对那个新的没有多少感情,从此,我居然戒了抱着布娃娃入眠的习惯……
简伦的童年象一本淡灰色的日记,她从未向人打开,她曾经以为童年是她一辈子的秘密,没人会进入她的内心,也没谁愿意了解她的童年。可这个人却意外地出现在沙漠上,和她一起走失,一起面临死亡。她必须道出,象遗言那般,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