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紧紧相拥着,快要绝望的时刻,获救了。
他们活了。但他们却被分开了。
从沙漠中生还。
从生与死、爱与不爱、现实与浪漫的较量中回来。
简伦才发现,比死更为残酷的事情发生了。
简伦有一间小书屋。那小屋足以供她生存和写作。她擅长于挑选和推荐书。每一个从书屋里离开的顾客脸上多多少少总带着份让她看着满足的满足。书屋的建立和经营,曾让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的几秒钟的思维里,有不知缘自何来的恐惶和窒息。她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书屋里。她的写作曾一度像刚刚建造好准备开启的新船还未经历过抛锚,就因水手们的涣散和悖逆而遭搁浅,随着岸边的浪击,变得水迹总总、锈迹斑斑。她不甘心自己因为生计而沉沦于镍币叮铛、嘈杂遍布的钞票声讨中和味道中。她想脱离出来,哪怕是连滚带爬地出来。她无以估摸这个小书屋的寿数有多久。书屋的生意不清不淡,至少它的存在可以让人暂且衣食无忧。她一度还希望小书屋能再气势恢宏一些。
大学毕业后,简伦和她的轮椅没有再回到“小地方”。
因为身体的缺憾,简伦没参加高考,即使分数考够,身体也不够资格。这是泱泱大国的一个现实。她惟一的追求就是文字语言。她喜欢中国的方块字古典、雅致而不张扬的古老个性。
她是带着她的轮椅,到离家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去自费求学的。
她报到的那天,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班长。班长,这是她对他整整两年的称呼。班主任老师为了照顾她,将她安排在二人宿舍。里面除了一张高低床,还有两张办公桌,一张是老师的,一张是班长的,就是因为这张办公桌,班里七十多位自费生不得不敬畏班长,她也不例外。
那天晚上,班长坐在他的桌子前,摊开一本书,然后用一双小眼睛盯住简伦,足足盯了十秒钟,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他语出惊人:“简伦,你真瘦,像你这样的女孩不多,你父母是不是想把你培养成一名‘人精’?”
她不解地摸摸脸:“你是说,我长得像候选的人精?还是……”他愣了半秒钟,笑了起来:“我是说你看上去很有灵气,还有,很坚强。”
简伦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自如地出校或上街,几乎每天除了上课,所有的时间都在宿舍看书或者睡觉,还会想家想得流泪。班长很用功,总是伏在办公桌前埋头苦读,连他的宿舍都不怎么待,甚至让人有点怀疑他是怕简伦感到孤单,为了陪她才不出去的。
简伦在大学教室的出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尊重,甚至引来了某些男生颇含好感和想要接近她的眼神,当然,她并不知道,对个别人,吸引他们的,除了她内心的坚强和才情,还有她的柔弱和漂亮。也许是她拥有的一份美丽多少带着些令人心痛的残忍,勾起了人们怜香惜玉的情怀,才表现出格外地关心。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格外地想念妈妈想念爸爸,还有除父母之外的什么人。她无助地朝他们伸着手臂要着什么,他们也朝她伸着手臂,但她们彼此够不着,只能是无助和徒劳。
她不愿意无休止地请求别人为她做什么,哪怕她病着或不病的时候,她的衣服必须她自己洗,她能做的事情必须她自己做。她的父母给她遗传了一个原则基因:宁为人欠,勿欠于人。请人帮忙或接受别人的帮助,哪怕是人家自愿的,也总觉得是在欠着人家什么,总不能踏实。为此,她们宿舍的全休舍友还一致不理会而表示抗议,她从来没抱怨过,相反,还生出深切的感动;也为此,她在自己身上整出了一个叫做“痛经”的症状。回到家后,妈妈先发现的,她心疼地责怪她说你以前不这样,怎么上了两年学弄成这样了。母亲心里很明白自己女儿的个性,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她那些上学的日子,但有一点她知道,那是因为用冷水刺激的。于是,作为一个发育正常的女儿身,每一个月,有那么一天左右的时间,她总得把自己裹在暖暖的被子里,喊着妈妈,实在痛得不行了,她会让自己流流泪,用泪水减轻一点痛。在以后的人生历程里,她搞明白一点道理,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再真诚地帮助别人,有的帮助不存在亏欠,那就是在你心安理得和问心无愧的时候,善待心灵善待生命善待自己和他人,一种首先的幸福便会不请自来,永随你左右。
毕业前半年多,全体自费生都像是后娘养的孩子那样被一脚接着一脚纷纷踢出了校门,在别的地方租了教室和宿舍安顿下来,授课老师不变。宿舍很紧张,显得拥挤起来,最少的也是十人一间,地方窄得只留下一条走道。班长也没了办公桌,和大伙一样把所有的课本都扔在床头。
毕业前夕,班长找到她,只为了跟她说一句话,像是在道别,又像是在叙旧:“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了,两年,过得真快,这两年,我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你。我没白来。”勿庸置疑,这地点这时间这些话和说话的这人都是真诚而纯粹的,不必要丝毫的掩饰和奉承。她以最淡然的微笑以示回报,而内心缕缕丝丝的记忆绸缎依旧不安分地起伏、跳跃了几下。有些事有始有终,有些事可能是有始无终,而有的事则是无始无终。这事可能得归于最后那一类:无始无终。
在求学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同学途经一家珠宝商店时,遇到了袁朗。
袁朗陪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陪着她说了很久的话。
袁朗的出现,帮助她实现了一个躲避的梦想。他的帮助并不代表别的什么更深层的原因。她常想,哪怕被他扔在某一片荒地上,她也会感谢他,因为她实在厌倦了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沉闷和压抑,想换一种空气换一片天空换一群人换一张床换一种生活。
她想远离。过另一种生活。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袁朗说。我们曾经是同校。他就是那个被学校开除的男生。
许多时候,爱其实并不包含理解或了解。我对“小地方”有着千头万绪的留恋和牵挂,那是我扎扎实实的故乡。母亲生我时没有奶水,我长这么大没有吃过母乳,我现在都不知道母乳的味道,每次望着小孩子吸吮着母乳舍不得丢下,我至今都在尽力去寻找那种感觉,可我总找不准,这些话,我无以对人言说。我是吃着克孜勒苏河边的母牛的奶水长大的。我的骨子里或许是由此而多少隐含着牛特有的犟性。对“小地方”的情怀,就好比牛对一片草地的情怀。那是一个普通人仅用一个来小时就能环城一周的小地方。谁和谁都见过,尽管有时会对不上号,但就觉得眼熟。谁家发生了啥事,不出一天,全城人都知晓了。
简伦料想得到,所有的人都会指责她和他:离家出走,或者私奔。他们将永远如同两个怪物定格在所有知道他们的人心中。这事无从解释。
母亲属于那种大众化随波逐流的传统女人,她也一直将她的种种愿望树立于我,让我过一种按部就班的平稳生活。她曾趁我不在时,悄悄翻阅过我的日记和诗。她开始如猎鹰那般对我警觉起来,开始尽可能地阻拦我写诗:“写诗能当饭吃吗?只有学习好,成绩好,将来才有出息。”我知道,我的班主任老师也多次找过母亲谈过此事,说这孩子会写东西是好事,可精力不能全部用来写作。我讨厌学校那种循规蹈矩地管制和教育方法以及衡量一个学生的标准。这种厌恶由来已久,章红的死、水合的离去、对我的自由的限制。我排斥这种带着严重土腥味和呆板的学校教育。我幻想一座有着水晶般自由而澄明的学校。
我没有屈服于某种严厉的态度而停滞写作。我那时并未准确意识到创作对于我生命的意义。我纯粹是喜欢是兴趣是不能没有的需要。我懒于投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实在舍不得用我的真诚我的心血换取低廉的稿费。我的创作是将整个心投进去的,不存在丝毫的做作和造假。
一个炙热的午后,我突然想到要去巩固另外一种语言,好像是英语,我特别想读懂别国的原版名着或者信件。年迈的父亲就那样推着我顶着烈日去一家电器行。我面向前方,而我的眼睛去看着父亲的背影,那背影恍若一个真正的另类出现在人群,出现在我的背后,为我遮住烈日,任汗水流淌,它的前行是那样快捷和迅速,超过一个个参照物,超过时空的限制。我的眼睛湿润着,我没能力好好地注视父亲的背影,却比世间任何一颗心更牢地记忆着父亲的背影,这是一生。
什么都为我备齐了,但我没能坚持下来。说不清是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地排斥外语而钟爱国语,几年下来,我的英语课文始终是定在十二课那一页,我把所有的磁带和课本统统藏到了书架深层最不显眼的角落,不愿再翻。只是一直有一个念头令我终究踏实不下来,我想我是一个更坏的更不争气的女儿,我辜负了父亲年迈的、炎热的、步履匆匆、任汗浸透的背影。我不好。
简伦的心渐渐远离父母和人群,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爱,或者说,是换了角度在爱,一种躲避的爱,惟有躲避,才能维持一种爱,这爱也才来得更为深沉和厚重,有时需要这样。她的思想和生活思维方式已经与他们分道扬镳了。在隐约中,她会时不时羡慕外国的家庭成长方式,孩子到了十八岁,就放飞出去,让他不得不独立,不得不炼就本事立足于社会。无论你是否有钱,你的财产和你孩子的财产总是分开的。
她满脑子都是离开离开离开离开……她还不十分清楚自己选择或不选择什么,而她却知道自己最需要最渴望什么,那是自由之爱,真心地彼此相爱,诗或人。
她放弃了安逸的生活和温暖的家。如梦幻般地开始了自己幻想过的流浪生涯。她幻想,她有许多个自己。她在每个角落里,在每粒空气的水珠里,在每片阳光的缝隙里,在每个人背影的移动中,寻找自己排列自己摧毁自己重建自己捡拾自己。她像一个孩子,一个奇丑无比的游荡在人群中的孩子。试图忘掉轮椅丢掉轮椅,真象孩子那般无所顾忌地去采摘和飞奔,或者对着树上的蝉撒野和发怒。
她一直在写作,在路途中,在被窝里,在路边昏暗的小饭厅里。
她想找份工作。她得做工,得有收入,这收入得能喂饱肚子,有精力写作。流落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工作是很难找的,尤其是她,带着轮椅,任何一个单位都不会愿意收留她,给她一个位置。
我们到了一座城市。对那座城市,他不陌生,他几乎成了我的支柱和向导。
我给远方的父母挂了电话,告诉他们我现在所处的地点位置以及身边的人,我在电话里清楚地听见母亲的啜泣声,她让我买上飞机票立刻回到她的身边,我用剩下的时间以最简单最委婉最明了的语言提醒他们: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离开需要自己的生活需要用自己的情感来辨别和接纳世界,我依旧会写书,可能我还会出书,我不会行乞,更不会让自己饿死。我花尽了心中最具说服力的语言让他们放心。我不准备给他们留地址,因为我没自己的地址。但袁朗留下了他的地址。他说,给父母一个地址,他们心里总是会踏实许多。
在更多的时间里,我和袁朗都是各行其是,谁也不干涉谁。他更热衷于石头。
袁朗有袁朗的事。他告诉过我他所做的事,他开着一家装潢公司,还研究一些关于石头的事情。每次见面,他都对他的那些石头津津乐道。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使那些冰冷的石头变得有了温度有了内容有了价值,甚至让人们哭着喊着去收藏它们。袁朗是个地球怪物。我总是用怪怪的眼神去怪怪地看他。
袁朗的怪异中包含着常人所缺少的那种不知厌倦的热情和执着。我不敢用一般人的眼睛去读他。
我也对那些七零八碎的纷乱石头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和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