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鹰升
金灿灿的燕麦收割后,黑色的土地袒露出来。落叶松的针叶一片泛黄,等待一场白霜,就陆续掉落了。蕨草和其他的草,远远望去,都变枯了。
年一天一天逼近。阿呷已经割回几背篓枯蕨。每年,山里的女人留着一些枯蕨草当柴火烧外,还要背一些到县城里卖给那些过年的彝人,换来一些零用钱。
阿呷的丈夫,还有她的长子和两个大女儿都跟着山里的其他打工农民,到遥远的外地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还在读小学的一个女儿和她了。丈夫和儿女都各自在不同的城市。
“丈夫和儿女们,什么时候回来?”她时不时这样想。
前几天,和丈夫一起去打工的工友打来电话说他们快回来了。丈夫是去年过完彝族年后出去的,算来快十个月了。丈夫好几个月没来电话了,所以她接到电话时很惊喜,微笑着想:“这个傻瓜,不知道带回来多少钱?”—她在别人面前,叫自己的丈夫为傻瓜。
别人问她的时候,她说:“能回来就对了。他呀,挣的钱,还不够自己花呢!”其实,她也知道丈夫是老实巴交的人,不像儿子一样花钱大方不知心痛。儿子在外面待了几年,可一分钱都没有挣回来,反而家里还给他寄了几次钱。
儿子很久没有消息了。阿呷听说外面有黑厂的时候,她很是担心,在亲戚面前哭了。她说:“这孩子是不是被人骗进了黑厂?”
亲戚们安慰她:“不会的,他那么大一个人。”—但亲戚们也担心。
有一天,儿子打来了电话,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呢?”一会儿,他用彝语说,“阿嫫(妈妈),我进了黑厂,还能给你打电话?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在一起!”
阿呷转忧为喜,终于卸下了心上的重负。
儿女都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但是幸好,阿呷接到电话说丈夫要回来过年。其实她一点也不知道被她称为“傻瓜”的丈夫拉且在那边工地出了事。
这是山西某座城市。广袤的平原笼罩着灰蒙蒙的雾,太阳好不容易出来,露出了脸,但一会儿又被雾隐去了。空气里散发出臭味。人们压抑地生活着,尤其是对于大凉山来的这些彝族民工来说。他们习惯了家乡的山清水秀、蓝天白云、空气清新的日子。“在这里呼吸那些污染的空气,简直是受罪!”—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后,这个陌生的地方对他们已不再新鲜,而是一种苦恼。尤其是对于现在伤残了一只脚的拉且而言,他很想回家。
黄昏,拉且被两位工友扶着。他双手拄了拐杖,受伤的那只脚缠着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艰难地一瘸一拐地上了大巴。
“回家了,不管怎样,心里总是高兴的。”拉且想,点上了一支烟。
他又望了司机前面的玻璃想:“那该是前方了,前方就是故乡了。”他无法辨别他那个故乡在何方。故乡的位置很渺茫,但他想:坐上大巴,就意味着朝故乡的方向奔去。
扶着拉且的一个民工和拉且是同氏亲戚。他安慰拉且,说:“阿普(爷爷)拉且,到了家里后,好好地休养一两年,你的脚会慢慢康复的。”
“听说老家有一种树木,剥下皮捣烂后,敷在上面,治疗骨伤,很有效果。”那亲戚说。
“到时想办法找点吧。”拉且吐了烟雾。
“只是你的老婆还不知道你受伤的事呀。”后排另一位蓄着胡须的年轻老乡说。
“怎么向你老婆解释?还有你在外打工的儿子伍沙……”
“钱也赔得太少了。这一万元钱,可能还医不好你的脚呢!”
拉且听着几个老乡工友的话,有些伤感起来:“是呀,老婆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那个工头,太黑心了,只赔了这么一点钱。再说,你是脚踝骨折,两三年可能劳动不了。”那位亲戚老乡说。
“自己倒霉了,老板花的医疗费加起来也有三万多了。他也倒霉,脚好了,倒也没什么。”拉且说,又俯下去看了看缠着白纱布的那只脚。
大巴渐渐进入了夜色里。窗外,城市灯光密布,有人说:“快要到西安了。”
车慢慢停下了。坐了五六个小时,拉且的那只包着白纱布的脚又麻又痛,好像又肿了似的。
第二天清晨,拉且一瘸一拐地被老乡工友扶上了开往家乡方向的火车。
经过了一个白天,进入黄昏,天又黑了下来。拉且他们到凉山的一个小站下了,此时已经是深夜。火车把他们卸下,然后刮着一阵阵寒冷的风,哐当哐当朝渺茫的夜色进发。
这个小站里有一拨拨的人前来吆喝“住旅馆不?”—这些拉客的在这个冷清的小站夜晚,像幽灵似的。凭着昏暗的路灯,他们在一间简陋的旅馆住下。那个蓄了胡子的工友买来了一些啤酒。
他们好像到了家里似的放心起来。蓄胡须的年轻人微笑着说:“到了这里,就等于到了家,大家喝吧!虽然我们中拉且一只脚受伤了,但也算是安然,大家喝一杯。”
拉且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看法:“比起那些死在工地的打工者,我还算幸运的。”年轻人看到拉且脸上的笑意,又大胆开玩笑:“等拉且好了,我们请他尝一个年轻的小姐。”
众人都哈哈笑了。拉且脸上露出忧郁的笑意,“小伙们,不要把病带回去传染给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我是老人了,不会睡小姐的。”然后又沉默起来。
“阿呷,你到县城车站来接你孩子他爸吧?”—第二天上午,到了县城车站时,拉且的那位亲戚打了手机,“拉且的一只脚受伤了,需要有人扶。”
阿呷先是惊喜,想丈夫他们这么快就到了,但听到后半句时惊愕了。她问:“傻瓜的脚怎么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看到丈夫双腋下夹着铁拐,那只包着白纱布的腿,她的眼眶湿润了,说:“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大的事!”
那个扶着拉且的亲戚说:“我慢慢给你解释,你先扶他到县医院看一下。因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他的脚现在又肿了。”
因为要过年,去外地打工的人大都赶回来过年了。于是,县城车站比平时变得热闹拥挤。
街上有人看着扶着拐杖的这位中年男人,远远地叹息说:“你看,那个人打工受伤回来了。可怜呀!”
阿呷扶着丈夫,低着头,两人沿着街朝医院方向蹒跚走去。拉且走两步停一下。
他突然抬眼望了望蓝得如洗的天空,说:“还是我们这里的天空美呀!”
其实,故乡的蓝天今天看起来有点忧伤。
妻子说:“你还有心思看天呢!”同时望着丈夫笑了,说,“你这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