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发达国家中,流行一句名言:时间就是金钱。现代社会的复杂精密,使得人们必须按时完成任务,他们工作的数量和品类,要是让上一个世纪的人来做,肯定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蒸汽机和电力提高了工作效率,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身体习惯方面早就作好了准备。尽管我们的祖先除了吃喝和打斗,便无所事事,但人们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时代,我们这个种族为自己的旺盛精力驱使,不停息地去行动。
中国人与盎格鲁-撒克逊人,在问候语上的差别意味深长。前者碰到熟人时,会问:“吃了吗?”后者说:“干得如何(Howdoyoudo)?”一方的常规是吃,另一方则是干。显而易见,时间就是金钱,这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通常连最后一秒钟也不会放过;而中国人则与大多数东方人一样,却闲散得很。中国人的一天只分为十二个时辰,这些时辰的名称却不明确,只是指称一天的十二分之一。这样,“午时”是指十一点钟到一点钟的整段时间。“现在是什么时辰?”一个中国人用英语问,“月亮的中午叫做什么时候?”用稍微明确一点的话来说,他应该这样问:“晚上,月亮在子午线上之时,叫做几点钟?”
日常生活用语中,时间也是模模糊糊,“日出时分”与“日落时分”,在中文中还算是明确,与经纬度有干系,但“午夜”与“正午”一样,却含糊不清。一般由“更夫”来确定的晚间时分,也是暧昧不定,只有最后一更例外。因为打这一更,总是在阳光初现之时。城市里“打更”的时间间隔,甚至也长短不一。对于我们的手表,绝大多数中国人,从不知晓。有那么几个中国人戴着手表,却从不用手表去安排日常事务,尽管他们过几年,还把手表内部清洗一遍,使它保持准时。一般人以太阳高度来定时间,觉得足够了。日上一杆,两杆,或者三杆,没太阳,就观察猫眼的瞳孔大小,由此确定的时间,对于日常生活来说,已经够准确的了。
中国人利用时间,与他们对时间流逝的度量有关。按照西德尼·史密斯的理论,人世中有两个档次的人:前大洪水时代之人,后大洪水时代之人。后者发现,人类的寿命再不会长得接近一千年时,因而抓紧时间多做事,以适应新时代。相反,前大洪水时代的人,不能明白玛土撒拉(969岁的老寿星——译者注)的时代已逝去,他们依旧按老习惯生活,好像生活已由长老安排好了似的。
中国人算得上“前大洪水时代的人”。像茶馆请来的说书艺人,极力招徕顾客,让人想起丁尼生的长诗《细水长流》。顾客来来往往,他依然声嘶力竭地讲个不停。唱戏的也如此,有时要连轴转,唱上几天几夜,尽管与曼谷的戏子作秀相比,要稍逊风骚。有人告诉我们,他曾在曼谷一场长达两个月的戏棚里,苦苦煎熬!中国人的杂技,要是演得好,是相当巧妙好玩的,但有个让人头痛的缺陷——开场白又臭又长,因此,献艺尚未完结,外国观众就想离场。更让人惊悚的是,中国人的宴会,菜肴之多,品类之盛,不可思议。很少有老外能经受这种宴席的“考验”,但中国人还感到这种口福享受得还很不过瘾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他们最忧伤的感叹,尽管对于那些掉进陷阱的倒霉“洋傻瓜”而言,他们满怀希望筵席快点散场,但总是为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所淹没。
中国人从小就习惯于按前大洪水时代的方式行事。上学,他一去就是一个白天,从日出到日落,中间只有一两次休息,用来吃饭。学生和老师都遵守不误。科举考试要考上几天几夜,每一级考试都让他们绞尽脑汁,而大多数考生经过这种疯狂的考试,却感受不到这种考试的内在荒唐。
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人,会让人想到他们学习过程的艰辛。中国文字,实际上也是前大洪水时代的,需要玛土撒拉这样的老寿星,用一生去修习。坦率地说,中国人与古罗马人一样,要是迫使他们学习这种费劲难学的语言,他们永远不会有功夫去说出和写出经典之作!
中国人的历史也属于前大洪水时代,他们的史学家不但企图溯源到混沌的远古,而且长河般的史书显得冗长、混杂,既塞满各个朝代的树干,还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枯枝烂叶。只有一个毫无时间观的民族,才会编写和修习这样的历史,只有中国人的“肚量”,才容纳这样的历史长河。
中国人忽视时间,也表现在他们的劳作上。前面已说过,他们劳动的精力投入程度,与盎格鲁-撒克逊人有很大的不同。
那些曾与包工头和雇工一起造房子的外国人,有几位希望再与他们合作一把?工人晚来早走,还时常停下来“品”茶。他们走得很远,远方的石灰坑里,拖来的只是一布袋石灰浆。要是用独轮车来推,一个人就能干上三个人的活,但他们不想这样做。要是飘起细雨,他们就会歇工。结果常常如此:尽管人们很勤奋,但进展却极慢,要计算这些人每天的工作量,可不太容易。听说有个“洋”人,对他雇来的木匠钉板条的速度很烦,在他们进餐时,自己亲自上阵,结果他们四个人半天的活计,他一个人就搞定了。
对中国工匠而言,维修工具是件耗时的精品“工程”。不过,要是洋人的工具,那就随心所欲了,工具不可思议地无法用了,却没有人说曾动用过它。“我可没去那儿”,这是一句很烂的托辞。椽杆和小檩条往墙上一架,中间用绳子一捆,脚手架就算大功告成。整个工期里,天天可以说是危机四伏。所有的经验,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沙、石灰和泥巴,本来能用的东西,现在都无法用了。外国佬真是无奈。他就像被土人捆住手脚的格利佛,被一根根绳索拽着,这么多根绳子一起拉,他真的招架不住了。一个广东包工头的经历,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他的誓言和钱财融化在腾腾的烟雾里,因为倒霉的他成了鸦片瘾君子。最后,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只能把他的烂事在他面前摊开:“早就告诉你玻璃的尺寸,窗户你量了三次。你全都做砸了,这些玻璃没用了。门关不严,一点胶水都没用,地板太短,太少,全是节疤,完全不能用。”沉默了一下,这位文质彬彬的广东人,一脸苦相,看着我们,颇有礼貌地说:“请勿说!请勿说!要有君子风度!”
对中国人来说,盎格鲁-撒克逊人没有耐心,不仅难以理解,而且不讲道理。聪明人认为,他们厌烦我们没有耐心,就像我们厌恶他们没有诚信一样。
不管什么事情,也很难让中国人感到速度的重要。我们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一大包外国邮件,在两个相距仅十二英里的城市间延误了好几天,只是因为邮递人员的驴子生了病,得在家休养!中国电报局的管理,与它应有的形象相比,只不过是一种拙劣的山寨模样。
外国人最恼火的是,中国人在通常社交访问中,视时间为无物。这种访问在西方是有时间限制的,不能超时。在中国没有这种限制,要是主人不安排住宿,客人再累也得讲个不停。拜访外国人时,中国人完全意识不到时间的宝贵。他们坐而论道几个小时,倾诉一空,也无率先告辞之意。有位好牧师说过:“想见我的人,便是我想见的人。”要是他在中国住上一段时间,他非得改口不可。有过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他就会像另一位忙得团团转的牧师一样,在客厅里挂出一个条幅:“天主保佑你走好!”这种赤裸裸的警告,即便一个脾气火爆的中国人,也像当头挨了一棍,他会长久反应不过来,长得可以耗尽十个欧洲人的耐心。终于,他开始讲话了,他懂得了“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的真切。要是外国人能像前不久刚去世的马根济医生那样,就会感到解脱了。中国客人接踵而至,朋友又“只来不走”,浪费了接诊时间。马根济医生对他们说:“请随便坐,我现在很忙,请原谅。”要是他能像向一位学中文的学生那样直截了当,他就快成仙。这个学生刚学会几句中文,便来个“牛刀小试”,结果弄得老师目瞪口呆,因为这个学生在下课时,对老师喊道:“开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