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站法很特别,瞧,我也会。”于是那玛丽·瓶儿也学到约翰·傩喜先生的站法,站到离他不到五尺的远近。香肠的香就不客气的送到约翰·傩喜先生的鼻子边来。当到女孩喝着要他看这一种站法时,他才从香肠的味道中滚出。
他笑那女孩站得很好,那女孩说他就是那么站起俨然同谁打仗的样子。他们俩就对这个站的奇怪方法笑着。
那女孩在吃了一小口香肠以后,又想起一件事情,就把香肠递过去,要约翰·傩喜代替拿着,好学那形势。
“这个,是我们家奶妈装猫儿吓我们时顶爱做的。”这女孩为了学这个可笑的形式,把两只手放到腮边,用大手指扣着口张得很大,眼睛皮用二手指按捺向两边分,成一种猫脸,且吼着要咬人。
我们饿得可怜的朋友,却禁不起手上拿着软软的东西的诱引了,他想尝一口儿试试。他把它举到鼻边去闻那好受的味道,正在这个时候他真禁不来了,就要咬。
“咬你!”这正像是那女孩要帮他警告香肠的话,实际上是女孩自己作的猫像得意的话,所影响的是正要当真把香肠咬一口的约翰·傩喜,见到女孩已看他动作,从心中发出一种羞涩,只能故意也张大起口,作为吓香肠的神气,说了一声“咬!”不消说是并不咬下了。
那女孩倒并不留心这些事。她见至约翰·傩喜在那里吓香肠,吓过后,却问约翰·傩喜愿不愿意把她这段吃过的香肠吃一口。
“你试尝尝看好不好?”
于是在这种劝请下,他尝了一口。他慢慢的嚼。这是一种又甜又咸简直说不出的好味道。这东西吃到口里就似乎是一些小虫各带了一身香气满口钻。他慢慢的咽下,咽下以后是贪馋的望着这手上还拿着的东西。
“好不好?”
“好极了。我从不吃过这个。”
“难道你家中不准你吃这个?”
“不。”
“那你在家中今天吃些什么?你不说,我就猜得出,必定是火腿面包,我闻过我那哥哥,他从别处宴会回来,吃了这个我就可以从他嘴巴边闻得出。”
“……”兔子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
“你欢喜吃奶油龙须菜不?我可不欢喜。”
“是的,我也不。”
“欢喜在你面汤里用一点胡椒末不?那个用多了,就会使人打喷嚏。”
我们帮他说了吧,委实说,这个时候不拘什么约翰·傩喜全不论,他要一点不拘什么硬朗的东西咬着。许多的菜名,他连听也不听到说过,更不懂欢喜好不欢喜好!
这女孩却全不明白站在对面谈话的小子,是挨了一整天又加上一早上的饿的一个人。她还同约翰·傩喜引出许多关于菜蔬的批评,说她第一欢喜是那几样,第二又是那几样,决定不吃又是那几样。真瞧不出年纪小小倒是一个对于吃东西顶有知识的小姑娘。
末了她又请约翰·傩喜勉强再吃一口试试。他当然是照办了。
他见了人家在一本册的同他谈天,且引出许多贵重菜名,竟想找一个机会说一句自己饿了的话也找不出。
忽然听到那屋里有琴声弹起来了。不久,又听到一种顶柔和的女人声刻在那甬道上“玛丽,玛丽”的喊,这一边是“嗳”的尖锐的答应着。她把那一段香肠接过手来,一面又向约翰·傩喜笑,说:
“瞧,我娘又要我练习明月曲了,我真怕,——你要不要这个?我想丢了。”
约翰·傩喜不再答应话,就把那段香肠抢过来了。香肠有了着落的玛丽姑娘却同这小子笑笑的点了一个头,就把白衣裳的小小身子消灭到那甬道里。
他是这样抢来一段香肠的。
约翰·傩喜先生怎样得到一种固定的生活,这是又在这一次抢香肠的故事以后许多天的。他终日到一个镇上去试行各样得食的机会,没有得则又饿一顿也不要紧。天生的是这一副很强健的身体,又正是热天,各处可以睡,且肚子是那么小,虽到极饿时也不必两个梭子形面包就胀得他小肚子发胖,当然也就能像这世界上许多挨饿的孩子们仍然维持活下来了。有一次,这是算他最后挨饿的一次,饿极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心好意问其他的人要一点吃的,别人却赶他跑开。他走到那卖熟食铺门前去,望到那玻璃窗里整个的烧鸡,整个的鸽子,还有更小一点整个的麻雀,都像很好吃。
他上前去说:“这个你们既不吃,把我吃吧。”
“滚开,你这小光棍!”
他还怕别人是怪他不谦卑,于是又变更了调子软软的去央讨。到头还是被人用嗾狗出来的方法赶走了。
无办法的他,当真去抢是决不会作的。他只有在一个空园坪里草垛上哭。谁知哭却哭着一个救命的人来了。那人是一个小地主,打这儿回家过身,听到草垛上有小孩哭声就过来看。第一眼看到的是兔子那一双大耳朵。照相法上说来,大耳朵是有福气的相,这兔子第一眼便使这人欢喜。
他问他是怎么样来的,说不知道。他又问他关于他以前的事,也不知道。约翰·傩喜除了好好的用一种像出身高贵的声调把自己的姓名告给那人外,记到的就是自己要饭的几件事了。那人见他可怜,且从那一双大耳朵上疑心这是一个流落的贵族,就告他若果是愿意跟到他家中去,他可以找一点工作。
“我饿了!”
那人又告是每天可以作照样的小事,也照样的吃很好的牛肉面包时,约翰·傩喜就像一匹小羊一样乖乖的跟这个人到这个人家中。
每日作的事是极平常的事,抹一抹窗户就成。天气好,则放那两匹山羊到野地去乐一阵。每到星期日,则换了新浆洗的衣衫随到主人到镇上的小礼拜堂去听讲。命运是这样安排下来,且在一种吃牛肉面包的环境下约翰·傩喜且把学问也得到了。那主人是孤身人,孤身而爱洁净的习惯,也如所剩的一点产业一样,便传给了如今的约翰·傩喜先生。
那主人是在约翰·傩喜二十六岁时死的,到约翰·傩喜二十九岁时,则已经得到那不明不白的一千二百镑年金,已成了镇上一个绅士了。这绅士到陪伴阿丽思小姐旅行时,与先前所不同的,不过是下巴的胡子长短颜色两样而已。
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
这里,我想把约翰·傩喜先生的所得《中国旅行指南》一本书详详细细介绍给一般想旅行中国的西洋白种人,这个我相信是可以给一个没有到中国来过的白种人很好的指导。不过道理为篇幅所限,却只能随便说点。
这书是在约翰·傩喜先生到馍馍街五层楼上哈卜君处谈要去中国旅行以后,过了三天,哈卜君耽心他老朋友的此次旅行,特意亲自把这手抄本极可珍贵的书捎来给他的。
哈卜君把书赠给傩喜先生时,说:“好友,拿这一本到中国去,那是比请三个向导还似乎可靠一点,好好保重得了。”
书面签的字是:——
敬以此书赠老友约翰·傩喜君:时老友正欲游其梦中之中国云。
书上第一条便是说关于小费的事。
第四条:——
遇到你迷了路时,问警察也不能知道(这是平常的事情),你可以随便抓一个人,说:阁下,请你把我引到我的住处去。他说这个我可不知道。那你可以说:你是本地人,连路也不知道?——到这里,方法就有两种:一种是你送他一点小费,他便很高兴为你作这件事;另一种则是你告他你是英帝国的人民,他们知道尊敬。英国在使中国人增加尊敬上,作了不少的事业,在中国境内杀了不少中国人,且停舶在中国长江一带的炮舰顶多,中国官已经告给中国人民应当特别怕英国人了。
同章另一条:——拜会中国的官,或有曾作过官的名人,你到那里去投一个片子,假如那门房说不在家了,你若是相信这话,就回头,那下一次来准又会不到。即或是你先用信或电话相约,指定这时候去找那个伟人,到门房时请他引见,他也可以用“老爷不起”“老爷会客”一类话抵制你。遇到这事你便应当记起小费的事情来。你不记起他不会提醒你的。这因为应属于客人知趣不知趣上面,不知趣则他提醒你你也不明白。
你知道这事了,你就看看这个要会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人若是作过总长一类的,你可以在你名片面贴上值一块钱的票子两张,(也有五张的,这并无定规,不过顶好是用中国的有信用的银行钞票,免得掉换。)一面口上说:“劳驾劳驾。”他虽在先说过是老爷出去了,也许老爷在他们眼睛打岔时又转来了。也许是老爷从大门出从后门入,故他们先以为不在家,至于先说的是老爷还不起床,那当然是他们进去为你们催老爷去了。说有事,则必定事是刚刚办完。这是应当感谢门房的。回头你见了老爷,你可以不必提到这事,提当然不要紧,不过照例不提。
这门房得过你的小费的,下一次他就同你要好起来,可以不“买票”也成。然而你应当懂出钱的时候,最好不必让他先送你钉子碰,送不碰钉子处名之曰“里手”。
同章另一条:——
住旅馆,住公寓,住家,遇到过年过节,你得赏你下人的钱。中国一年十二个月,有三次是非赏小费不可的。这成了规矩。外国人到中国也免不了。一次是端午,一次是中秋,还有一次是过年;有时他们在耶稣诞日也很有理由的要小费,这个可免则免,不可免也应当送。他们每天的工作,是靠到这三次四次的赏号,拿来打牌赌博的,你如无小费送他,他便只好看别人赌钱。说不定因此他可以偷你一点东西,就把这无小费作理由,是无法的。
买东西时用同样的钱,你自己买可以多一点,要他们买则有时少一半,这你不能奇怪,因为这也是规矩。他们在你货价中提取了一些,不让你知道,是全中国作伙计,厨子,帮工,都认为应当(这是一种额外小费)。
同章另一条:——
坐船到别一个地方去,譬如说从上海到天津,坐不起大菜间,只能坐官舱,你顶好是先告那招扶你的茶房,说回头送几块小费。他便按到你小费多少来帮你作一切事。不先告他,他们都非常聪明,知道从衣服脸貌上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假如你穿得不好,他便可以不大理会你。那么以后你纵出小费也无用了。不过先说的总是应当在他估的小费以上,才有便宜可占。
又,在另一章上,讲到在中国的西洋人想作中国官或作事的,有几条也非常切要。可惜的是连顶切要的也不能全引证出来,这里只举几个小例。
第二十一条:——
若是见到中国阔老,谈话谈到生活情形时,你说你对于中国打麻雀牌很想学学,能使他高兴。又说愿意看中国戏(注意是到北京只能说“愿听中国戏”),他也认为你是想领略中国艺术的好白种人。你说你欢喜在初一十五吃观音斋,这个也是很好的话,这话为太太知道更好。
在中国南方的伟人会晤下,你说话应当记到在骂两句北方军阀后夸奖一番这一方面的工作,到北方去则谈话中能引证得《论语》上的话越多越好。
作中国政府的外国顾问,实际上应当作成一个外国清客身分,能读熟《论语》,《孟子》,《孝经》,《礼记》,《太上感应篇》,还不算全材。越懂得中国文化多越好。能陪到高等官吏常常吃一点花酒,也是作客卿升官发财很要紧的事。
别人请客,帖子上写五点钟,你最好是八点再去。若照到帖子上的时间去,那多半是连主人也见不到。即或是在主人自己家里,慢去一点也无妨。在中国,请客作主人的,多数先学得一种等候客人的耐性。这性质在久住中国的外国顾问中也养成了好好习惯的。
一个旅行中国的欧洲人,固然不一定全是来作官经商的,抱了玩一玩的意见自然也很多。要怎么玩得尽兴,中国的习惯也应当多知道一点。于是这书的第七章告我们的事是一些琐碎的杂事。这里仍然是选出的一部分。
……条:——
到中国的应当在本名教名以外取一个别号,如像落迦山老农,或莱茵河散人,或居士斋主等等,至少是要懂得这个。中国人是稍稍有声望的人都有这别号的。还有人为神仙代为取名的,大致从扶乩而来,可以到北京红十字总会参观,那里有很多神仙,且有不少作过总理总长省长的信士,这信士的法名都应当知道清白,好到那个地方称呼,不至笑话。
男人的姓名,最好译成中国音,找中国姓氏谱有一本《百家姓》书,此书上还附有郡名,一见姓名且可以知道所从属郡氏。从前孟禄,罗素,到中国时,人家姓孟姓罗的都乐于同这两位先生“联宗”;联宗是比拜把子还亲密的。又如高尔基先生的名字,顶好不过,读来非常顺口。女人则在本姓名加上以“廿”或“王”或“女”符号,更为醒目。其实最好是在中国顶熟习的“婉贞淑芬”等等名字中去找相同的音为雅致合俗。关于这个若不能明白,不拘向中国什么人请教,他们都能供给你三十个以上通俗名字的。若求其顶合式当然须要去拜访中国的译小说的文学家,他们对名字是十分懂得合乎国情的。找中国文学家那极容易,送个不比外国那么小。有些人你可以在初次会晤下问他是什么主义文学家,他告你时可不会红脸。
中国地方以乞讨为职业的人,算世界上第一多。他们在你身后追着赶着,说出很好的祝福,这颂词且多数用韵,自由从口上编成,如古世纪乞丐诗人一样,你若是乐于听他,就慢送他一点钱。不过太慢了也许他把祝福的话用完了,尾音却是诅骂,这看地方来,有些地方是如此的。
有些地方乡下人,又作兴一到过年就上城讨钱的,这也成了规矩。
许多地方开铺子作生意的,一到初一十五便在柜台上摆一个钱簸箕,这里面有小铜子和银角子,这钱是专为给乞丐的。凡是作乞丐的还有一种副业,便是什么地方死人结亲,他们去打执事。到那时候他们穿的是一种绿色红色的衣裳,这衣裳上面还绣的有花,是中国前清衙门的副爷穿的到冷天时平常本来用报纸围身的,他们这个时候就不再发抖了。
若是想研究中国人不好看的脸色有多少种,你只要走到各处都不让他们叨光,就可以见到。
中国人骂人是各地都不同的(这里足供一个专门研究家讨论,兹节去)。
想同中国新的青年知识阶级认识,你问一个在欧洲的明白欧洲某文人的生活的朋友,拿一个那文人的相片来,签上赠你的名字,一到中国后,只要见到不拘某一个教授,让这教授见到这相,明天他就会为你宣传出去,大家都请你演说。你演说只把外国一切最新发明全归功给两千年前的中国人,他们就都欢欢喜喜的散去,认为你是同黄色人同情的白种人。总之你到中国说中国好,这马屁是容易拍的。你不会拍就在中国人面前骂骂你对欧洲人不满意的地方,也算很懂事的白种人了。
你这样一同中国知识阶级接近,又可以见到现下中国的文学家,这文学家就是发表过国际上的宣言,说外人轻侮中国人,且名义也是说他是“文学家”的。就此又可以看看中国法郎士,中国拜轮,中国……也是一个在最近想了解中国的欧洲人应当会面谈谈的。
到中国应当明白中国人对女子的新旧观念,好在同一地方对付两个人。凡是穿洋服的你都称他为中国新时代人物,他便欢喜,且很有礼貌的同你攀谈。但有时你对一个顶时髦的人讨论到中国古文化也能津津有味。这察观在你耳朵,你听他说一句话就可以明白。但不拘是新是旧,中国人都善于赌咒。赌咒是自己说了谎以后请神作伪证人的。中国的兵队,都知道怕外国人,土匪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