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卜君就只笑。老朋友要故意窘人的神气傩喜也看出了。
傩喜先生用一只手拿一只乌木筷子试攫取那蒸盆里的圆鸡蛋,看看挟着了,又滑掉,就索性用筷一戳,把鸡蛋戳得。然而不敢吃,他把它放在自己身边的空酒盅里,望着那热气蒸腾的鸡蛋不说话。
“老朋友是真苦了。”
“你以为我不到过中国就不懂拿这东西规矩吗?”
到哈卜君为他解释用筷子的方法,以及把菜名一一点给他时,他才明白这桌上全是中国菜。
“那吗,朋友,我还得到这儿来好好学习一个礼拜!”
“不,”朋友哈卜君说不,“到中国去不学拿筷子也成。如今讲究吃大餐,用刀叉的很多了。这吃大餐并不觉得舒服,中国人是处于同我们西洋人一样好奇的。吃饭也不过是一种顶好的玩意儿罢了,所以我们今天不一定要每一件菜上桌时主客各得喝一杯酒。”
于是他们随随便便的用菜,喝了两杯高粱酒,又吃了点炸酱面。当到要吃饱时哈卜君说到鱼翅是中国人的上等菜,傩喜先生就又多挟了几筷子鱼翅吃。
把饭吃完了,傩喜先生又为哈卜君所指点着看了许多中国的艺术。如像一张纸上用朱砂随意画上一个球房中工人样的丑脸相人拿一把剑头上飞一蝙蝠的“钟馗”,或者坐一个船在水中垂钓的隐士,或一个跛子神仙,哈卜君皆从旁作一种解释。看完了许多画又去看中国的古板书。待到把哈卜君宝物普遍领略过一番以后,回家途中的傩喜先生,已是俨然游过中国一次了。
第二天,阿丽思小姐便得到这样一封信!
可敬的小姐:我是在好久以前就得到你的信了。我为了忙着竟找不出一个回信的空闲。这事我希望是可以原谅的一种罪过。
关于到中国去一层事,我也正有此意思。我的忙便是忙到调查到那地方以后的一切。如今是全明白了。如果是你相信我这人诚实的话,我是简直已经可说到过一次中国了。这全得敝友哈卜君的大力。他那里简直就是一个中国。
如今我是正筹备我的费用,一俟有把握,便当飞电相告。
(再:送信的人问我要酒钱,我已经把过他三镑了。我把这事问过哈卜君,据说这个神的当差的大概是到过中国的。)你的忠仆约翰·傩喜
这使阿丽思小姐很高兴。不过觉得送一次信是三镑酒钱,一天祈祷上帝帮忙的人在地球上又不知有许多,虽说这是中国的规矩,然而似乎总太贵了点。从这事想来,在中国当牧师的当然也有好多法子瞒到上帝找钱,不像爸爸的穷了。
但是她又想起邮局也要用钱买邮票的事,何况一个神的差人不把多一点酒钱怎么好看。
关于约翰·傩喜先生
在阿丽思小姐的上一次奇境漫游中,所说到的约翰·傩喜先生的性格,有些是已经被记述这个旅行的人弄错了的,有些则简直疏忽了。在此实在有提一提的必要。
傩喜先生是正直的兔子,有着乡下绅士的一切美德,而缺少那乡下绅士的天生悭吝,这是应当知道的。像这兔子的人格,近来在一切的绅士中,已是成了稀有的而渐渐成为新式绅士引为笑谭的一种“人”格了。
他是年纪有了四十五岁,有些智识却不及其一半年龄。爱洁净是凡为一个孤身兔子绅士的习惯,但这个他却在爱身体体面以外且爱行为的体面;这一点事上是值得引起那些刻薄的绅士非难的。傩喜先生遇事爱体面,把一年所有的收入,一千二百镑金洋,全花到一种不明不白的耗费中去。只是一个孤身老头,却不想娶妻,也不同一些有钱寡妇来往,(这是其他绅士顶不以约翰·傩喜先生为然的一种。)拿来钱就花,这似乎是不免应该在一种社会批评下得到不好名声的。然而约翰·傩喜先生却不顾虑到这些事情上来。自己所欢喜的,还是仍然作下去。喝一杯儿酒,到老朋友处谈谈闲天,有戏看遇兴时也看看戏,想到别处城里去玩就一个人带了钱包走去。爱漂亮的动机,就只是爱漂亮,也不是像其他绅士收拾打扮是为的到佃户家去同佃户女儿作乐。碰到穷人要他帮助的,总是答应下来,看这人所需要是什么事,设法去帮忙。无聊时节爱看一点小说,这小说也不拘是十四世纪或十九世纪的,不拘谁个名家的小说,都能够在一种意外情形下博得这良善的兔子一点眼泪,(他无事就把那个和平正直的心放在一本书上,让这一本书的一些动人情节动人语言摇撼着,揉打着,于是他就哭了又笑。)烟是不吸的,酒是刚才已经说道,喝也只喝一点儿,实则就是这一点儿也就能够把这兔子成为更可爱的了。
我们知道,凡是像这一类型式的绅士,在同一情形下,不但是为人私下议论说是“好”或“不好”,且有人疑心到他头脑是有了病的。约翰·傩喜先生也就免不了此。然而这在三种批评下,人人却很愿意同这个绅士发生一点关系,因为只要同他发生关系总可以占便宜又是谁都明白的一件事。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在约翰·傩喜先生背后说他坏话的,不过是想在他身上叨光不得,或所叨的光不够而起的一种责难罢了。
他住的地方,不能说是城里,也不能说是乡里,原是介乎两者之间的。当日选择到这个地方住家,大约就是一面为的进城方便一面下乡又容易的原故,那是猜的。他凭为生活费用的,不是田地,不是房子,又不是挖窖发的洋财,这钱只是一个不相识的人平空给他的。这不相识的人给他这一笔年金时已经死去了,到后所委托的律师慢慢的才把他访到,访到了以后,问明他的姓名底细,经过许多地方人证明这便是那位不相识的死者所欲给遗产的约翰·傩喜先生,于是他就把这钱一年一年的领用到如今。他为这个也从不向人去骄傲过一次,他心中即或想到这件事,以为这个是一件平常事。把一些用不尽的钱送一个虽不相识却为人正直的面生人,也应当。说到这奇怪年金来源,似乎又得顺便把这个兔子以前的身世叙叙。
先是穷,穷到自己也莫名其妙。自己是一个光光的身子,如其他光身汉子一样。没有爸,没有妈,像是远房叔叔伯伯之类也找不出一个。谁也不能说明他的来到那个镇上是什么一种原因,自己则当然更不明白。
他第一次晓得他的身体不是天所有,也不是一个父母所有,是自己所有,——说是自己所有就是说知道肚子饿了应当要去自己找东西吃时,他是只有六岁。为什么又晓得是六岁?那又是一件不可解的事了。当他第一次感到要找东西吃时,他到镇上一个饭馆子门前,见到有两匹狗在那里争一块面包,约定下来谁打赢谁吃,面包就放在他的面前请他作证。
狗是当时就打起来了。
他看着这一对狗尽打,明明见到另一个爬不起来了,谁知却永远得不到解决。他是想着只要不拘一个谁打败,他便可以把这面包送给那胜利的狗,回头向胜利的分一片儿充充饥的。天夜了,可还不能得到解决。他真是有点儿慌,在打着的狗自然顾不到这个。
“喂,要打就快打完一点,朋友,你把他那一只脚啃一口不就把他拉倒吗?”
他见到这个方法已为另一只狗注意,就又把其他所见到许多有隙可乘的一点主张供献给两匹狗。可是到话一为他所说出以后,这方法也就已无用了。他又为帮助一只狗擒另一只狗的一个顶妙的方法呐喊,可是他呐喊时同样却也给了另一个狗的力气。他自以为是尽力在帮助那一个占上风一点的狗的忙,却料不到那势弱的狗经他一喊也以为是一种友谊的鼓励而奋起了。若是这地方他没有在场,也许早就解决了,有了他在此则两只狗一面为一种英雄虚荣所驱使更不许让一点儿步。
“两位朋友,请你们听我一句话再打如何。”
承认了,那两只狗口角流着血站在那里等约翰·傩喜先生的话。他先把他的名字介绍给这两个英雄。随后说:
“我饿了,你们为了我的原故可以早早解决一下吧。”
“真对不起,”那白狗说,“我们不知道朋友是空肚子的。”
那花狗建议说这面包让约翰·傩喜先生一人吃,但为了一种光荣应请他一面吃一面看他们打,到底谁是“最后的胜利”。因为在那时节即有了胜利即公理所在的话。
“好极了。”那白狗是答应了,不让花狗桩子站稳,扑过去就咬。
他们又打起来了。约翰·傩喜先生因为吃了面包已不必替肚子发愁,就看他们在一种很幽美的月光下为这光荣猛战。
他第一天的食物是这样的挣得的,已经算一页半神话的历史了。不过这情形到后来仍常常有的,可是能够因此得面包的却不是约翰·傩喜先生。
第二天他记起昨天得东西吃的方法,以为或者以后永远可以像这样吃那两只为光荣而战的狗留下的面包,就到各处去瞎撞。想即或不遇到这两位朋友,有别的狗要打也可以在那儿作一会证人。他还断定这是在一个地球上无时不有的事情,只要遇到就可以叨光。一个人的职业是全类乎这样的尝试选下来的,每每会为最先的一个幸运肯定了自己方向,这方向不十分绝望则尚可以继续走去。可是我们正直的约翰·傩喜先生,走了一整天,虽凭了一种信心勉力抑制到要放东西到肚子里的欲望,从早晨到下午,见到别一个小兔子是并不要作证人也可以吃面包的。他看那别的小兔子,将整个的大梭子形面包倚在大门边嚼,他又疑心这是那两匹狗在他家屋里打着,所以面包便归那小子吃了。他想问问那战事到不到了结束,就走到一个正捧着面包低头啃着的小兔子跟边去:
“先生,我想知道那两匹狗打架到底那一个赢?”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他以为是自己太含糊了,就又详详细细的说一番,且把昨晚上的事叙了一个大概。
“不知道,不知道。”
明明白白是这小子啃着的又是与昨天自己吃的一样的面包。一样的面包有两种法他可不信。听到说不知道就更以为是知道不愿意告了。然而他并不发气。
他又软软的说:“朋友,告我一下也不要紧,横顺你这个时节是已经有面包了。”
“你这个流氓,谁是你的朋友?我是议员的儿子,我面包是我爸爸给我的。你若果还懂得对人尊敬是有好处,那你就应当对我拿出所有的谦卑才是。”
“那昨天两只狗给我的好处可并不要我说是应谦卑。”
“那因为他是狗,我却是议员的儿子。”
他心想:既然是应当不同,这个时节天又已快黑,还不知那一对狗在什么地方,也许即或找到了他们,他们又已经有了证人,如今这一边既说是谦卑一点可以得到好处,就谦卑一下也成。
他随就问谦卑是如何办法。那议员儿子,要约翰·傩喜先生喊他为少爷,是照办了。又要他向他作一个揖,他也照办了。又要他说四句颂扬这尊贵的代议士的能干,以及应蒙神佑的话,他可说不来。因为在这个只有一日吃饭经验的兔子,还没有机会把谄谀学到。他说:
“那我可不会。”
“我可以告你。这些话实在是你们光棍应当学好的。说得越好你也才越有好东西吃。”
“有好东西吃我愿意你少爷告我这个。”
这少爷,先是把约翰·傩喜先生适间说的这一句话一个“告”字纠正为“教”字以后,才开始来教这光棍说了一套吃饭知识。所说的颂词是一种韵语,四个字一句,这少爷,是傍在他爸爸的身边听别的人在议员面前说时学来的。约翰·傩喜先生自然就照到他所教的说了一遍。于是他们两个分吃了面包。约翰·傩喜先生第二天的食物是用一种谄谀换来,于是他知道恭维别个也可以得东西吃了。
第三天他挨了一整天的饿。他先去各处找寻第一次运气,不见到。又实行他昨儿打那少爷处学来的本事,不幸所见到的并不是少爷,纵恭维也不能得到好处。看看到夜了,仍然是无法。他却奇怪“昨天”和“今天”和“前天”怎么会不同,他开始认识生活到这世界上是怎么回事了。饭是同样的饭,却有许多方法吃。活到世界上,要学会许多方法才好。今天这个不行又改用那个,则才不至于挨饿。然而他想到的是至多有五个方法大约也可以得到每天吃饭的机会了,因此他忍了一天饿去到各处去打听这另外三种新鲜方法,为的是他认为五种方法已得到两种。
以后的日子,每一天使他多知道一样事,他才明白可以吃饭的方法还在五十种以上。然而约翰·傩喜先生却在明白这个以前,先找到一种工作,已单在用这一种工作度着新的每个日子了。
先是他去各处问人怎么样可以活下来,有些人就告他当这样子活,有些人又告他说当那样子才对: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个不同的为人方法,可是用这方法问那本人讨一点东西吃时,却全没有像以前所遇到的那议员少爷慷慨。
他说:“那我很谦卑的喊你为老爷少爷,又为你念那很精彩的颂词,就给我一块面包吧。”
那个人却说:“若果你是乐于这样慷慨,我倒很高兴照你所说的办法给你恭维一番。”
他因此才知道有一类人是因为家中面包太多,就可以拿来换一点别人的恭维。恭维倒是随处可得的事情,也才只家中面包多的人愿意要。
这里说到的约翰·傩喜先生,显然是只好饿死了。然而在饿死以前,凡是一个挨了饿都能不学而能的,便是偷,抢:最先挨饿的人类,多半只知道抢,不知道偷,偷大约是人类羞耻心增进了以后,一面又感到怎么办稳健一点的智育发达以后的事。说到约翰·傩喜先生所采取的方法,当然是一种顶率真的方法——他去抢。
是第四天的事。他走到路上,望到许多小兔子,拿了一个大梭子形烘得焦黄的面包啃着,有些还一只手拿牛肉一只拿面包,这边吃过一口以后又吃那一边的东西。他羡慕这些人能够碰到有好处的地方去,却不明白那是从家里拿的。“家”,这个他便不相信。若照到那另外小子告他说是每一个人都应有一个家,家中又应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姑母,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神科学生的哥哥,那怎么自己又不有?若说是每一个家中厨房里都作兴放了不少面包,还有别的厨柜里放的便是牛油,奶,火腿,熏鸡,以及吃来很苦的白兰地酒之类,那为什么别人送了另外那一个小孩子吃却又不轮到自己?总之虽然许多小孩子都如此说,他总不相信。他信步走去到一个很大的人家后门边,见到有一个小女孩在一个草坪的凳子上吃东西。
他走到那个比他略小的女孩子身边,问那孩子是打那儿捡来这一段香肠。
“是自己家里厨房的。”
“多不多?”
“这个多得很,还有火鸡呢。”
“火鸡好不好吃?”
“那味道比这个还好。”
他听到味道很好,引起这兔子肚子中虫是来回的窜。他搓着两只泥手,说:“你这少爷可不可以为我到你厨房去取一点火鸡肉来?”
“那你是想吃火鸡肉了,——我的名字是玛丽·瓶儿,不叫作少爷,——你想不想?”
“是吧,好吃的东西当然想。实在不得得一只火鸡脚也好。”
“火鸡脚我可不欢喜,我吃过。”
这女孩子却天真烂漫同兔子讨论到一切口味,一面且细咬细嚼的啃着那一段熏得极红的香肠。
约翰·傩喜先生就看到别人慢慢的吃,他一面幻想起一只熏得通红的火鸡,的叫着走到自己身边来,他就把脚分开像一个打拳师的站法,想擒到这火鸡时很快的拧下一只腿或翅膀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