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说,卞司成并不知道大酒店中还有这么个幽静的所在。虽然由于开会或应酬,他几乎吃遍了北城的星级酒店,所以闹出个高血脂来,朋友一开玩笑,就说他是“吃大餐”吃出来的,是吃白食的报应。其实,他本着老家一句俗话。“吃了不花钱的饭,误了有钱的工”,绝大部分应酬都推掉了,除非迫不得已。
整个大厅只有淡淡的暗藏的壁灯的光,大概是隐形灯的效果,使得这里有一种“人约黄昏后”的情调,连壁画也是影影绰绰的,只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却不可以逼视它。细碎的白光有如点缀的星子,又带几分朦胧……远远地飘来了轻柔的钢琴声,是一支名曲,古典的,有几分熟悉又不可道出。茶座相隔的距离很大,来宾一个个全都在低语,绝不四处张望。就算张望也看不出多远,服务小姐总是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桌旁,给你上饮料与点心。
卞司成纳闷她竟知道这样的去处——毕竟,与“伊甸园”太不一样了。
她也淡淡一笑:“我这是第二次来的。上次是那司机领我来的。”
“司机?肇事的司机?”
“是他。”
“你们……”
“没必要怀疑什么,没必要。”她又轻轻一笑,卞司成发现她右边嘴角有一个漂亮的小酒窝。
她主动点了鲜榨的梨汁,一人一份,并没征求卞司成的意见,不过倒也合他的口味,清凉去火,他也只能这么选。
待鲜梨汁上来后,她才言归正传:
“我一直不想出来作他的证人,可双方都一致劝我出来,我别无选择。”
“你的证词,莫非对双方都有利?”卞司成问。
“可以这么认为,而且,事实也是如此。”她端起了梨汁,轻轻地呷了一口,“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是吗?”
卞司成一时不理解:“怎么说?”
“要是司机判了罪,死者一方的赔偿也全都没有了,这正是双方所不愿看到的。在我,也应说是与人为善吧,别无选择。”
她又一次用了“别无选择”这个词。
也许,她是属于那类爱好文学的小青年之一,日常生活中总要卖弄几个深奥的字眼。说“别无选择”适得其反,恐怕是最不应当的一种选择——这只是个饰词,所谓“文过饰非。”不知怎的,卞司成心中竟有这种感觉,于是,他突兀地说:“这恐怕是你的一种选择,只是用‘别无选择’来打掩护吧。”
轮到她吃惊的样子:“莫非,你都洞察到了,一切的一切。”
卞司成却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又什么都知道。”
“也许吧,从你的急于剖白中,我感觉到了事件的真相恐怕是另外一面。”
“可是……”
“在死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之后,双方作了一场最肮脏的交易。反正,死者已经不会抗议了,是么?”卞司成终于作出了判断,所听到,所见到的一切,已足以作这一判断了。
她脸色发青,好久,才艰难地摇了摇头:“不能轻言肮脏,还是该为活着的人着想。对死者,已无所谓公正不公正,她已经不存在了,更何况,法庭已作了判决。”
“伪证可以推翻,法庭可以重判。”
“那又何必呢——如果你是被告一方在获得赔偿之后,还会这么做么?”
“问题是我是否知道真相。”
“问题是他们已不愿知道真相。”
卞司成定定地看住了她,“照这么说,你现在也没必要找我上这个地方了。”
“不,不……”她颇有几分哀怨地说,“我本以为可以在你这里找到同情与安慰,我知道你是个心眼很好的人,听不少人说过……那天,我扑上去,也是以为可以抢救出一个人,却没想到反把我陷于一种可怕的境地之中。已经死了一个人了,无论她怎样,毕竟是死了,不应当再牵累又一个人,甚至再死一个人了。人家只是一念之差,不是本性。有一个悲剧够了,没必要人为再制造第二个悲剧,只要他真心悔改,我能让他真心悔改。”
卞司成脑子急促地转了起来:“那司机这么对你说了?那司机本就是你单位的……”
“不,不,我原来并不认识他,这你太看低了我的人格了。”她竟又惶急了起来,“我在出事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他,所以,决不是为的袒护他,包庇他,我可以发誓,我也考虑了很久,很久……”
“才今天作了个伪证——也为了救人么?”卞司成抽了一口冷气。
“我没救得了一个,应该救得了另一个。”她的语气又变得自信了起来,“这是与人为善,做好事。真的,司机判罪了,死者家属又能得到什么?连赔偿也没有,惩罚抵消了赔偿,这是惯例了。我只有这个选择,我只能这么做。我……。”
“小学时,我们都读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卞司成想提醒她。
“那是小学生的认识水平。世界哪有那么简单的道理。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学生了,处事与认识问题,不可以那么简单了。”她说得振振有词。
卞司成不知怎么说好。
她不是说要向他倾诉什么,而事实上,她只是要让她接受什么,而且没有商量余地。清静优雅的地方,此时在卞司成竟已有几分燥热,钢琴声似乎也急骤了起来,他艰难地说:“不管怎样,伪证是法律上不可容忍的。”
“可在道义上,置两家人同于不幸之中,难道也是容忍的么?我只能这么做。”张慧仪主意已定。
“那么,真相是什么?”卞司成只能问。
“我告诉了你,你也成了同谋。这是不道德的。”张慧仪仍很坚定地说。
“事实上,你已把我变成了同谋。”
“是呀,从这里离开后,你不去法院,那你便是事实上的同谋。可去了,你又能说什么呢?所以,你不可能去。”
卞司成不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孩儿?
可张慧仪又接着不无伤感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错了,但我已经不可能纠正它了。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除开你这个局外人是唯一的不满之外,诉讼的双方都认为我做的是一件好事,这就够了。”
卞司成还能说什么呢?“我希望,这本来就是事实,是真相就行了。”
“真相,也许,永远不会有真相。”
“包括你自己也不知道真相么?”
“也可以这么说。重要的是结果。”
卞司成起身告辞了。浑身的燥热已无法叫他继续坐下来了,张慧仪也站了起来。法律在这样的道德面前是软弱无能的。她也许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是绝对无可非议的了。
走出了大厅,卞司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黄昏的街区空气却分外恶劣。烟尘、汽车尾气,乃至海鲜楼里溢出的腥臭味,都一齐搅个乌烟瘴气,卞司成匆匆叫了个车,逃难似地离开了。也没在意张慧仪是否于车后招手道别。
这区别于“伊甸园”的另一个圈子的世界,似乎照样潜伏有同样的危机。
这个世界无处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