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日子。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厌恶了城市废气的一伙年轻人,利用周末,便早早骑上山地车,向远郊进发,那里有一个新开辟的旅游渡假村,有山、有水、有鸟、有鱼、有悬索与吊桥……其实,光有山有水,对城市青年已经有足够的吸引力了,用不着人为设置的景点。摩天大楼已把朗朗睛空切割得所剩无几,而汽车与道路更淹没掉了城中仅余的几点青绿,生命的呼吸骤然间变得窘迫了,于是,一周最后两天,几乎是逃难似地遁向远郊。
她们一共有七个女孩子,都是一家企业的文职人员,会计、检验……之类。人称“七仙女”,不过,在南方“七”可不是个吉利的字眼,只有丧葬时才用的,诸如“头七”、“断七”等等。所以,后来又有人归咎于她们不该七人同行,上天才特意去掉其中一人,“六”是个好数,“六六大顺”以后,这六位姊妹便福星高照了——这类话,居然也记录到了案卷当中。
这天自然是玩得很痛快,所以骑车回来,有的前,有的后,大都已经疲倦了,领先的,便是那位死者与紧跟在后边的证人。
远郊的路,还没有完全铺好,坎坷不平,坑坑洼洼,加上又刚下过暴雨,山地车也无可奈何,但死者颇有几分争强好胜,一路领先。于是,就遇上了拖拉机。
对城里姑娘来说,这拖拉机可是个新鲜事,从未见过。怪模怪样,车头不象车头,车屁股不像车屁股,前后还是两截,象随时可以闪断腰的老太婆,一路上“吭哧吭哧”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开得过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姑娘们先是好奇,骑着山地车,一忽儿车前,一忽儿车后,好看个新鲜,溅上点泥水也满不在乎。弄得开车的小伙子一个劲臭骂:“想死了不是?老子车子开得不顺畅,你们还来捣乱,挡在前头碍事。”
他骂得有理。因自行车不可能在这样的路上靠边走,为绕过水坑,有时也得骑到路当中去。这势必挡了拖拉机的道,本来可以不用刹车时,也不得不紧急制动。
惨剧就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前边两位姑娘与拖拉机斗劲,把后边五人已甩得远远的了。
但姑娘毕竟没多久的耐力,快上市级公路前,还是让拖拉机给超过了。
就在超过的一刹那,拖拉机头猛地往右边拐了那么一下——中国都是右车道,自行车也就在拖拉机的右边行驶,拖拉机头这么一拐,后面的拖车自然也往右倾,片刻工夫,最前头那位女子惨叫了一声,便连人带车,给后边的拖车厢撞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头部底下是一大滩鲜血。
拖拉机仅右拐一下,便又正过来了。司机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惨祸,仍继续往前开。是我们的主人公——张慧仪见义勇为,大声叫住了拖拉机,便第一个扑向了受害者。这时,后边一辆自行车也近上来了……张慧仪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如压迫止血等,在她,这些都是学习过的,但分明无效,受害者很快便停止了呼吸。
司机跳下来,也慌了,赶紧掏出手机,按了120急救台,叫救护车来。后来的同行的女子,倒是很奇怪这位开拖拉机的居然还有手机,当农民也不赖,如今。
救护车来了,把死者带走了。
交通警几乎也是同时到达的,他们只认定是拖车后轮处撞了人就够了,拍了照、作了笔录,取了证,也就了事了。整个案卷就这么简单。
回过头来,再说第一证人。张慧仪的确在肇事地点最近距离,也就是车右侧旁边一条小路上,正由小路往车行的大道插来,旁边没有第二个人了,发现出事时,她边起跑,边大叫司机:“压死人了,压死人了!”所以,迫使司机赶紧停下了车。而后,她便扑向了死者。
这天,她是到郊区一个同厂的青工家“串门”,当然是为的做思想工作,因为那青工闹情绪,出了点小小的事故,如果态度不好,很可能要被除名,她是来劝导他的,让他作一个象样的检查,好过关。没想到遇上这一惨祸。并且要上法庭,当第一证人。
这当然责无旁贷。但问题在于,司机后来提出,车前边有人偏了道,骑车差点正面撞上拖拉机,这才猛地右拐的。不过,在现场笔录时,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解释是当时吓慌了,而交警也只注重是拖车后轮撞的人,司机恐怕没多大责任,所以并没问这个细节。
由于有这争议,这才上了法庭。受害者家属受了第二证人所见的司机手机的启发,提出了很高的赔偿额,所以,司机这一方也不干,也要求上法庭。本来,在中国,这类事故,很少劳驾法庭判决的,双方协商,赔上点钱,也就了结了。这该算是一个例外。也可以算国人法治意识有了提高。
这一来,张慧仪成了双方至关紧要的唯一证人,一个很微妙的证人。也就是说,不在于事实真相本来怎样。而在于怎么把双方“摆平”。对于死者家属那方,得治住司机,让他知罪、畏罪从而愿付出高赔偿额,但又不可把人真正送进牢房,真正治了罪就谈不上赔偿了,落个人财两空,而对于司机一方,当然更不想去坐牢,说成是故意杀人,而且,也不愿付出太高,高不妨高一点,可不能漫天要价——最关键,不可留下案底,虽然压死了人总是晦气的事。说不定一两年也抬不起头。于是,车头前的“惹祸的家伙”无论有与没有,她张慧仪都不能不涉及——所以,才有法庭上说得扑朔迷离的一段,直至因抗诉而回避了回答。为此,卞司成不得不琢磨一下这么个关键的人物——她究竟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一种尴尬,也可能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