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TS/薄荷糖
OK先生,离开时请带我走
这个世界上我所做过的最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微笑着听他为我讲述他和淙淙的甜蜜
我强烈反对频繁更换网名的原因如下
我住在这区老楼的C座七楼,从外面看过来,爬山虎只攀到四楼的位置,管喜住在四楼,沾着露水的爬山虎隔墙偷窥他充满酒精气味的夜。
管喜的夜是热闹的,灯火通明,醉生梦死。他抓一把剥好壳的花生米向上一抛,张开嘴接住它们。入口的是单数,他就去和淙淙道歉,如果是双数,他就醉死在家中等着淙淙来跟他道歉。
如果淙淙三天没来,那么第四天深夜里管喜就会打电话给我,他带着很浓的鼻音问我,胡小南,你在干吗呢?
起初我还会非常严肃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比方说我在读书呢,什么书?哦,是《一个人的战争》。再或者回答他我正在涂指甲油,矢车菊蓝,脚趾甲上涂板岩蓝。
后来我发现他并不在意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所以我也就学会了用三秒钟的静默来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接下来管喜就会说,下来陪我看电影吧,带几瓶酒来。这表示他愤怒、焦虑、情绪失控。
或者说,下来看看我,我生病了,浑身难受。这表示他悲伤、绝望、万念俱灰。
而这一次他说的是,胡小南,你下来抱抱我吧。
他声音迷蒙,像是用一块尚未拧干的毛巾捂住了口鼻,因此那些情绪无处泄露。
我想了想,尽可能让自己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没空。
管喜轻描淡写地问我,没空?难道胡小南你也恋爱了?还是你要去约会相亲了?
我说,看了你和淙淙整日一起上演的《爱恨情仇录》,我可不敢自掘坟墓去恋爱。
管喜顿了顿,说,可是胡小南,我现在真的很难受,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还是下来抱抱我吧。
戏路太老套了,虽然“抱抱管喜”这一条附加的内容让我春心大动了好一会儿,但是出于某种近乎变态的尊严感,我还是果决地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前,网友“OK先生”提出了见面要求,他说,Yes小姐,出来喝杯豆奶吧。
我欣然应约。
OK先生是我第二个提出见面要求的网友,第一个是痞子菜鸟,当初他问我,轻舞肥羊,你不会是骗我的吧?我十二万分之诚恳地回答,当然不是!
事实上我是骗他的没有错,为了替管喜还清他欠下的欠款,我摇身一变成了新一代网上诈骗犯,我骗痞子菜鸟说,你想当歌星吗?我是星探界的奇葩。
当时新闻联播里还在播放网络诈骗犯的悲剧下场,我一边看一边就铁了心肠,电话里还有催债的在那扯着嗓子喊,再不还钱,我就弄死他!
我知道自己不能看着管喜被弄死,毕竟他死了,遗产的合法拥有者也轮不到我。
那天下午我将自己打扮得很娱乐圈,又用为数不多的钱买了副太阳镜给自己戴上,直到确认它完好地遮住了我的良心后才昂首阔步地出了门。
那天下着小雨,整个城市潮湿且粘腻,淙淙打来电话跟我哭,边哭边说,胡小南,怎么办啊,喜子要被他们弄死了。
我心烦意乱地喊,哭哭哭,哭丧啊哭,等他死了你再哭!
淙淙就哽咽着挂了电话,一分钟后电话又响了,是淙淙的表哥,他在电话里骂我,胡小南你这个死三八,你敢骂我妹妹?
我彻底失去了理智,对着电话一通乱吼,你这个死娘炮,再废话一句老娘连你一起活埋了!
那边顿时安静了,我烦躁地站在天桥下,忽然间觉得自己很没有存在感。
我究竟是什么呢?管喜是淙淙的男朋友,他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为他冲锋陷阵地打头阵,他是不是能够看见其实我早已害怕得双脚发软了呢?
正胡思乱想着,一把黑色雨伞映入眼帘,然后是一张沉淀过表情的年轻脸庞。
是这样一张脸,白净温吞,眉目清秀,又带着一脸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正义感。虽然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瞳却明亮得像个孩童。
他十分腼腆地问我,你是肥羊吧?我是菜鸟啊。你好你好。
雨幕还在我们周围断断续续地冲刷着大地,他穿得并不时髦,应该是哪所学校的校服,但他的鞋子却刷得干干净净,找不出一个泥点子。
他真诚地告诉我,自己的父母都在乡下种地,他听说这年头唱歌能赚很多钱,他想赚些钱,把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父母接到城里来。
我心虚地应着,假模假式地让他给我唱首歌听听。
然后,我顺理成章地骗走了他五千块钱的“报名费”。
那之后的我不断地做着噩梦,吓醒后就整夜整夜地失眠,我想,我一定是要被送下地狱去的,管喜要知道,我是为了管喜下地狱的胡小南。
后来我换了网名,不久后认识了OK先生,我之所以会答应见他,是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错误是可以弥补的。
所以我才会在这个月光透亮得让人无所遁形的日子里,坐在新开的豆浆甜品屋里等着一个素未碰面的网友。
十分钟后,红色的木质大门缓缓地推开,一个高瘦的身影挤进来。
我差点儿咬舌自尽,而那个自称“OK先生”的“痞子菜鸟”却一脸镇定地站在我的面前,他友好地同我打招呼,肥羊,怎么又是你啊?
监视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培养感情才是最终目的
我喝了三杯豆浆并一块蛋糕,随后便恼羞成怒了,我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对低眉顺眼的服务员说,什么破豆浆,这么难喝!
服务员委屈地抬眼看着OK先生,小声地嗫嚅,苏老板,这……
OK先生摆摆手,说,小蔡你去忙,我来招呼她。然后转身眉眼带笑地看着我说,我是苏凡,肥羊,你叫什么啊?
原来这家面积不大但看起来十分温馨的小店是苏凡开的。
他被我骗了五千块钱,还能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里拥有一家自己的小店,还是很让我佩服的。
我说,我叫胡小南,我给你打个欠条,钱我会还你的,你要是报警,我就吊死在你的小店门口!
苏凡憨厚地笑,笑声洪亮极了,他说,欠条就不用了,正好小蔡下个月回她们老家订婚,店里缺人手,你就过来帮忙吧,工资不多,一千五一个月,你每个月还我五百就行。
我说,你不会是怕我跑了吧,让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做苦工,还要被你监视,没门儿!
苏凡亲昵地拍拍我的头说,监视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培养感情才是最终目的。
我立即警觉,什么感情?
苏凡答,价值五千块大洋的深厚感情。
我算了算,还清五千块要十个月,十个月啊,一个小生命都能落地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穷苦大学生,要钱没有,贱命一条他也不稀罕。
回去的时候夜已深了,月光轻柔地笼罩住夜风中瑟瑟发抖的爬山虎。
我爬到六楼,犹豫了片刻,蹬蹬地跑下楼去敲管喜的门。
敲一阵,不开,再敲,还是不开,继续敲,邻居探出头来埋怨,敲敲敲,作死哦!
我陪着笑脸,心里却担心得想抽自己一耳光。管喜不是冲动的人,但他冲动起来不是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拧开煤气跟着他祖奶奶的步伐奔向极乐。
无奈之下叫来了开锁工人撬开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张大提琴的碟片浑厚地传出调子哀婉的曲子。我绷紧了神经推开他的卧室门,眼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管喜安静地躺着,他睡着时像一个柔软天真的孩子,浸在松软多情的梦里,让人不忍心靠近去打扰。
他的手边放着一瓶安眠药,几枚白色药片撒落在床单上,触目惊心。
我绝对是受了刺激,呆呆地站在门口,企图用手掌去捂暖瞬间冰掉的心,没想到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脑子里想着管喜死了,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他,这么多年,从小学到大学,十多年的时间我都用来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他,可是他却并不知晓。
嚎啕大哭到想要呕,管喜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我大惊,指着管喜喊,你诈尸啊!
转念一想,就算是诈尸有什么好怕的呢,我那么爱他,我不怕他。
管喜打了个哈欠看我,那眼神是惺忪模糊又有些吃惊的,忽然,他笑起来,从床上跑下来狠狠地抱住我在屋子里转圈圈。
他大笑着,问我,胡小南,你这个傻子,该不会以为我轻生吧?
我推开他,心里面的委屈转化成恶毒的嘴脸,我说,对,你就是个人渣!我就纳闷,轻生的人那么多,怎么不算上你一个!
管喜哭丧着脸看我,怔怔地,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伤害。
我恢复了理智,问他,到底哪里难受?感冒了还是拉肚子?
管喜爬回床上,盖上被子,脸转向墙的那一面。过了很久,他才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心里难受,胡小南,我和淙淙分手了。
我就知道。
这样的戏码我从初中看到大学,已经熟悉得像熟悉自己的生理期一样。
我说,明天开始我要去工作了,只有淙淙没死,你们还有机会复合的,别气馁,我走了。
管喜一直背对着我,直到我离开时他才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不可能了,胡小南,这次真的不可能了。
我说,可能的,真的,你们俩就像吸铁石,偶尔相斥一下,一个肯回过头来又会相吸了。
管喜忽然笑了,他关上房门,然后,我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从门的那一头传来,他说,我对淙淙说,也许我喜欢的是你。
你想陪我去东北吗,那里的冬天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白
小蔡回家乡后,我成了店里的顶梁柱。
格子围裙,工作衫,假模假式的笑容,还有偶尔不经意间蹦出来的一两句东北话——我对此深恶痛绝。
苏凡的老家在东北,父母靠着种大米和蔬菜将他送进了大学。苏凡常常一脸向往地说,将来,我要让俺爹俺娘过上最富足的生活。
每每如此,我便会翻着白眼冷嘲,是呀,苏老板,您就靠着卖豆奶和豆浆努力奔小康吧,这年头谁还喝这个?你让卖英式奶茶的什么心情?
苏凡也不懂生气,递给我一杯豆浆,他说,还是天然的好,奶茶里的奶精和糖浆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豆制饮品健康无公害,多喝些也不怕的。
很久以后我又想起他说的这番话,苏凡就像豆浆,平常老土无公害,管喜是奶茶,甜得诱人,却不见得不会伤害你。
我常常怀疑自己有严重的幻听,所以那天夜里,当管喜的声音从门的那一头传入我的耳朵里时,我十分卑微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管喜的回答是,没什么。
那天开始管喜不再深更半夜打电话来找我拼酒,折腾自己的时候也不再叫上我去给他善后,四楼的窗户永远灯火通明,爬山虎漫过墙壁,柔软的叶脉攀向五楼的位置。
我与管喜认识二十余年,与淙淙认识二十余年。
我与管喜从出生以来比邻而居,与淙淙自幼稚园开始比邻而习。
我是一枚枢纽,将管喜与淙淙联系在一起。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恨自己。
淙淙的父亲死于她十三岁那年,那个常常送我糖果的男人不曾想过自己的离开会给自己的小女儿带来怎样惨不忍睹的人生。
淙淙的妈妈在一年后带着淙淙改嫁,搬到我们家附近的小区。那时我觉得很好,女孩子生来喜欢黏着朋友,所以淙淙也很高兴她的家可以离我这样近。
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没有想过,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一个叫管喜的少年变得越来越远。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和管喜蹲在小区门口观看蚁群搬家,那天阳光充盈,管喜脸上细小的绒毛看起来格外温暖。
管喜说,胡小南,你看这只,它是蚁王。还有这只,它是蚁后。
他修长的手指往蚁后的方向一指,身后淙淙的声音就撕心裂肺地传了过来。
她披头散发地哭着向我的方向跑来,她喊,小南,救救我,我要被我后爸打死了!
我和管喜一同抬起头望过去,女孩儿火红的裙摆在盛夏微风中如莲花缓缓绽放。
那晚淙淙睡在我家,管喜送来药水,亲自摁在淙淙受伤的手臂上。那之后不久管喜便和淙淙熟稔起来。
他亲切地喊她,淙淙!他喊我却连名带姓,胡小南!像我欠了他二百万。我想有些距离就是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微妙地滋生着。
在此之后的漫漫长日里,我练就了铜皮铁骨,我变得勇敢无比。管喜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所做过的最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微笑着听他为我讲述他和淙淙的甜蜜,就是一次次看着他为了淙淙折腾着自己,而我,却能够让自己无动于衷地做好一个倾听者或是看客。
现在的我无须勇敢,小店红火的生意让我忙碌得几乎要忘记了我曾经的勇敢。
年底的时候苏凡请我吃饭,他给我发短信:胡小南同志,请到东街的东北菜馆来参加员工表彰大会。
作为唯一的员工,我赏他这个面子。
但是我没有口德,一边狼吞虎咽还要一边嫌这嫌那,这个酱排骨,肉太老啦!这个酸菜炖粉条,酸菜太硬了!这个太咸了,这个……太多了!
苏凡为我倒一杯酒,他说,我只是想让你尝尝我家乡的菜。
然后他用沉默逼出我的罪恶感。
我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有时候讨起厌来真是极品级别。所以我采取友好的方式问他,你的家乡到底有什么好啊?有这里大吗?有这里先进吗?有这里繁华方便吗?
苏凡摇摇头,说,C城很小,从市区去乡下只要两个小时,打车一百块钱绕城一周还有余。那里没有顶级奢华的钱柜,也没有奢侈品的专卖店,因为那里的人均消费能力买不起几万块钱一件的昂贵衣服。
但是胡小南,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呼吸那里的空气,吃那一片土地种出的庄稼。它们在我的血里肉里,一旦离开那里,我就会想念。
然后他抬头问我,你想陪我去东北吗,那里的冬天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白,你一定没看过那么浩瀚的雪海。
我还记得他的后背,微凉的衬衣下淡淡的体温让人觉得踏实
我们终究没有去东北看雪。
一是我说不去,二是因为苏凡被一个唱片公司看中,成了签约艺人。
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一次他遇到的不是骗子,他开始拥有一小批的粉丝,他们不断地壮大,苏凡的名字成为当下治愈系歌手的代表。
而十个月也不过一闪而过,我无债一身轻,心也忽然间变得很轻。
那家豆浆店变成了东北菜馆,我开始习惯性地出入这间餐厅,并且发现东北菜独有的特质:温暖,朴实,实惠。
管喜和淙淙谁也没有再找过我,偶尔我从七楼下来,经过管喜的门口,都会静静地发一会儿呆,然后离开。
期间我找了份工作,一个月后辞职回家,因为我发现自己无法融入充满尔虞我诈的职场生活,我成了一条受过高等教育的米虫。
也许我该坦白,我十分怀念苏凡做我老板的那些时光。
他的勤奋和努力带给人一种向上的张力,他被我骗了五千块,因此卷着报纸在火车站睡了好几天,他吃五毛钱一个的馒头,一直熬到有一家豆浆店聘请他做服务生。他不分昼夜地劳作,直到把店面兑下来为止。
他又遇见我,却没有拉着我去警局报警,他给我一份工作,并免费为我提供无限量的豆浆。
他忍受我的尖酸刻薄,懒惰小气,主仆颠倒,他在我感冒生病发高烧的时候二话不说背着我跑向附近的医院。
我还记得他的后背,微凉的衬衣下淡淡的体温让人觉得踏实。
是不是应了那句傻人有傻福,现在,他成了明星,曾经拿着抹布擦柜台的手捂住了麦克风,馒头成为了过去,他可以吃无数顿黄金牛排大餐了。
苏凡曾经说过,女孩子是生不得病的,一旦病了,就要好好照顾,不然病的久了,就会无端地敏感寂寞起来。
现在我病了,发高烧,咳嗽,扁桃体发炎,呕吐,腹泻,眼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