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人会手忙脚乱地听我差遣了,我再也不能说“老板,苹果要切成大拇指那么大的块,不然我不吃”或者“香蕉皮一定要均匀地剥成八条才可以”这样不要脸的台词了。
所以此刻,我非常地敏感寂寞,我哭了。
是管喜带我去的医院。
他替我整理房间,为我烧开水洗头发,管喜的手指在温水中也是凉的,他大喊,天呀,好多头皮屑!
那晚管喜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但是令人无法下咽的食物。所以我们只好出去下馆子。
去了曾经的豆浆店现在的东北菜馆。
管喜皱着好看的眉,他说,这个酸菜酸得像呕吐物。
但我还是吃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
管喜对东北菜的厌恶丝毫不影响我的胃口,他不解,叫了两打啤酒下白饭。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东北的大米这么糯这么香吗?因为北方的大米一年只种一次,收一次,农民全部的心血和汗水全部用来灌溉这一次的种与收,所以种出的大米格外美味。
管喜啊了一声,继续喝酒。
然后他问我,胡小南,你恋爱了?
我没有回答,管喜眯缝着眼睛看我,嗵的一声醉倒在饭桌上不醒人事。
通往幸福的路要怎样走,请你告诉我准确的地标好不好
管喜睡了,像一个孩子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听说这样的睡姿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管喜只有在逃避现实的时候会佯装自己喝醉,会醉得不省人事。
我为他盖好被子,我想亲吻他的嘴角,但最终,我只是亲了亲他的脸颊。
听说在国外这只是一种基本礼仪,像握手,足以表示亲切,却不足以表示爱。
我又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下午。
学校里体检,我和淙淙一前一后地排在长龙里,她表现得很紧张,我也是,我很怕抽血,我不能忍受任何属于我的东西离我而去。
我以为淙淙也一样。
直到那个缺德的体检老师突然大喊,呀!林淙淙同学,你怀孕了!
瘦小苍白的淙淙站在那里,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通通如吸盘紧紧地吸在她的脸上、肚子上,像是要将她吸干。
男生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四周的窃窃私语像是啃噬桑叶的蝉,吐出坚韧的丝线将淙淙勒得失去了血色。
淙淙被带去了教导处,门口围着层层叠叠的人,无人驱赶,更加密不透风地围过来。
教导主任拿着教鞭指着她的肚子,大声问,谁的,怎么回事?
淙淙就只是哭,肩膀耸动着,悄无声息地流眼泪。
主任的耐性很快就要失去,就是这个时候,管喜冲出人群挡在淙淙前面,他说,报告老师,是我的!
站在门外的我,终于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管喜和淙淙被记了大过,好在没有被劝退。后来,管喜来找我,他说,胡小南,傻子,你是不是吓坏了?我和淙淙啊,早就在一起了。
我说是啊,吓坏了。
管喜怔住,手忙脚乱地擦我的脸,他说你哭什么啊,这是好事儿,将来我会娶淙淙的,男婚女嫁这是大喜事啊!
我哭得更凶,拼命点头,对,对,这是大喜事,我就是太高兴了,太兴奋了,我这是喜悦的眼泪。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管喜忽然俯下身吻了我,然后他抱住我,也大哭起来。
我们就像被驱赶到孤岛之上的两个小孩儿,因为太过恐惧,所以相拥而泣。
然后管喜放开我,他说,以后我生是淙淙的人,死是淙淙的吉祥物,我不能抱你也不能亲你了,所以,刚才的拥抱是最后一个单身夜的礼仪,吻是最后一个单身夜的纪念。
管喜不会说谎。
不像我,睁眼说瞎话也能说得鬼推磨。
所以管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以为的秘密,其实我全部已经知晓,我只是装糊涂,配合着他的剧本,读出该有的台词。
体检的那天夜晚,我在小区后面的胡同里看见了管喜与淙淙。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没有走过去,而是躲在墙壁后,可耻地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管喜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淙淙,你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淙淙没回答,她只是在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管喜的声音显得凝重了许多,他说,该不会是你后爸……
这一问,让淙淙突然尖叫起来,她拼命地喊,像是要把这个寂静的星球喊得炸裂,又像是要把自己吞没在这一声绝望的尖叫当中。
管喜抱住淙淙,带着哭腔劝她,别怕,淙淙你别怕,我会保守这个秘密,孩子是我的,我是你的男朋友,这没有什么可耻的,淙淙,真的,你相信我。
淙淙渐渐安静下来,她说,管喜,谢谢你,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但是现在我太脏了,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真的,我太脏了……
月光下,管喜紧紧地抱住发抖的女孩儿,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她说,别这样诋毁自己,淙淙,你一点儿也不脏,没有人会说闲话,因为将来,你会是我的妻子。
淙淙凄惨一笑,仰脸问他,可是你喜欢小南不是吗?
我不知道管喜是怎样回答的,我一步一步离开,踩着自己的影子,月光落在影子上,仿佛是影子在流泪。
从那之后,管喜和淙淙便成了人人称羡的一对,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很多学弟学妹。淙淙的继父怕出事儿,让她搬去同姨妈和哥哥住在一起,反倒是让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这样很好,很圆满,再没有更好的方法和选择了,这是唯一的最佳答案。
我曾经去听过苏凡的演唱会,他站在舞台上垂眼低唱的模样,竟有一种光芒万丈的感觉。他的粉丝哭着喊他的名字,他们的悲伤那样汹涌却又那么真实,因为他们的偶像苏凡,在演唱会的最后宣布,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为他们歌唱。
那之后的几天里,各大报纸均刊登着苏凡退出娱乐圈的新闻,有人猜测他是江郎才尽了,才想要在事业的最高峰华丽退场,也有人猜测他要与圈外人结婚,为了保护女方,决定忍痛割舍事业。
只有我知道,他是想家了。
只有我知道,他这是要回东北陪伴劳碌了大半辈子的父母。
OK先生的头像不再隐身,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上线了。
他说,胡小南,我种了一排绿色生菜和两排茄子,没想到竟然大丰收了。
他说,胡小南,你不要再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了,会着凉感冒的。
他说,胡小南,你怎么总也不在线,是不是换号换网名又去骗人去了?
他说,反正也是骗,不如你来骗我吧。
最后一次收到的信息是,胡小南,这里下雪了。
第二天,我背上行囊与管喜和淙淙道别。
我用全部的家当买了一张飞往东北的机票,四个小时后,我拨通一个号码。
熟悉的声音询问,你好?
我说,苏凡同志,我是来参加员工聚会的,只是我迷路了,请问你能告诉我详细的地标和路线吗?
苏凡静了三秒,大声回答,不能!你呆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去接你。
十分钟后,我看见窗外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我跑来,零星的雪花飞扬在空气里,我看见他呼出的白色雾气。
我想,也许他会抱抱我。
然后土气十足地对我说,胡小南同志,你可想死俺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告诉他,我也是。
悲伤夜是一枚橙子月
有时候,爱情只是一个人,他愿意读你彻夜不眠写出的无聊故事。
有时候,爱情只是一个人,她愿意不顾形象小手一挥陪你醉到大天亮。
『壹』
我叫虹豆,S型身材,年龄不详。
其实我人不错,一日三省吾身,累了没有怨怼,最重要的是,我从不指望有谁会为我付出些什么。
感冒的时候不指望有人为我端药,失眠的时候不指望有人陪我煲粥,就连生理期也从未矫情地指望过会有人喂我喝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只因六岁那年,我大病一场,我妈半夜醉醺醺地来,把染发剂当退烧糖浆咕咚咕咚灌了我半瓶。
很幸运地,我被及时抢救回来,从那之后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独立是美德。
而美德,在关键时刻是可以救人命的。
所以在那之后,我渐渐长成了一身的铜皮铁骨,顺便得到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孔,想要我看着蟑螂尖叫?除非我喜欢喝染发剂。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缺点,那大概就是嘴拙吧。
所以请允许我借用让·皮埃尔·热内的句式,将那天的情节脉络好好地梳理一下。
2008年9月13日下午7点59分43秒,一只雄性萤火虫在距离C城市中心约5小时40分钟车距的乡间农田卖命地吸引着一只雌性萤火虫,与此同时,在一家拥有巨大落地窗的西餐厅内,两名年龄相仿的男人共同签署了一份店面转让协议。就在这时,两片大小约0.28毫米,重量约0.273克的六角形雪花,从城市头顶蟹壳青的天空盘旋而下,分别落在一个男人的鼻尖和一个女人酸胀的脚背上——这种现象通常被视为有冤情——还是在这个时候,冯斯年正以每秒两步的速度向我走来。如果那一刻我听得见他的心跳,恐怕我会加上一句,以每60秒76次的标准心跳厚颜无耻地向我走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说:“虹豆,你不爱我,我们分手。”人物,起因,结果,滴水不漏。
如果给我一支灌满蓝色墨水的英雄牌钢笔,兴许我可以当场写出一篇篇幅为8000千字的爱的告解送给我眼前的男生,告诉他,对待这份感情,我是多么多么地挖心掏肺。
或者,写一篇篇幅为12000字的绝情信表达我内心的愤怒无助和那么一点点的彷徨凄凉。
但是我没有一支可以畅所欲言的笔,只有一张木讷笨拙的樱桃小嘴。
所以我说:“哦。”
不是“好!”不是“你去死吧!”不是“不要这样!”不是“正合我意!”而是一个丢尽颜面的“哦”。
冯斯年似乎料定我的词穷,仰着一颗倔傲的头颅,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我。
事实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控诉,他足足迟到了59分零43秒。
但这些都不重要,我踩着2小时45分前新买的8厘米高跟鞋,蹬蹬蹬蹬地追上前去,拍了拍冯斯年的肩膀。
他回过头来的样子不是一般自恋的,吊梢眉轻轻上扬,脸上挨了我力道十足的一耳光。
然后,我脱下我的高跟鞋,对着他那张瞠目结舌的脸,又狠狠地挥动了两下我粗壮的小手臂,下一秒,我以史上最狼狈的姿势,握紧我的高跟鞋,光脚逃跑了。
2008年9月13日下午7点59分43秒,我还没有遇见你,就已经快要对爱失去了勇气。
而你,在距离我5小时40分钟车距的乡间农田旁,席地而坐,认真地看着一只萤火虫热烈地向另一只萤火虫求爱。
笑容里带着玩味,一丝天真,你抬头喝了一口加了冰的伏特加。
『贰』
你叫程山亮,T型身材,年龄保密。
你曾有过一个小女友,说实话,我在你身上发现一个规律——你找的女生永远那么差劲儿——肤色差、身材差、品味差、学识差、教养差、差差差!
后来那个小女友跟一个同样差差差的小男友跑了,她嫌弃你闪闪发亮的皮囊:“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女生围着你转!”她崩溃地选择了逃避。
那时候你恍惚明白一件事,一个人太差是一种罪过,但有时候,太完美也是一种罪过。你觉得挺委屈,但你不在意,你知道好的爱情是透过皮囊深入骨髓的,离开的那个,她在你的皮肤表层就选择了掉头,死不足惜。
所以你悠然自得地到乡下散了两天的心,第三天回来,走进那家才被兑下的西餐厅。你的朋友帮了你大忙,动用自己的人力物力为你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兑下一间这样宽敞的西餐厅,并允许你任性地将它改造成CD咖啡馆。
你人生两大嗜好得以在这里被圆满:喝咖啡,听音乐。你骨子里想当一个风流人士,找那片不足为外人道的桃花源,喝酒吟诗抽大烟,但不近女色,风流人士对女色往往远观但不亵玩。
每天上午九点钟,你在城市最最喧嚣的心脏中央缓缓睡醒,拉起卷帘门,窝在店里一个阳光充足的角落发一会儿呆。
只能发一会儿,因为很快,将有各色人等往你店里鱼贯而入。其中十四到二十六岁的女性居多,她们纷纷为你那张精致的脸孔倾倒,却还要美名其曰“太爱这里远离喧嚣的自在”,纯属放屁。
但是不可否认,她们凭借爱的名义在你身上找到许多的规律。
你用左手喝咖啡,二手CD的售价尾数往往是水瓶座当天的幸运数字,所以他们猜测你是水瓶座,还有就是,你换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频率为每四十五天一次,从不对店员发飙,除了每个月的二十七号,所以也有人猜测那一天是你的生理期,荒谬吗?
实际上你只是习惯了每个月二十六号陪你的小表弟通宵打游戏,睡眠不足的人是很难控制自己的坏脾气。
也就是说,实际上你并不温顺,只是一直表现得很好。
还有就是,你也喜欢静静地审视这个乱哄哄热腾腾的世界,在周围四起的尘埃里,细细打量,寻找规律,比如说,有个穿黑色人字拖搭一条栗色短裤的女孩,她每周有四天出现在你的咖啡馆里,分别是周一、周三、周五以及周日。她点一杯无限量续杯的咖啡,捧着一台黑色的二手IBM,静静地坐一天。
她从来不屑于向你抛来花痴的一眼,但她对你唯一的店员很礼貌,绽放一个乖巧的笑容给她,说一声很轻的谢谢。
中途点一份三明治,蔬菜三明治,不加火腿,谢谢。
你曾经偷偷往她的三明治里夹了一块火腿——你有时候闲得欠揍——喜滋滋地坐在角落等待她爆发,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看了看店员忙碌的身影,皱着细细的眉,嘟着嘴,将火腿片拿了出来。
你失望地陷进沙发里,心想,这女孩真无趣。
可是你还是喜欢观察她,在她身上找规律,后来你发现,她不敢一个人过马路,因为她是道尔顿症患者。
你有点难过,原来那个骨架小得像个孩童的女孩,她的世界里红色与绿色是混淆的,你想,在她眼里,樱桃是什么颜色的?
你想破了头,终于鼓起勇气接近她。
在星期日的晚上,店员下班之后,她照例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长而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啪啦啪啦地敲击着。
你赠她一份软心巧克力蛋糕,免费的,谢谢。
她抬起晶亮的眼睛,待你同那店员没有差别。
你说不客气,又露出一抹善意的笑:“不如,让我送你过马路吧?”
『叁』
我总觉得你对我不怀好意。
不然你眉目淡淡,为何偏偏在看向我时多了一份狡黠?你修长五指拖着小小银盘,上面一小块诱人蛋糕。“送给你。”你笑起来的样子不是一般好看的,像个花瓶,彻底的花瓶,瓶内决不能有半点墨水,不然谁都将为你倾倒。
后来你要送我过马路,顺带问一句:“贵姓?”
“虹豆。”
“怎么写?”
“安徽虹县的虹,豆腐干的豆。”
“哦,原来是彩虹的虹,豆蔻年华的豆。”我就说你不怀好意,这样一来,我不得不为你胸中笔墨略略倾倒。这样一来,我便不是呆板的“共”豆,而是较为可爱的“红”豆了。
那之后你都叫我虹豆,二声。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针对挣扎在生活压力之下的女人写出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为了读者能够在我的故事中寻找乐趣,我极尽可能地百转千回。这份职业为我赚取一笔不菲的稿费,顺带数万万妇女同胞的咸味眼泪。
事实上,我的心中住着一个完美的读者。
他喜欢我的故事,有趣的地方大笑,纠结的地方他也可以轻易泪崩。最初,我以为这个人就是冯斯年。
我真的以为冯斯年他可以读懂那些字。
可是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冯斯年读我的故事,看看开头,过过中场,瞟瞟结尾,回头敷衍:真不错。
再后来,他干脆懒得敷衍:“好看好看,得了,快去吃饭吧,我饿死了。”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将自己的文档打开给他瞧过,同时不肯打开的,还有一颗渐渐疏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