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促膝谈正统(上)
范昭回想几日来与吕四娘的连番舌战,忽然道:“天意。我想,一定是天意。”吕雁梅问道:“什么天意呀?”范昭道:“咱俩的相遇,一定是天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其实正统什么的我根本不在意。”吕雁梅害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道:“正统之事不能儿戏,正统是天下人心所在。昔前秦王猛告诫苻坚不要伐晋,只因东晋是人们心目中的正统。苻坚不听,才有淝水之败。”范昭点点头,自嘲道:“我说怎么会败给令慈,令慈手握大明玉玺,代表汉家正统,我输给她再正常不过了。足见上天待我何其厚也。”吕雁梅道:“福份因果,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朝代兴衰,个人荣辱,岂非都是天定。”范昭微微皱眉道:“话说回来了,什么才是‘正统’?才是天定?”吕雁梅一笑,道:“范哥哥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典故。”范昭一愣,问道:“什么典故?”吕雁梅答道:“三国时,曹睿问黄权,天下三分,到底哪一个是正统?黄权答道,正统不正统不是我们说了算,得验证于天文,往年荧惑守心,而文帝卒,这就是验证。”范昭抱拳道:“燕姑娘家学渊源,在下佩服。”
吕雁梅莞尔,道:“你不用恭维我了,其实你说得也挺有道理的。”范昭道:“可是你娘的驳辞,我无话可说。清廷的文字狱确实为祸尤烈,就说吕家这件事情,源头在于曾静案,曾静案实为谋反案,尊祖吕公受其牵连而祸至子孙。吕公不过是著书立说,学术探讨而已。如果看了书的人做事需要写书的人负责任,那谁还敢写书?反倒是康熙一朝虽也有文字狱,但是史家认为‘文禁稍宽’,所以,清初思想大家如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不但没事,还能著书立说。吕公学说也能安然流传。大抵康熙皇帝能理解前朝遗臣遗民的心情,故而以安抚为主。”吕雁梅道:“我娘虽然痛恨雍正,但对康熙却偶有赞言。前明遗老王夫之晚年集毕生心血着史论《读通鉴论》,内有‘(对付夷狄)杀之不能为不义,诱之不能为不信’等等大忤逆之言论,康熙帝视而不见,足见其胸怀宽广,非雍正能及。”
范昭来了兴趣,详细问《读通鉴论》。吕雁梅详为解答。异史氏不一一记之,只总结如下:王夫之大约从六十九岁开始论著,至其七十三岁逝世前才完成。此书借引司马光《资治通鉴》所载史实系统地评论自秦至五代,分析历代成败兴亡,总结经验,探求历史发展规律,寻求中国复兴的大道。全书约六十余万字,分为五十卷,每卷之中以朝代为别;每代之中以帝王之号为目,共三十目;目下又分作专题;另在卷末附有叙论四篇。
最后吕雁梅道:“我娘非常赞同王夫之的一句话:‘夷狄之蹂躏中国,亦非必有固获之心,中国致之耳’。”范昭道:“原来令慈的捡漏说根源于此!”吕雁梅点点头,道:“明朝已经亡了多年,亡国原因早已有人详细总结了。清朝是不是正统,还可以争议。我娘曾提到,按照北宋欧阳修的说法,正统可以传递,也可以绝统,比如宋遥继唐的正统,而五代时就是绝统。眼下清廷是胡人,是正统还是绝统得全面仔细审视。”范昭道:“原来如此,是正统还是绝统要看是不是复兴汉学,所以文字狱就成为清廷复兴汉学的污点。满清文字狱,坏就坏在文人自己身上。”吕雁梅道:“也不能这么说吧。大抵文人总有文人情结。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仁政者必不会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奸恶之徒,必会党同伐异,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满清文字狱之毒,始于庄廷鑨《明史》案,始作蛹者,其无后乎!”
范昭想起《鹿鼎记》中的双儿,遂问《明史》案来龙去脉。吕雁梅思索一下,说出一番话来。
吕雁梅细说庄廷鑨《明史》案:“明熹宗天启朝内阁首辅朱国祯受魏忠贤排挤,告病回到老家浙江乌程,编了一本《皇明史概》并刊行,未刊的稿本有《列朝诸臣传》。明亡后,浙江湖州富户庄廷鑨,是个盲人,有感于‘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也想留下一部传世史作。但他自己并不通晓史事,于是出钱从朱国祯后人处买了史稿,并延揽江南一带有志于纂修明史的才子,补写崇祯朝和南明史事。在叙及南明史事时,仍尊奉明朝年号,不承认清朝的正统,还提到了明末建州女真的事,如直写努尔哈赤的名字,写明将李成梁杀死努尔哈赤的父祖,斥骂降清的尚可喜、耿仲明为‘尚贼’、‘耿贼’,写清军入关用了‘夷寇’等等。这部《明史辑略》刊刻后,起初无事,只因几年后几个无耻小人,想去敲诈庄家,才惹出事来。当时主事者庄廷鑨已死去多年,庄父仗着有钱买通官府将敲诈者一一顶回。不想一个叫吴之荣的小官一怒之下告到了北京。权臣鳌拜等人对此大感兴趣,颁旨严究。于是与庄氏《明史》有关连的人大祸临头。康熙二年(1663年)五月二十六日,清军在杭州城将《明史》案一干‘人犯’七十余人(为《明史》写序的、校对的,甚至卖书的、买书的、刻字印刷的以及当地官吏),在弼教坊同时或凌迟、或杖毙、或绞死。‘主犯’庄廷鑨照大逆律剖棺戮尸,另有数百人受牵连发配充军。”
范昭道:“这么说,《明史》案开了以‘逆书’索赂之恶劣先河,致使一些恶棍效法吴之荣,去挑别人书文中的纰漏,牵强附会,指为“逆书”,漫天敲诈。”吕雁梅道:“是。大儒孙奇逢所编的明史资料《甲申大难录》被人控告是纪念亡明,孙奇逢因此被押进京入狱,后被人营救出狱。更有歹徒索性自制逆书,想敲诈谁就把谁的名字列上。这要数沈天甫、夏麟奇、吕中等人胆最大、心最黑。他们刻印一本诗集,假托为陈济生所编,书中作者为大江南北名士巨室七百余名。康熙六年,沈天甫到内阁中书吴元莱家索银两千两被拒,遂将此书检举报官,经刑部审理大白真相,沈天甫四人被斩于西市。”
范昭感慨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清朝文字狱如是,明朝呢?”吕雁梅微微一怔,道:“文字狱不过是朝政者清除异己,维护统治的一种手段。明朝也有文字狱,但因是汉人江山,所以,忤逆者鲜有涉及华夷言论、谋反罪名,也就不会连累家门族人。燕王朱棣登位后,杀方孝孺,令‘藏方孝孺诗文者,罪至死’。方孝孺诗文改名为《侯城集》,才得以行于后世。永乐三年十一月,庶吉士章朴家藏方孝孺诗文,被斩。与方孝孺有关的文字也不行,比如方孝孺的老师宋濂(《元史》的作者)诗集中有“送方生还宁海”,全部被删节涂墨。另外,有关建文帝及殉难诸臣的诗文一律被禁,并鼓励告密。”
范昭皱眉道:“人治社会不如法治社会甚矣。”吕雁梅微微一笑,道:“明清都有律令,如何不是法治社会?倘若执法犯法,平民百姓有冤向何处伸呀?”范昭一扶额头,道:“是。我糊涂了。”吕雁梅道:“文字狱并不限于民间,官场上也有文字狱。比如康熙五十年的文字狱《南山集》案,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检举当朝名士、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言狂悖’。康熙命刑部查处。”范昭脱口道:“都是当官的,怎地不官官相护?莫非赵申乔和戴名世有嫌隙?”吕雁梅不答,侃侃而谈。
为方便今人阅读,异史氏整理如下:
康熙五十一年,刑部上奏康熙,查实戴名世十年前刊印的一本叫《南山集偶抄》的书中“悖逆”之处有:《与余生书》一文中录有南明三王年号,并将南明与蜀汉、南宋相比,认为未可以伪朝视之。在另一文《与弟子倪生书》一文中提到清开端应为康熙元年,顺治朝不得为正统。《南山集》中尚记有以下内容“….(前明太子朱慈烺)徒步至前嘉定伯周奎家。奎,太子外祖也。是时,太子秭长公主,栖于奎家,相见掩面器。奎举家拜伏称臣。已而奎俱祸,言于官曰:‘太子不知真伪,今在臣家。奎不敢匿也’。因召群臣识之。或言为真,或言为伪,谓真者皆死。太子后杀于狱中”。
《南山集偶抄》为十年前戴名世之门人尤云鄂所刊印,南明三王年号及事迹是戴名世从方孝标一书《滇黔纪闻》处抄得。方家的与戴齐名的一个大名士方苞为此书作序。这使此案一下又牵涉到了另一大家族——安徽桐城方家。
方孝标,别号岗楼,安徽桐城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曾官弘文院侍读学士。八年后(1657年),“南闱科场案”发,因其弟方章钺卷入其中,“方章钺……俱着责40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三年后,康熙即位大赫天下,方家得回故里。
康熙九年,方孝标游历了一次滇黔,回来后追记成书,名曰《滇黔纪闻》。书中记录了永历帝在滇的覆灭,南明的忠义之士、遗民的事迹,李定国北伐等史事。
刑部原拟对此案以“大逆”论处。这样戴名世将被凌迟处死,其三代以内直系亲属十六岁以上者将被立斩,十五岁以下者及女眷将发边或作功臣奴仆。为《南山集》作序者方苞等人将处绞刑。同时与此案有涉的方孝标家族也将被一并治罪。
康熙却没有对此立即处理,因为即使按《大清律》,此案也够不上“大逆”的罪名。康熙其实对此案中的所谓“悖逆”文字并不十分在意。但康熙最终还是没有放过此案,只是从轻论处。二年后,五十二年(1713)康熙下诏:戴名世立刻处斩,方孝标此时早死,被发棺“戮尸”。方孝标的儿子方登峰等,孙子方式济等,以及方家的族人方苞,方贞观、方世军等被流放黑龙江。
康熙成此冤狱原因很多。有人分析认为,《南山集》记录前明太子朱慈烺被睿亲王多尔衮以假冒太子的罪名杀死,犯了康熙忌讳。康熙亲政后,不断有反清复明志士打着朱三太子(朱慈照,实为崇祯第四子)的旗号反清复明,达十起之多。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浙江东部有一位志在反清复明的念一和尚听到朱三太子健在的消息,遂打起了朱三太子的旗号在大岚山起事。朱慈焕(早已改名王士元)闻讯,立刻带着一个儿子由浙江逃到山东,两年之后被朝廷抓获。康熙最后以假冒朱三太子罪名杀了王士元。此后,再无人打着朱三太子旗号反清复明。此事距《南山集》案发不过三年,戴名世算是撞在枪口上了。康熙冤杀王士元,导致九阳会的成立,卷四《风起云涌》叙述详细,不再赘记。至于《南山集》案中的一些人后来的命运,可参看注解,并非后人想象中的那么悲惨。
那么,戴名世和赵申乔有何嫌隙?据《清史稿》记载,戴名世自三十四岁后即游历“燕、赵、齐、鲁、河、洛、吴、越之间”,效太史公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之所为,大约从此时戴名世就有“(康熙)方宽文字之禁,欲成一代之(明)史”(其着《孓遗录》)。游历期间,戴名世文名满天下。戴名世才华横溢,免不了有些恃才傲物,得罪了一些贵人。或许戴名世早年对清有低触情绪,但后来天下太平,国家日盛,逐渐认同满清。戴名世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从苏州进北京,考中举人。四十八年(1709)参加会试,中第一名贡士,殿试获一甲第二名进士(俗称榜眼),被授翰林编修,参与编篡明史。本来,以戴名世的文名及会试第一,戴名世理所当然会成为今科状元,却不料状元竟为一无名小子赵诏熊所得。赵诏熊就是后来首告戴名世的赵申乔之子。于是,朝中有些清议,认为赵申乔可能作了手脚。平心而论,此事更可能是康熙有意为之,因为状元都是钦点,以康熙之精明,赵申乔不可能操弄他;且赵申乔是个清官、能吏,颇有操守,未必肯冒险行此无耻之事。可能是戴名世一向狂名在外,康熙有意治其傲气耳。故而,赵、戴结怨在所难免。
范昭不懂,道:“王士元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朱三太子朱慈焕?他全盘否认,推个一干二凈,不就没事了吗?”吕雁梅道:“个中详细外人难知。王士元之案,流传中也只得大概。”范昭道:“这么说,康熙成《南山集》文字狱,与负王士元一家的原因一样,为的是宁天下人?”吕雁梅点点头,道:“康熙两年后才给此案定罪,足见其用心良苦。”范昭叹道:“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皇帝的,也有难以自己的时候啊。”吕雁梅道:“是。康熙虽然冤杀戴名世,于律法也不算太过,毕竟戴名世在其文集中承认南明,否认顺治朝,这对承接汉文化、注重皇室正统传承的满清皇室是一大挑衅。戴名世出生于顺治十年,并非前朝遗民,实为清朝翰林,康熙处死他,也能说过去。”范昭一怔,道:“是呀,如果他自认明朝遗民可就麻烦了,中国历朝历代的,谁的祖先不是从前朝过来的,按这个理还怎么确定?”吕雁梅笑道:“没什么不好确定的。文化传承、历史人物、家庭血统、社会地位本来就是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概念,不能简单混为一谈。一朝天子一朝臣,世间常态。民养君,君事民;臣食君禄,臣尽忠心。”范昭突然一笑,道:“当官的屁股决定脑袋,原来古人也讲这个。”
九觉道长瞅了吕雁梅一眼,道:“你这个准剑仙,不简单哪。看来,今后贫道可以不和范昭见面了。”
注:方苞(1668~1749)字风九,一字灵皋,号望溪,桐城派创始人。32岁参加江南乡试中举,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中进士第四,因母病,未参加殿试。五十年,因《南山集》案牵连入狱两年,后经李光地营救免死,编入汉军旗籍管制,以白衣平民入南书房,后移养蒙斋,编校《御制乐律》、《算法》诸书。六十一年,充武英殿修书总裁。雍正元年(1723)赦还原藉。九年,授左右允,次年迁待讲学士,十一年,迁内阁学士、礼部待郎,充《一统志》总裁。乾隆元年(1736)充《三礼义疏》副总裁,七年,因病辞归,赐翰林院待讲衔。治经以宋儒为宗,尤致力于《春秋》、《三礼》。论文提倡“义法”,认为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以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后桐城派的文论,以此为纲领加以补充发展。着有《周官集注》、《周官辩》、《周官析疑》、《考工记析疑》、《仪礼析疑》、《丧礼或问》、《礼记析疑》、《左传义法举要》、《春秋通论》、《春秋直解》、《春秋比事目录》、《离骚正义》、《方苞文集》等。
方观承(1698~1768)字遐谷,号问亭,又号宜田。清治水与植棉专家。式济子。少年因《南山集》案牵连,祖父、父亲被流放黑龙江,他与兄观象寄居于江宁清凉山僧寺。因书法被平郡王福彭赏识,任症郡王记室。清雍正十年(1732)随福彭征准噶尔,十三年,补内阁中书。乾隆二年(1737)充军机处章京,累迁吏部郎中。七年,授直隶清河道,后历任按察使、布政使、山东巡抚、浙江巡抚、直隶总督。二十年,加太子太保,署陕甘总督。闪年仍任直隶总督。总督直隶20年,重视治水、兴修水利以及棉花生产,先后治理永定河方略数下疏,延赵一清、戴震辑《直隶河渠书》130余卷。三十年,绘制《棉花图》(又名《木棉图说》)16 幅进呈乾隆,系统地说明从种植到制成棉布的过程,总结了每个生产程序的生产经验,并在当地推行。病卒后,谥恪敏。蓍有《述本堂诗集十八种》、《述本堂诗续集》、《薇香集》、《燕香集》、《问亭集》,另与秦惠田同撰《五礼通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