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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泥沙鱼龙(3)

朱重八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两手不由轻轻抖动起来。饥中赠米,雪里送炭,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他知道,杜遵道是韩山童的密友和传人。既然郭于兴是他的部下,投靠郭子兴就等于在韩山童的帐下干。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重八高兴得几乎大喊起来。忽然,高彬的告诫在耳边响起。四周看看,并没有人注意,急忙把信藏进内衣里,抱起一捆干柴,走出了柴房。

重八本想揣上老友的书信,立刻投奔濠州。转而一想,空身一人前去,充其量只能当上个扎红包头的小卒子,熬到何时能有个出头之日?那位会相面的教书先生,说自己是龙凤之相,尔后必有大福大贵,可不能冒冒失失地就去。汤和带去了十几个人,便得到郭子兴的信任和重用,混得那样体面,我不应该比他差,联络好一帮子人再走不迟。

这一次,他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加倍小心,秘密串联。每次只跟一个人谈,而且要找个十分僻静的地方,做到万无一失。

不几天的工夫,便有七八个人答应跟他一起行动。这天,重八正在得意,一位被他联络好的师兄,忽然把他拉到一边,惶急地告诉他,濠州妖人给他来信的事,已经被鞑子刺探了去。听说就要来捉人,劝他赶快逃走。

重八一听,许久愣在那里。鞑子杀人不眨眼,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上次从鞑子的刀刃底下活着逃出来,是那棵老树救了自己一命。这一回,可不能再落到杀人魔王手里。把当头目的希望暂时抛到一边,决定立即行动。为了防止万一,他把汤和的信偷偷烧了。怕惹起人们的注意,装作无事一样,照旧千自己的差使。当天夜里,重八按时上床困觉。直到同室的人发出了鼾声,他才悄悄起身,翻墙而出。朝着濠州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至正十二年(1352)闰三月二十六日,思惠和尚永远告别了皇觉寺,走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这一年,他二十五虚岁,干一番大事业的憧憬,在心头激荡,恨不得一步跨到濠州城,早日见到威镇一方的郭元帅。

由于皇觉寺里供奉着弥勒佛,又有个煽动众人起事的思惠和尚,自然成了元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朱重八刚刚离开,他寄身三年多的皇觉寺,便被元军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僧人被烧死的烧死,没有被烧死的四处星散,高彬一家不知去向。重八得知后,庆幸自己的果断决定。如果迟疑上几天再走,说不定也成了瓦砾中的冤魂。两次从死亡中逃出来的朱重八,更坚定了投靠郭子兴,大干一场的决心。

郭子兴是定远县有名的土财主,祖籍山东曹州。他的父亲浪迹天涯,卖卜为生,是远近知名的郭铁嘴。那年,郭铁嘴来到定远县境,一开头就摇出几个灵卦,名声更加远播。

医卜、星相、堪舆这个行当,不农不工不商,不仕不丐不盗。张空拳以笼百务,摇舌尖唤来黄白。吃饭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推估猜测。他们上可结交官府,攀缘仕宦,下可走街串巷,混迹市塵。郭铁嘴虽然道行不浅,可惜艳福太薄,年逾而立仍然孑然一身。定远城里有一个姓吴的大户人家,只有一位独生女儿,却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年纪已经二十五六岁,仍然待字闺中。

俗话说,官嫁官,吏嫁吏,豁口娶到栅门里。郭铁嘴知道,仅凭自己的一张铁嘴,不但娶不到富家千金,就是美貌可人的女子,怕也轮不到自己。于是,他把目光瞅向了旲家。做了财主家的东床,无异于天上掉元宝——富贵自来。只要尔后能发达,何必计较娶的是睁眼还是瞎子?何况,吴姑娘有着乌黑的浓发,端正的面容,婀娜的腰肢,白里透红的肌肤,搂进怀里照样可以颠倒消魂。于是,他借算命之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引诱吴家上钩。先渲染说,吴女身上阴气太重,克命克福,只有设法破解才能免灾。如能嫁给一个远方人,而且是个行踪不定、吃江湖饭的阳性人。阴阳相辅,尔后必然逢凶化吉,大福大贵。吴家深信铁嘴的话。全家一琢磨,来自曹州府四处游荡的算命先生,正符合择婿的标准。于是,一说便成,他顺顺当当成了吴家的上门女婿。正像他预料的那样,旷夫怨女,干柴烈火,泥沙袅龙,颠鸾倒凤,恩爱无比。不几年,瞎妻便给他生下三男一女。

郭子兴是次子,自幼聪明颖恝。铁嘴深信,这孩子尔后必有大出息。郭子兴长大后,仗义疏财,广泛结交朋友,习枪练棒,以英雄自居。后来参加了白莲教,很快便聚集起数万人马。这一年正月正式起兵。二月二十七日,联合孙德崖等人,里应外合,潜入濠州城。半夜里,一声号炮,冲入州衙,杀了州官衙役,成了濠州的主宰。他与另外四个人,被杜遵道封为节制元帅。

待任何起义的红巾军,元朝政府一律采取严厉的镇压政策。可惜,当初海啸飓风般锐不可挡的蒙古铁骑,入主中原仅仅半个多世纪,便失去了当年的锐气。将士征歌逐舞,沉迷酒色。休说打仗,就是骑马射箭,也只剩下花架子。正像当时有人所记载的:

元朝自平南宋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系世世袭,骄奢淫逸,自冬而已。至于武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不修已久矣。

当郭子兴等攻占濠州之后,元朝将军彻里不花,立刻率十万大军前来征讨。但惧于红巾军的勇武,不敢正面攻城,在离城三十里外安营扎寨,久久围而不攻。想用围困战术,消耗城中的战斗力。元兵腾出手来,四处骚扰百姓。甚而捉来壮丁,包上红头巾向上司请功。老百姓为了躲避元军的戕害,纷纷投奔红巾军,濠州城的声势更加壮大。

面对重兵围困,郭子兴等人不敢懈怠。城头旌旗林立,守兵比肩接踵,城垛下堆满了干石灰、滚木擂石等守城之物。巡逻哨探川流不息,对于来往行人,盘查得十分严密。

这一天,郭子兴正在帅府后堂与两位夫人一起用早餐。郭子兴有三位夫人,其中两位姓张,一位姓李。现在,一左一右给他捧壶把盏的,是小张夫人和李夫人。刚刚喝到兴头上,一名亲兵近来禀告,守东门的人一大早捉到了一个壮年奸细。不知是立即处死,还是押来由大帅亲自审问?郭子兴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下,不耐烦地答道:

“既是奸细,用不着押来麻烦我,就地砍头就是!”

“是。”侍从答应一声,转身往外走。

“慢着!”郭子兴忽然挥手制止,“他们怎么能断定,捉到的是个奸细呢?”“详情不知,只说形迹可疑,是奸细无疑。”

“快去把奸细带来,我要亲自审问。说不定能从奸细口中,挖出点有用的口供。”

等到郭子兴用完早餐,“奸细”已经候在大堂门外。他坐到大堂的虎皮靠椅上,八名侍卫分列两边站定,方才吩咐“带奸细”。

应声进来四名健勇,押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和尚。郭子兴不由一愣,连出家的和尚都成了元军的奸细,足见彻里不花能耐不小。占领濠州城已经两个月,今天第一次捉到奸细,一定要好好审问。等到奸细跪到面前,他上下仔细端详,久久不语。但见面前的奸细,身材魁梧,穿一件两肩打着补丁的破旧袈裟,黢黑的头发茬儿上露出九颗闪亮的戒疤,确实像个正宗的和尚。可是,再看他的面容,前额高耸,下巴前秃,二目炯炯,眉梢上翘,鼻仰唇厚,一脸恶相。横看竖看,怎么也不像个吃斋念佛、慈祥和善的出家人。不由哈哈笑道:

“好一个奸诈的东西,明明是鞑子的走狗,却穿上袈裟,装扮成慈善的出家人!你蒙得了别人,休想蒙得过本大帅!”

“大帅,这袈裟人人穿得,可是头上的戒疤能做得假?”和尚毫无惧色。“这……也许你当初真的是个和尚。可,后来投了鞑子,做了鞑子的奸细。你说是不是?”

“想不到呀,大帅如此高看鞑子的本事!”

“少给我废话!老老实实地说,你是哪个鞑子派来的奸细?”

“哈哈哈!”和尚仰头大笑起来。

“大胆——死到临头,还敢发笑!如不从实招来,本帅叫你碎尸万段!”

“我笑大帅做事荒唐。一不问贫僧的来历,二不听贫僧的解释,一开口便贸然断定贫僧是奸细,岂不是太冒失?如此好人坏人不分,哪个还敢再来投靠大帅,献身效力?”

“黑和尚!”郸子兴猛拍桌案,“你老实回答本帅的话:你在哪里出家,到濠州城干什么来啦?”

“俺千悔万悔,不该来濠州城。”和尚答非所问。

“你~~什么意思?快说!”

“意思简单得很:俺早就向往红巾军的声威,一心来这里投靠救百姓、杀鞑子的郭元帅,想不到竟被当成奸细。早知如此,俺思惠和尚在钟离县皇觉寺敲一辈子木鱼,也不会受这么大的冤枉呀!既然鬼迷心窍,错投了门户,要杀要砍,尽着你们就是!”说罢,他仰头闭目,不再言语。

“这么说,你真的是来投红巾军的出家和尚?”

“俺已经把话说明白啦,要杀要砍快动手!”

和尚不但丝毫没有恐惧之色,反而面露讥讽的微笑。在生死关头竞然如此坦然,郭子兴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再细看和尚的面容,凶恶中露着勇武,丑陋中隐显刚毅,一副凜然正气,不像是鞑子的奸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这是个可用的人才。想到这里,郭子兴温和地问道:

“和尚,你一个出家人,放着现成的斋饭不吃,怎么会想到投靠红巾军流血打仗呢?”

“嘿嘿!出家人比凡尘的人更加爱怜百姓,更痛恨残害百姓的虎狼,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如果能证明,真的是来从军的,本大帅一定重用你。说吧,有没有?”“大帅,你的手下,可有个叫汤和的兄弟?”

“汤和?—有哇。怎么啦?”

“出家前,俺是他的街邻好友,是他写信叫俺来投大帅的。大帅找他来一问便知。”

“汤和外出办差去了。他的信你带来了没有?快拿出来给本帅看看。”“俺害怕被鞑子搜了去,动身之前就一把火烧了。”

“妈的,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奸细。来呀,把他拉出去砍了!”

侍卫应声上来拖重八,他一面挣扎,一面高声叫嚷:“郭子兴,你妄杀好人,有眼无珠!我朱重八变鬼也要跟你算账!”

“哈哈哈……”郭子兴一听仰天大笑起来。手一挥,命令道:“给他松绑你们愣着干啥?快快给他松綁呀!”

等到侍卫给重八松了绑,郭子兴眨眨眼说道:“朱重八,算你是条好汉,刚才是考验你。本大帅决定收留你,给你在队伍里补上个名字。如何?”“谢大帅!”重八躬身拜了下去。

“不过,”郭子兴又补了一句,“要是汤和回来,证明你在撒谎,可就别怨本帅无情了。”

“大帅。咱正盼着汤和兄弟来给咱做证明呢。”

“好,一言为定。”郭子兴下巴一甩,“带他去先锋营当差吃粮。”

从这一天开始,朱重八脱去袈裟,成了一名骑马佩刀的红巾军战士。

子兴的二夫人张氏,在餐桌上听说捉到了一个奸细,感觉很新鲜,她从没见过奸细是啥样子。当郭子兴在大堂审问“奸细”的时候,她悄悄躲在屏风后,顺着壁缝往外瞧热闹。只见那奸细肩宽臂粗,满脸麻点,奇丑无比。横看竖看,不像个好人。虽然被侍卫按着跪在地上,却梗着脖子瞪着眼,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连死都不怕的家伙,八成是个混世魔王。不料,审来审去,丈夫不但饶恕了他,还给了个好差使——到先锋营吃粮。郭子兴一回到后堂,她便不解地问道:

“相公,你怎么能相信那奸细的甜言蜜语,不但不杀他,还给了他好差使呢?”

“说说看,你怎么能断定,他一定是奸细?”

“那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满脸凶相,说话粗野,连大帅都不放在眼里。平常百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哈哈哈!”郭子兴大笑起来,“夫人呀,夫人。你的聪明,今天可是用错了地方。”

“怎么,难道俺看错了?”

“难得夫人如此关爱。”郭子兴正色答道,“不过,判人断事,可不能只看皮毛,不管内里。乍一看,我也怀疑此人不是个好东西。可是,仔细端详一番,又从他的恶相中,看出了勇武刚毅之气。古人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至于他无畏敢言,临危不惧,更不是寻常人所能有的胆识,说不定是个大将材料呢。我要起兵成大事,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你看得就那么准?”小张夫人瞪着一双美目,不放心地望着丈夫,“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鞑子的队伍里不是也有勇武刚毅的汉子吗?相公,大意失荆州,你应该留心防普他点才是呀。”

“不怕。等到汤和回来,一问便知真假。”

“相公,万一在汤和回来之前,他就给捅了娄子呢?”

“唔。说得也是。好吧,有备无患。我会派人盯着他的。”

朱重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成了红巾军战士,仍然在人家的监视之下。一个月后,汤和完成了差使回来复命,郭子兴一问,知道错疑了朱重八,深感过意不去。立刻带上汤和去先锋营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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