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庙管生孩子。这一条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鱼王庄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县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鱼王庙进香,准生。只是情况不同,有的要进香一次,有的要两次,有的三次。没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条规矩极严。别类香客,不论同来几个人,都可一同进庙,烧香磕头。唯独求子女的香客,只准女人进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芦荡外头等着,女人由斧头领进。大约要一个时辰。礼仪很复杂,也很神秘。女人进香出来了,也不准说,男人也不能打听。否则失灵。
斧头很熟悉这套礼仪。他爹老斧头看庙时,他就常去庙里帮忙。大约从十八岁开始。当然,老斧头是跟老老斧头学的,老老斧头是跟老老老斧头学的,一辈辈秘传下来。老斧头在世时,有几年不太灵验了,外头就有许多揣测。因为这时老斧头老了。一老就糊涂,是不是把礼仪都弄混了。可不久又显灵了。是以十八岁的斧头进庙帮忙开始的。斧头每次从庙里帮忙回来,总显出极累的样子,回到家倒头就睡。一觉醒来,焕发如初。第二天又去帮忙,傍晚回来又是很累的样子。可见这活挺劳神的。女人从庙里出来则不同,大多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告诉在芦荡外等待的男人说,还要来两趟呢!男人欣然,两趟就两趟!八趟也行,只要能生。只有个别女人,从庙里曲来时,一副羞愧的样子,满面通红,甚至落下泪来。男人追问,也不说出实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来了。不来就不来,碍着别人什么?
鱼王庙依然香火不断。
县城一位太太,只有二十来岁,长得娇媚如狐,花容月貌,来鱼王庙进香求子,十分急切。据说她是三姨太,上头两房没生,她又没生,便常受气。上两房骂她,老爷打她。一急,便带个丫环,乘一顶小轿来了。轿夫和丫环在芦荡外落轿等候,她由斧头带进庙去。当时斧头刚进庙帮忙没几天,正是英俊少年时。小路窄窄,曲曲弯弯,稍不小心,就会掉进泥潭。三姨太见斧头浓眉大眼,虎虎势势,主动伸出手让他牵住,一路风摆杨柳没入芦荡。在庙里一呆就是两个时辰,方才出来。丫环轿夫等得急了,她却如桃花绽开,春风满面,欢天喜地而去。时隔十天又来一趟,再过十天又是一趟。一连进香三次,—年后果然生个大胖小子。也是浓眉大眼,虎虎势势。老爷欢喜,长房欢喜,皆大欢喜。第二年,这位太太生子以后,便常来鱼王庙还愿,大空一月两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每次来,都在庙里呆上半天。一顶小轿停在芦荡外,鱼王庄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鱼王爷果然有神通!
四七年,这一带解放,不兴烧香磕头了。鱼王庙断了香火。
斧头要搬回鱼王庄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里娶个女人,正儿八经过日子。这年,斧头已经四十八岁,可是老扁不准。
老扁是村长兼支书。让他留在鱼王庙看管树木。鱼王庙地势高,满河滩都在眼底,再好不过。
解放第一年,鱼王庄数万亩河滩都栽上了树苗苗。那时的老扁正雄心勃勃,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治服风沙就要栽树,没有别的办法。
鱼王庄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动的,都被他赶进河滩,冰天雪地里,没黑没明地干。那些日子,他表现出空前的残忍。三岁的娃娃,七十岁的老人,都进了河滩。三岁的娃能拎一棵树苗,七十岁的老人能爬着培土。很多人没有鞋穿,赤脚在雪窝里挖土,栽树。冻得青肿红紫,一块块往下掉肉。当时鱼王庄入主要靠要饭为生。政府拨了一些救济粮,远远不够。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来,顶着星星月亮栽树苗。干到天亮,饿了,放大伙到周围村子要饭吃,限时回来。接着再干。回来晚了,女人挨一顿臭骂,男人挨一顿皮带。他简直是疯了。他成了阎王爷!人们居然也出奇地听话。不知是因为那时刚解放,人们崇尚权威,还是祖祖辈辈吃尽了风沙的苦头。反正是咬着牙下死命地干。
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钟,拿一根皮带,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暸望。要饭的时间结束了,还有一些人没有回来。远远地,几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从周围村庄涌出来,踢踢沓沓往这里跑。头发跑散了,一飘一飘的;鞋子跑掉了,弯腰拾起,顾不上穿,提着鞋子又跑。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还没有要到。但估摸时间已到,赶紧往回返,结果还是晚了。渐渐跑近,个个气喘吁吁,一脸惶恐,像犯下什么大罪。
一个女人跑得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路上摔倒几次,本来就破烂的褂子又扯破几个洞,衣片飘着。跑到老扁面前,已是袒胸露背,两个又白又脏的奶子货郎鼓似的乱摇。老扁喝一声:“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吓得扑腾跪倒,一头慌慌张张掩怀,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分辩:“我跑了十几家都没要到,人家也断了入炊。”老扁听得不耐烦:“滚!今天完不成任务,我揭了你的皮!”女人连声诺诺,赶紧干活去了。
一个男人形如骷髅,摇摇晃晃跑来,面色蜡黄,虚汗扑嗒扑嗒往下掉。抬头见老扁凶神恶煞的样子,竟吓得转身就逃。方寸全乱了。老扁冲上去扔了一皮带,“回来!”男人乖乖地回来了。七尺高的汉子竟像个七岁的娃娃,低着头嗫哺:“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凉水,拉——拉肚子——误了——时间。”刚解放,到处是荒村饿殍,要饭也难。许多人只好吃草根。黄河滩上不缺这玩意。吃多了会拉肚子。可不吃又怎么活着?这个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来想去外村要点饭吃,换换肚肠。但他只要到半块糠窝头,一口就吞了。没办法,只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实在是饿坏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没说谎,忽然叹一口气:“干活去吧!”声音却不再那么凶恶了。
他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着全村人栽树。并没有谁命令他这么干。是他自己要干。鱼王庄人也都要干。那完全是一种内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鱼王庄太穷,鱼王庄人大饿。几乎没有任何物质力量作后盾。一头牲口饿倒了,又没有东西给它吃,只好用鞭子将它打起来。否则,它会再也爬不起来。
鱼王庄人只能拼命。用生命换取生命,再用生命养育生命。这是一个漫长的循环。树木起来了,鱼王庄就得救了。
这很残忍。可他没有别的选择。残暴可以驱赶饥饿,可以驱赶惰性,可以驱赶人们为了活着而去死!事实上,一个冬天,鱼王庄已有七十多个人死在河滩上。饿死,冻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手软。鱼王庄也没有发生任何骚乱。不过在挖树坑时,顺便多挖一个坑,埋上就是了。人们都很平静,很淡漠。不死在河滩上,也会死在家里,死在要饭的路上,死在他乡的一个破庙里。鱼王庄哪一年不饿死几十口人?
上百年来,鱼王庄是一盘散沙,只能各顾各的去讨荒要饭,任凭风沙肆虐。现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规模地向风沙进攻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冬春植树季节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宝贵的。误一天就是误一年。鱼王庄误不起了!
老人们说,鱼王庄最多时达到过四千口人,是黄河决口以后,第一个在废墟上重建的村庄。沿河一百单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来,鱼王庄仅剩千余口人。长此下去,总有一天,鱼王庄会从地球上重新消失。鱼王庄面临的基本问题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学是两个字:活着!
鱼王庄真的误不起了!
这一天。河滩上又昏倒三十多个人。
河滩上支了两个大灶,周围用芦席围上。一个大锅烧白开水。一个大锅烧稀糊涂,糊涂里有一点混合面。干活渴了,喝白开水。只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涂。相继昏倒的三十多个人,大都抢救过来,只有两个人死了。其中包括那个挨了一皮带骷髅样的汉子。老扁亲自把他埋了。男人远不如女人耐饥、耐累。
刚埋上那条汉子,就有一个外村人来叫,风尘仆仆的样子。说是王县长有请,要开个什么会。老扁扔下铁锨,拔腿去了。
黄河数次改道,数次决口。横七竖八加起来,故道有数千里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这一段一百单三村。全在河滩上。鱼王庄位居中间。如果从高空看,这一百单三村如兵盘连营,摆成一字长蛇阵。都受风沙之苦,穷得和鱼王庄差不多。距老黄河较远的两旁的村庄,不大看得起一百单三村,统称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种内合力。历史上曾多次连手。一个叫化子村和别村发生械斗,抵挡不住,便去别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应。这些村庄叫化子多,打起架来没什么牵挂,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庄就不怎么心齐。和叫化子村打一次,败一次。狠饿了凶,人穷了扔。管她娘的,拼!
庆祝解放开完会,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树。他撩开长腿,鼓动沿河一百单三村一齐干,共同营造防林带;这事惊动政府,大为赞赏。不久,成立一个防风治沙指挥部,总指挥是一位姓王的副县长。挂个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窜下跳。老扁被任命为副总指挥。那个得意,别提!他能干也能吹;“当年苏秦背剑,也不过挂六国相印。咱老扁执掌一百单三村的大权,了得!”各村的村长们便笑,骂他不要脸。大家熟得很。老扁从八岁跟梅山洞提药箱,十二岁赶马车,跑遍了黄河滩,哪个不认识“小神鞭”?
大伙信服他。统领千军万马,非他莫属。
老扁肯吃苦。也没个洋驴骑,只凭自己跑。撩开两条长腿,这村到那村,这滩到那滩,黑天白天,风里雨里。吃苦不说,单是规划河滩、组织民工、调集树苗、筹措资金,没个心胸就不行。鱼王庄那个干法传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滩,扔下铁锨去要饭,要饭回来再栽树,死了人埋上,活着的接着干。眼皮不眨一眨。这叫啥?这叫帅才!就像打杖,死几个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这狗日的老扁愣是木行!他有股子狠劲。
一冬一春,黄河滩上植下的树苗无计其数。昔日黄沙滚滚的河滩,一改旧貌。春风一吹,绿叶点点,透出一派鲜活。七十多座新坟夹杂其间。鲜活中又含着悲壮。
鱼王庄醉了。一百单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迹上了省报。记者拍个照片印到报上。两个肩膀夹个扁头,要多丑有多丑。村长们和他开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块豆饼?”他却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来。他没想到,多年以后,这张照片会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这是他在鱼王庄舞台上最辉煌的时期。
这当口,斧头要离开鱼王庙回村,他能同意?
斧头执意要走。鱼王庙断了香火,寂寥难耐。他受不住这份冷清。
老扁翻了脸:“斧头!你个杂种没女人玩了不是?”
斧头一下红了脸:“你……你……”顿时失了锐气。
鱼王庙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时,他才十几岁,还跟着梅山洞赶车。一次行医归来,经过芦荡时,看到一个男人在外立着,显然是等女人出来。老扁就问:“梅先生,到鱼王庙进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骗人的把戏!什么进香求子,是进庙找男人,借种罢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个年轻女人刚由斧头领进芦荡,他也悄悄尾随而入。稍迟了一会,斧头和那女人已进庙内。他正要起身跟进,却见老斧头,出门巡风。只好伏地不动。不大会,就听庙内一阵撕扯忸怩之声,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跃而起。老斧头拦阻不及,他已冲入庙内。果见两人都脱了下身,赤条条接在一起。那是两头被情欲之火烧得滚烫的野兽,正在狂热地交媾,老扁一时觉得庙里空气也变得粘糊糊地炙人肌肤。老扁的脑袋往后缩了缩,又朝前探了探。终于惊动了那对男女。
爷儿俩都吓坏了。女人忙忙地提着裤子,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老扁却笑嘻嘻说道:“你们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转回头,蹦跳着走了。
这是他少年时一次成功的恶作剧。但回去后,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没告诉任何人。老扁自小爱说爱闹。但不当说的,他绝对不说。他知道鱼王庙在鱼王庄乃至整个黄河滩上的神圣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还没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长大,成为鱼王庄的头面人物后,他又不愿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个关于鱼王庙的古老传说。他在这传说中长大。他越来越觉得,在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里,蕴藏着一种令人肃然的精神,包孕着一个沉重而又顽强的内核。他不能说出它,只能感觉它。在那个古老的故事面前,人间的一时的荣辱富贵,朝代的覆灭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
也许是一个祖辈留传的真实故事,也许是一个被夸张演义的神话。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潜入鱼王庄人的血液,铸成鱼王庄的村魂,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尽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这是多么落后,多么野蛮,多么愚昧,多么贫穷,多么卑琐,多么肮脏,多么下流的一群!
你尽可以端起世间最污秽的语言泼向他们,却不能不承认,这是多么坚韧、多么顽强的一群生命。
鱼王庙求子之谜。老扁会永远埋在肚里。
那算不了什么。因为鱼王庄要繁衍。
至于那是谁的种,谁的后代,孩子爹究竟是谁,应该姓什么,人类本不必那么计较。生下来的是人,是鱼王庄人,就够了。这是一个群体。
斧头窘住了。老扁却笑了:“你不就是想要个女人吗?安心在这里看树。三个月内,我给你送个女人来!”
一月未到,老扁就领个女人进了鱼王庙。是个外乡讨饭的。还带个孩子。老扁用两个菜窝窝留住了。他交给斧头一个女人,又交给他一杆枪:“有偷树损树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担着!”
他制定了极严的保树制度。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一棵树苗。损一棵,栽十棵。这是鱼王庄唯一的法律。这条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个外乡的女人跟着斧头过了八年。最后一年在庙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螃蟹。不久后的二天傍晚,她丢下螃蟹,带上原来的儿子,又逃走了。她嫌这里太穷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长大,满河滩的树木也渐渐长成幼林。斧头领着他,见天在林子里转游,猎兔捉鸟,竟也不觉孤独。
鱼王庄的风沙眼见得小多了。
四
一头老牛拉着拖车,晃晃荡荡在沼泽中跋涉。
这种木制拖车和东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异曲同工之妙。着地的两根扁木滑而微翘,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车上放一架木犁,弯弯的。一条褴褛的独臂汉子挥着鞭,打出一声脆响,却并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只是行进间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独臂汉子一只袖口空荡荡地吊着,嘴里哼一支孤独的歌。像哭。
黄河来了,黄河未了,
不知你从哪里来,
黄河来了,黄河来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里去,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里,
唔嗨嗨嗨嗨嗨嗨!……
没有韵。唱得乱糟糟的。只见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弯在那里。水清亮清亮的。
河边,一大群羊低头啃草。山羊,绵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几百只。
这是鱼王庄唯一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