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鱼王庄人多爱去郓城逃荒,却不知什么道理。是郓城盛产五谷,还是因为郓城出过一个“及时雨”宋江,郓城人也便从此乐善好施?老扁说不清。
他没有去要过饭。日本人在时,大伙公推他当维持会长;国民党在时,他当村长;解放后,他当村支书。他没有机会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头,一人混一张嘴,再怎么难也混得住。在家呆着,却像个主持僧,什么事都得管。年轻力壮的走了。剩下的妇孺残疾,他必须养活。他不忍心丢下他们。
鱼王庄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县之首。但河滩上只长茅草,不长庄稼,茅草根都扎在三尺以下,庄稼行吗?每年只能种一季高粱。庄子穷,没有本钱,地里稀稀拉拉。秋天一场连一场雨,高粱都泡在水里。成群的麻雀飞来,遍地哄抢。他和几个老人每人提一杆火枪,膛着水,这里放一枪:“轰——!”那里放一枪:“轰——”到处轰赶。最后多少收一点。他把仅有的这点粮分给每家的老人和孩子。再厚着脸皮要点救济口日子就这么过。
哪个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尿端尿,煎汤熬药。多亏梅子做他的帮手,否则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他感谢梅子。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歉疚。
她已经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归来,在城里娶了个女人,后来生下梅子,几年后就病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梅山涧没有再娶。小时候,梅子常跟着父亲外出,老扁赶上马车,四乡行医。没事时,老扁就领着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里串。他比梅子大十几岁。梅山洞让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十九岁那年,老扁在县城被发展成地下党员。次年被派回鱼王庄办秘密联络点。梅山洞父女仍住在县城。他们都不知道老扁为何突然辞去。后来听说老扁当维持会长的消息,梅山洞还着实气闷了一阵子。跟随自己多年,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出息。
解放初,梅山涧被清出县城,押回鱼王庄,定为地主。是县里直接定的。他当然要划为地主。家有七千亩地,全县也数得着的。老扁总觉得梅山洞有点亏。但他没理由反对。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据群众意见,把梅山洞定为开明士绅,请他回城当政协委员兼县人民医院院长。
但梅山洞不愿再回县城了。
这时,他已知道老扁当年辞他而去的原因。并且,他自认为没有做对不起父老的事,在鱼王庄定居倒也清静。梅家的七千亩地,土改时全分了。留给他五十亩。他不要。他说那些地和他无关。也早就扔了。他不会种地,仍然靠行医生活。鱼王庄的乡亲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顾。
那几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最闲适的。
他爹留给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给他的令他难堪的三个女儿也已先后出嫁。他过去所蒙受的一切耻辱,都已雪洗干净。他变得一身轻松。
这时,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颗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亲帮忙,打针,换药、出外行医。也能独立看一些病了。但这姑娘内向,不爱说话。
梅山洞视她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医,总带着她。有时去县城,有时去省城。有一年还去了北京,为一位将军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同学推荐去的。梅山洞不再像过去那么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体却日复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终于查出是肝癌。当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牵着梅子,一手牵着老扁,留下两条遗嘱:“我把梅子,交给你了。我死后,就埋在鱼王庄。不要……惊动任何……人。埋到河……滩上。我看着你……栽树……行不?”
梅山洞死后,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过多少穷人的命哟!直到他死后多年,还有一些当年的病家,逢年过节时来他坟前烧纸。他的坟在河滩的一个沙丘上。
梅子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老扁几次想在县城为她寻个婆家。他觉得这么一位姑娘,呆在鱼王庄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绝了。开始两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说要为父亲守坟,不肯嫁人。后来,鱼王庄发生一次巨大的变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过去的岁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会牵动内伤。但他又无法不回想。那是鱼王庄刻骨铭心的历史。
他从少年时代,就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他恨自己无能。当他一次次动员大伙去要饭的时候,不管他装得多么轻松,肚肠里总像灌了坛酸醋。给人们开一张证明,是他能做的唯一事情了。每次把人们打发走,他都要大病一场。但在人前,他总是那么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
四〇年,一个日本小队长带人到鱼王庄征集树木盖岗楼。他又陪笑脸又摆酒席,企图拦阻这件事。日本小队长一阵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转,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进屋去应酬。日本小队长兽性顿起,哇哇嚎叫,在屋里放肆地作践他女人。他却带着满嘴血,笑着,在门外为日本兵点烟。日本小队长心满意足,终于被他糊弄走了。为此,鱼王庄人感激他,说他有肚量,能忍辱负重。但也有人骂他没血性,不是男子汉。妻子也从此疯了。事后,他受到留党察看处分。据说本来要开除他党籍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开除。也许因为他是当时鱼王庄唯一的地下党员。
妻子疯了以后,再没有看好。她受的惊吓、刺激和侮辱太大。她从来不让包括老扁在内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个人独住一间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着她。他对这个女人怀有沉重的负罪感。他知道对不起她。无论多么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减轻对她的负罪心理。他愿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认为她是包袱。她活着一天,就是给他一天赎罪的机会。
但老扁不后悔。他认为这是鱼王庄无数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无数次牺牲中一次小小的牺牲。后来的屈辱和牺牲都比这大得多。
鱼王庄的树木到底没有保住。四六年,国民党一个保安团驻扎在鱼王庄,树木被砍光修了炮楼工事。那次为了保树,鱼王庄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五八年实行“共产”时,鱼王庄的树木林已初具规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万棵树木都长大了。可是没过几天,当年那个防风治沙总指挥王副县长,带着大批人马车辆,浩浩荡荡开进河滩。说要伐树炼铁。数千人分成几路纵队,摆开阵势,大锯,大斧一齐响: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树木呻吟着扑倒了。一车车木头呼啸着拉走了。
鱼王庄人眼睁睁拥挤在村头,那个哭啊!
男人们冲上去拚命,一个个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头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举起猎枪,对准伐树人的后背:
“轰通——!”
“轰通——!”
“轰通——!”
一连被他撂倒三个。第四枪还没装上,就被死死抓住,当场吊到一棵树上,斧头大骂不止。不到半个时辰,就气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县长,左说右说不行。他也是奉命而来,不能更改。老扁又带几百妇女老人孩子,齐刷刷跪在河滩上。一时哭声震野,惨不忍睹。
王副县长被震惊了,泪也刷刷流出来。他对着鱼王庄的妇女老人“扑腾!”也跪下了,惭愧地说:“我无力阻挡。不仅鱼王庄在伐树,沿河一百单三村,都在伐树!”
老扁大叫一声,昏死在河滩上。
闹腾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归于平寂。
河滩上遍地都是树疙瘩!
鱼王庄死一般地挣。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痴痴地爬起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面破锣,大白天打一盏黑纱灯笼,进京告状去了。
他一路打着黑纱灯,一路敲着破锣,一路吼喊:
“日头没有喽!日头没有喽——!……”
所经之处,沿途村庄许多百姓围观,不知这个破衣烂衫的汉子遭了什么冤屈。
这就是当时震动四省交界地的“黑灯反革命事件。”
老扁没有走到北京。只走了八十里就被追回来。“咔嚓!”戴上手铐,扔进大牢。不久,被作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诉。公安局长就是当年在鱼王庙一带打日本的那个游击队长。那次鱼王庙被围,他和老扁,同是三个幸存者之一。只是瞎了一只眼。人称鬼眼局长。他也积极撺掇老扁上诉。老扁写好诉状,忽然想起腰间一直珍藏的那张从省报剪下的照片,随即取出,一同交给鬼眼局长。
鬼眼局长一停未停,带上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坐上吉普,连夜奔八百里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长耍了个花招。他瞒过了县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级法院,他怕拖延时间,多费周折。直接去找省里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长。这之前,还先去了一趟省报社。副省长是他当年的上级,熟得很。副省长一见他着急的样子,便笑着问:“独眼豹,又和谁打官司啦?”鬼眼局长一本正经,掏出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怒冲冲地说:“和你打官司!”副省长愣了,一看诉状,这案子他知道口可是却不知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鬼眼局长转身从门外领进一位省报的老记者。老记者从包里取出一张旧报纸,送到副省长面前,指了指头版头条新闻。老记者就是当年的采访人。副省长看了一阵子,长长地“噢”了一声,没说什么。留下报纸和照片,让鬼眼局长把诉状赶快送往省高级法院去。他说随后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没有立即放出。直到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之后,才被平反释放。
老扁回到鱼王庄。鱼王庄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缝透天。已经倒塌了许多口。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庄里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长满齐腰深的荒草。一条花皮孕蛇从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过路面,又钻进一堆废墟。仿佛这是一座远古时代的人类遗址。
他茫然四顾。又在庄里转了半天,竟没有碰到一个人。
忽然,哪里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细听,又十分清晰。这声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种阴森之气。如深夜报更的梆子,如古剎空寂的木鱼。回想起来,好像从一进村,这声音就一直幽灵般地跟随着他。
这是什么声音呢?如此萦萦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蔫地,他记起了什么,大踏步循声找去。
一座破败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树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专注,如此用心。每扬起一次锛,干瘦的肋骨便挤出来。仿佛再一使劲,几根排骨便会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后默默地站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没有打扰他。然后,又默默地离开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声音却钻进耳膜,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了。今后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能记住,都能听到。
“嘭——!”
“嘭——!”
“嘭——!”
这声音已经学了几十年了。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将随着鱼王庄人讨饭的脚步传向他乡,传向遥远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里,却意外地发现妻子——那个疯女人还活着!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神经恢复了正常!
当时,她正在门前的一片荒草中寻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泪却刷刷地流出来。但只是一刹那间,她丢下野菜篮子,发疯似的扑过来,一直扑到老扁身上,将他紧紧地搂住了。然后,就是一阵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这意外的喜悦弄昏了头,也抱着妻子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几夜,夫妻俩几乎就没有睡觉。并排躺着,对脸坐着,搂着抱着,一直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二十多年情感和语言的阻隔,在那几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谢罪,请她宽恕。她说拖累你了,让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连个孩子也没给你生。老扁说我已经习惯了,不想女人了。她说你不想女人,我还想你呢。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往后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个孩子。老扁说你看我瘦成这样,能行吗?她说你身子骨不好,我给你弄些好吃的滋补身子。老扁说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断了炊啦。女人说我晒了一麻袋干野菜,还到俺娘家要了两块豆饼,我一直留着还没舍得吃一点呢。明日我再捞点小鱼熬汤给你喝。行不?
老扁说:“大伙都出去要饭了,你咋没出去!”女人说:“你看你憨样!还问这,我不是在等你出来吗?我怕你出来了,回到鱼王庄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紧了。忽然又问:“你疯了那么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说:“这得谢人家梅子。”老扁说:“梅子给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没给你看好!”老扁惊得坐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女人说,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个惨。天爷!你被抓起来以后,有一天她在当街碰到我,揪住头发就打,一连打了上百个耳刮子,打得我满嘴冒血,眼也肿了。她一下子变得那么粗野,过去挺文静的,咋就一下子变了呢?一边打—边骂我,你还唱你还跳你还疯!老扁要被枪毙啦!鱼王庄要亡村亡种啦!鱼王庄谁没遭罪?谁没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疯了,疯了二十年,老扁给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年也足啦也够啦!鱼王庄为了栽树护树,这几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牺牲!那叫献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觉,也是牺牲也是献身!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当老扁就愿意?他没办法!这么多年,他暗地里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他让俺爹给你看病,领你到外头求医作了多少难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懂得什么叫牺牲什么叫献身吗?就是就是,我给你说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当贞节烈女,光知道疯呀唱呀跳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娘们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里还要挂念你,枪毙了还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给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赶明儿我就去大牢,到大牢里和老扁成亲!我早该嫁给他!我是他领着长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这个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只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让你疯!让你唱!……我的老天爷!梅子那会真厉害。比我还疯。又打又骂,把我打倒了拉起来,拉起来打倒,直到我爬不动了,她也打不动了才住手。围着好多人看,都很吃惊的样子。不知是为我,还为她。反正都张着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还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给我洗脸,又给我梳头,又给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骂渴了。我让她打渴了。接着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睁眼,她还在我床前坐着,看着我流泪。不知咋的,我脑子里沙扎沙拉响了一阵子,像有多少个毛毛虫在拱,拱呀拱呀,轰隆—声,哪里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泪就刷地流出来,我喊了声妹子,她喊了声嫂子,我们俩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爷,像做了一场大梦!
老扁托着腮。走神了。再滴清泪挂在腮边。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弯弯的木犁一天也没有停止耕翻。
翻开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细的沙土。沙土下不时出现枯骨、鱼网、破船和他曾经熟悉:的一切。这一切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激动不已,使他热泪盈眶,使他发疯般地捧起那些破烂物件狂吻不止。
然后丢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个沼泽翻开来,找回那个失落的世界!
螃蟹干了三天,终于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