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晒米前,要打三次叶子口头一次打掉根叶,二次打掉中叶,三次打掉顶叶。只剩最上头二、三片叶子拥着高粱穗,以便通风透光。面积那么大,光靠他和一帮下人忙不过来。每到这个季节,梅家的高粱地就“放叶”了。所谓“放叶”,就是谁打谁要,本村外村的穷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当柴烧,编苫子,实在无用处,打下的叶子还可以卖给梅家。打梅家的高粱叶,再卖给梅先生家,白捞钱,哪个不干?本村外村,不知有多少人钻进高粱地。男人脱得精赤。女人们穿着衣裳进地,到里头也脱得只剩裤头短衫。叶子密密匝匝,里头太热太闷。一钻进去,就像进了蒸笼,一会儿一身大汗。高粱叶上有白粉,有红蜘蛛,沾得满身都是。脱光衣裳干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们尤其快意。平日在家,解开一个纽扣,老人们也要呵斥。可进了高粱地,她们就自由了。老人们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里会有什么事发生,也只好不去过问。他们也年轻过。
那时,泥鳅也干。他并不是那邪懒惰的人。他喜欢干活。光着膀子,出一身大汗,浑身油光光的。痛快。玩女人,干活,都是生命力的渲泄。他精力过剩嘛。
但在高粱地里,主要靠手下人干。他管收购叶子。上半天就没有多少事做。于是满地乱窜。把女人们的身体看个够。冷不防闯进去摸一把,逗出一阵骂:“不要脸的泥鳅!”他不脸红。如果看看不是真恼,便在那里混一阵子。刷刷刷!打一气高粱叶,塞给那女人,撩一把,又转到别处。他如鱼得水,数千亩高粱地尽他风流。在铺开的高粱叶上,他和许多女人睡过。当然,他也碰到过另外的男人和女人在高粱叶上翻滚。但大家彼此彼此。看见了就绕开走。有时,泥鳅隔着密匝匝的高粱听这边或那边也有动静,他笑着对女人说:“你听那边。”女人便恼,“啪”地给他一巴掌,又用两根食指塞进他两个耳朵里;
傍晚,该收工了。男人女人都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带一身臭汗和草屑,纷纷跳进无名河。无名河就喧闹起来了。在无名河洗澡,男人和女人是分开的。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这是传下来的规矩。女人比男人圣洁。女人比男人能叫唤。一群白鹅似的在水里扑腾,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把,乱打水仗。一边夸张地尖声叫唤,一边向下游那儿瞅。下游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游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撩拨得他们魂魄飞荡,一边踩水,一边直起脖子往上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觉靠上去。这就惹了麻烦。无名河两岸的女人都好水性,个个浪里白条。男人混进来,她们一声呐喊,拨开水浪便扑上去。几个媳妇打头,揪住头发,揪住胳膊,揪住脚脖,使劲往水里按:“淹死他!”一片呐喊声。远处的男人们听见了,也跟着呐喊凑趣:“淹死他!”女人们更火,拚命往下按,往下拽。不一会,那男人就喝进很多水去。只好连连讨饶。女人们也不理,也不同情。愈是讨饶,愈不同情。她们看不起又想喝猫尿又怕猫尿臊的男人。稀松软蛋!于是索性将他拖翻,一群女人拥上去,围成圈,好多手一齐上去搔他手心;搔他脚心,搔得他欲仙欲死,等他喘过一口气来,女人大笑着狠狠地又掏他一把。女人们用残酷的捉弄发泄胸中的邪火,直到男人惨叫不止,才放他回去。男人像一只受伤的大鸟,野性的翅膀一时竟扇不动了,无法回到自己的老婆身边去。
男人们轻易不敢越过禁区。
只有泥鳅不怕。他水性好,入水无声,有水里换气的本领,有水下睁眼的功夫。一缩头潜下去,一会就混到女人们那里。大腿,乳房、屁股,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们仍浑然不觉。于是,他这里挠一下,那里抓一把。女人们先还以为是鱼,惊惊乍乍。怱然“哗喇”一声响亮,从水底探出一个人头,她们才大吃一惊,认出泥鳅。接着便吆喝着扑上来一群。泥鳅又倏然不见了。他在水下尽情和女人们戏闹。他知道女人爱发痒的部位。他挠得她们心痒,挠得她们酥麻,挠得她们发疯。到后来,那叫声都走了调!谁在水下能捉到泥鳅,恨不得将他独吞了。
无名河到底平静下来。女人们终于上了岸。一路走去,喊喊喳喳。吃亏的说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说自己吃了亏。不尽兴的样子。渐渐声影皆无。
这时,男人们也都走光了。只有泥鳅赤裸着身子,仰躺在河岸上,看着满天星斗,哧哧微喘。浑身充满快意的疲惫。
半个多世纪,他的欢乐,他的欲望,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都给了无名河。剩下的只有一份淡淡的忧伤。
人这一辈子是太短了。
沙丘上,梅子依然坐在那里。她已经织完了又一件小皂衣,难得地闲着。在她膝旁,卧着一头雪白的小山羊。小山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湿的唇,轻轻地蹭着她的腿。梅子低下头,用她纤弱柔软的手指梳理着小山羊身上的毛。一下,一下……
五
最先从沼泽中隆起的那片沙滩,独臂汉子叫它蚂蚱滩。蚂蚱滩上有一座,孤霉零的庵棚。庵棚被狂风一次次连根拔起,抛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没有把独臂汉子赶走。恶劣的天气和肆虐的蚊虫日夜折磨他,弄得浑身肿胀,血脓斑斑。但他不走。
独臂汉子不走。
他对着狂风暴雨野狼似的愤怒地长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夺同这片本来属于人的土地!
他没有伴。只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在这无边的沼泽中。他长发如草,满脸胡须。衣服已经烂成碎片,随风而去。他干脆裸着全身。又丑又脏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间,晃来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这里一切都已回归原始。他失去了从文明社会带来的那块遮羞布,风雨雷电酷暑严寒却为他再造了一张鳞甲一样的皮。没有什么道德能约束他,没有什么人来指责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这茫茫沼泽的国王。
饿了,吞吃蚂蚱。渴了,暴饮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干活。每天凌晨,他便早早地离开庵棚,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犁。慢慢从一条泥泞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梨。慢慢从这条泥泞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着。一年一年地沉默着。
飘泊多年之后,他是回到这里来的第一个土著。在他塌陷的眼窝里,深藏着无法确定的怨恨和无法确定的恋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风暴雨,不是蚊虫泥淖。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和那场毁灭性的劫难相比。真正折磨他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当年波涛汹涌的大河,在大诃中驾船捕鱼的冒险生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乡亲,日夜在他脑海中出现。可这一切都像梦一样消失了。黄河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连同他的一条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那是一种十分渺茫而执著的等待。他相信,还会有人像他一样在那场劫难中侥幸活下来,哪怕极少极少。活着就会回来。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杂货店,生意并不景气。虽然它是鱼王庄唯一的商业。两间土坯房口里间铺一张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当门亮处就是杂货店了。迎门垒一道二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放一杆断了杆的盘子秤。柜台里头的砖上有一坛醋、半缸黑乎乎的盐,当门临墙的土坯货架上有火柴,烟卷和一些针头线脑。
所有这些东西都蒙着一层沙灰。
鱼王庄年轻力壮的都出外要饭了,寻常连个动静也没有,像个死村。不大有人买东西。他便整日在门口劈柴。
“嘭——!嘭——!嘭——!……”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辈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们便喊他老日升。晚辈的尊一声日升爷。据说,他是在日头升起时生下的。但一生的运气并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娶上。日升从十八岁在河滩里当纤夫,干到六十岁。四十二年。四七年解放,河滩里修了一条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许多,却从此断了日升的生计。无奈,网鱼王庄开了个杂货店。虽说生意不好,他也没大花销。开店后。主要要靠劈柴赚钱。
他劈柴极有窍门。先把树疙瘩搬到空地上,背着手绕一圈,翻弄一下。看准哪里是旋,哪里是茬。然后操起家伙,如庖丁解牛,一层层一爿爿把柴片剥落下来。一圈入围着看。有蹲,有站。抽着烟。看他劈柴,是一种享受。鱼王庄没什么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岁的时候,雄风尚存,能抡一把锋利的锛,扬起来,“哇”地一声。关键地方,只这一锛,就开了。再难解的树疙瘩,他都能解得开。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样,解需窍门,劈用蛮力。
现在,他抡不动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两根钢钎。八十多岁的人,抡不动锛了。坐在一个方凳上,慢慢劈。旋口处最硬,十斧八斧才能开一道缝:“嘭——嘭——嘭——!”旋口终于开了。往下,顺着木丝就好解了。“嘭”一斧,开一道缝,插进一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缝隙延伸,插进第二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再一斧,第一根钎松动掉落了,拾起插到前头。如此循环挪动。劈开一个树疙瘩要两天。而过去,他一天能解五个树疙瘩。他喘得厉害。
屋后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样的树疙瘩,好像永远也劈不完。垛上的树疙瘩,已经长出木耳。木耳干了,生一层黑锈。看了叫人发愁。但老日升极有耐性。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几只麻雀老落在周围,从劈开的木片中找虫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轰赶。发现一条虫子,还专意捏出来丢给它们。麻雀便来抢,虫子吃完了,就歪头瞅着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树疙瘩旁边,劈柴不止。外头什么事也不打听。也不和人说话。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气,呼噜呼噜的。拎起一只断嘴茶壶抿一日,接着又劈。
“日升爷,买盐。”轻盈盈走来一个姑娘。
“日升,打醋!”踢里趿拉过来一条汉子。
“老日升!买盒洋火!”走来一个自己聋也以为别人都聋的老头子,躬着背在那里叫。
老日升比他还聋。他耳目不灵。理也不理,只专心劈柴:
“澎——!”
“澎——!”
“澎——!”……
长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杂货店永远敞着门。买东西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钱。老日升头也不扭。他仿佛已经入定。斧起斧落,铿然有声,像老和尚敲木鱼。
鱼王庄东头,有一横一竖两口草屋。横的是堂屋,两间。竖的是东屋,也是两间。堂屋里住着女主人。东屋里住着男主人。夫妻俩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个疯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头散发。正要梳头,忽然想撒尿,便探出头,往东屋看一眼,没人注意。伸手从门旁拎进一只土陶尿罐,飞身进屋,又返身把门拴死。这才往下褪裤子。把个白白的屁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哗哗大响。一边尿,一边从门缝里往外瞅。忽然院子里一声响动,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裤子站起。再听,动静没了。褪下裤子又尿,哗哗大响。她警觉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长舒一口气,提上裤子,又伸手往裆里掏了几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满屋臊气刺鼻。她把裤带拴得很紧。长长一根布带,扎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结。这才开门,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满满荡荡一家伙,放在门口,也不泼了。接着回屋梳头,对一面镜子,边梳边唱,咿咿呀呀的极快活。女人不丑。瓜子脸,大眼睛。腰身也苗条。浑身透着秀气。只是眼神游移,不时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扑上来。
东屋烟雾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老扁打灭灶火,饭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头放一双筷,弯腰出门。走到堂屋门口,喊一声:“柳!吃饭喽。”女人叫柳。却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好一阵,女人才说:“我正梳头呢!”老扁便端个碗,站在门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头,又洗了脸,这才站起,走到门口,很凶的样子,冲老扁叫:“你往后退三步!”老扁端着碗退了三步,闪开门。柳哧溜钻出屋,站到远远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进了屋,把碗放在一张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门,才蹑手蹑脚回到屋里。刚坐下要吃饭,忽见老扁又转回来,腾地站起,惊慌的样子:“你要干啥!我不给你睡!”一边紧紧护住胸脯,“我不给你睡!”
老扁一边走来,一边说:“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你说瞎话!我不给你睡!”
“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只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饭。
老扁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处。回东屋洗手吃饭。吃完饭,把锅碗洗涮干净。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根烟。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浓烟。
老扁迈着仙鹤样的长腿,慢慢离开家,往老日升那里走去。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爱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边,吸一根烟。他不吸烟袋,从二十岁开始吸洋烟。还是当维持会长时学的。从此再没丢下。买不起烟卷,就把老烟叶搓碎了,用纸卷,卷得和洋烟一样。突然飞来一爿柴。他捡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样子蹲着,眯眯地看。
这时候,他的诙谐、豁达全没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还是要看。看着看着,他会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像犯心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只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嘭——!嘭——!……”不紧不慢。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老扁终于离开老日升,转到别处去了。抱着心口窝。
鱼王庄没有一点活气。
他算了算,立冬已过,出外讨饭的人,该陆续回来了。这是规矩。鱼王庄人不论讨饭到了哪里,每年冬春都要回来栽树。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关外,在当地干了临时工。入冬一过,也必定回来。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叫自回。闷着头栽几棵目的树,然后该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栽树已经成为惯性的机械运动。栽树就是一切。
龟工庄人对栽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齐心。栽树这两个字已潜入他们的血脉,每一颗细胞都是由栽树两个字组成的。尽管不少人对栽树已经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树季节,还是像候鸟一样回来了。
一年冬天,一个囚要饭远嫁黑龙江的姑娘,立冬刚过,就跟丈夫要了钱往家赶。三千里火车。二百里汽车。汽车到县城已是后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赶。时逢大雪纷飞,道路难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里路赶到鱼王庄,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爬着进了村。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雪沟,一个早起的老汉,突然在雪窝里发现了她。姑娘已冻得半僵。老汉弯腰抱起,急急地问:“妮!恁远的路,你昨回来啦,那小子不要怕啦?”姑娘摇摇头:“我……回来……栽树。”
老汉哭了。消息传开,全鱼王庄的人都哭了。
栽树,是鱼王庄一辈辈的传统,一辈辈的事业。
鱼王庄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树木成林,等待风沙的消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代一代人编织着同一个梦。一个多世纪以来,鱼王庄人一直在梦幻中生活,在梦幻中繁衍生息。树木栽上被毁掉?毁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时间在过程中悄然流逝,一辈辈的人在过程中悄然倒下。奇迹一直没有出现。而风沙却像永远的梦魇伴着他们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二人合抱的苦楝树旁边,站住了。他轻轻地摇摇头。真快。多少年过去,他仍记得儿时的歌。
风沙不把人情留,
打罢麦穗打谷头,
哥嫂逃荒郓城去,
爹娘吊死在梁头……
三岁那年,爹娘就吊死在这棵苦楝树上。他还依稀记得,四条赤裸的干瘦的脚杄,双双在空中晃荡。哥嫂郓城一去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