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里,林夕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的故乡颍河镇,她常常独自一人沿着铺满红石条的狭窄街道往前走,街道在烈阳之下散发着烤人的热气,可是街道总是长得没有尽头,她又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前方呼叫她,萍萍。那声音在她的视线里翩翩起舞,如一只白色的蝴蝶,那声音她多熟悉呀,可又总是分辩不出那是娘的声音还是爹的声音,于是她就不停地追赶着那精灵一般的蝴蝶。她往往走得大汗淋漓,口渴难忍,在挣扎之中醒来。有些时候她会看到米陆阳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望着她。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她看到米陆阳那常常被水冲洗又浸泡得满是药气的细手从空中滑过,轻轻地落在她的面颊上。他说,看你,出了一脸的汗,又做梦了?林夕萍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只是用一种凄婉的目光望着他,听他对她叙说。又梦见家了?你真是幸福。我多想在梦中回到颍河镇,可是我的梦偏偏不让我回去,我一做梦就是各种各样被支解的身体,那些身体总是不停地对我嚎叫。
林夕萍轻轻地捉住米陆阳的手,她看到阳光照在米陆阳的脸上,鼻梁和嘴唇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更加憔悴。她拿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摩着自己的脸,划了几下她突然停住了,她说,阳哥,梦中的东西离我太遥远,我总觉得常常在梦中见到的东西,在现实里就很难再看得到,怕是这一辈子我也回不去了。
林夕萍的嘴被米陆阳的手捂住了。他说,又在说傻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的。米陆阳看到有两行泪悄悄溢出林夕萍的眼眶,在她的鼻梁两侧流动。林夕萍没有再说话,细雨蒙蒙的颍河镇再次回到她的记忆里,她常常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梦境里,出现在她脑梅里的街道往往是阳光普照,而她在清醒的时候,出现在她记忆里的颍河镇总是细雨蒙蒙,那细雨无边无际,浸透了镇里的每一所房屋每一棵树木和每一个人的面孔,凄哀的秋风在细雨里从河道里走进镇子,在街道上徘徊,最后都拥挤在镇子中央的林家大院里,塞满了院子里的每一片空间,使得霉烂潮湿的空气和夜色一样浓重。林夕萍就是立在过厅里,目光越过在秋雨里几乎败落的花坛看到姨父米先生走出后院的楼门的。他的身后跟着手持暗红色雨伞提着药箱的何立山,那把暗红色的雨伞如一枚飘落的叶子在空中滑行,最后来到东厢房的花格门前。林夕萍听到米先生如雨一样潮湿的声音,随后那门洞开了,洞开的扇门里立着一个秃秃的脑门,林夕萍看到那是她的姑父谷镜虔。他们就那样站在细细的秋雨里相视而语,事隔多年之后,林夕萍一点儿也记不起他们谈话的内容了,她只记得那期间林家的两个佣人也从后楼里走出来。尽管隔着细细的秋雨,林夕萍也能看到他们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惊恐之色,他们垂立在东厢房的门前听着米先生和谷镜虔吩咐,之后就匆匆地沿着花坛往过厅而来,他们匆忙的脚步声在花坛一侧的方砖甬道上惊飞,而后又被细雨所淋湿,软绵绵地在林家空荡荡的大院里落下来,落在林夕萍少年的记忆里。林夕萍立在过厅里,望着那两个面色有些疲倦的佣人迎面走来,他们用悲伤的目光望她一眼就穿厅而去,那个时候她弄不懂那目光所包涵的意义,她只是麻木地听着那些她熟悉的脚步声离她而去,挂在她面前的仍是绵绵不断的雨帘。许多年来,林夕萍都在想那些没有根由的雨,她不知道那些细绵绵的雨是谁送到天上而后又慢慢地倒下来的。尽管到后来她跟着她的表兄米陆阳坐车乘船到遥远的汉口去念洋学堂,她也不大同意老师所讲的雨的形成过程,一讲到雨,她的脑海里就呈现出阴郁而没有尽头的秋雨,她想,那雨是谁弄到天上又慢慢地倒下来的呢?是爹和娘。后来在她跟着米陆阳去一个前沿阵地救护伤员的时候,当她面对另一场秋雨时她才突然意识到,那雨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来的!那时米陆阳在前面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她,你说啥?
林夕萍看到秋雨已经淋湿了米陆阳的军衣,许多黄色的泥浆把他的裤角涂染得花花达达。她理了一下被雨浸湿的头发说,这雨都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来的。林夕萍看到米陆阳的身子在雨中哆嗦一下,而后走过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脖子,他说,又想家了?林夕萍没有说话,她推开米陆阳的胳膊,前面不远的阵地上有一匹红色的战马不停地在雨中的硝烟里奔跑,那红色的战马使她想起何立山那把在雨中慢慢地飘向她的暗红色的雨伞。雨点撞击油纸伞的声音仿佛某种鼓乐的声响一点点地滑向她,她看到被雨伞笼罩着的那张粗糙的脸更加阴郁,何立山走到她的面前停住了,她看到何立山那肥厚的嘴唇动了一下,他说,小姐,叫你呢。
林家大院的过厅通向东厢房的路程在林夕萍的记忆里是那样的漫长。她沿着后院花坛东侧的甬道行走,西边花坛里的菊花正在连绵不断的秋雨里败落,她身后的过厅和面前的青砖木楼在灰暗的光线里显得那样的高大,她好像行走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木楼上的风铃响个不停,她脚下甬道上的青苔生长得肆无忌惮,在糜烂的雨水里生机勃勃,绿得刺眼。林夕萍抬头看到东厢房的花格门全都被雨水打湿了,油漆剥落的花格门由于雨水的渗透显露出很明显的木纹,那木纹在林夕萍的面前呈现出各种姿态。她站在自家院子里东厢房的门口望着那个启开的门洞,在何立山为她撑起的雨伞下,她看到无数明亮的雨丝在空中滑落的痕迹。何立山说,小姐,走呀。
林夕萍用右手提了提她紫红色旗袍的下摆,走进厢房,尽管厢房的前墙几乎全装了花格门,但光线仍比室外暗淡。在暗淡的光线里林夕萍看到米先生和谷镜虔分别坐在后墙前玄色的太师椅上,他们的目光在灰暗里闪烁不定,林夕萍在寂静里听到了他们混乱的呼吸声,她看到他们在阴暗的光线里相对而视,而后看着她,她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羽毛一样在她的面颊上滑过。不知过了多久,米先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起先他企图接近林夕萍,但走了一步他又停住了,他干咳了一声才对林夕萍说,乖,你爹娘这回病的不轻,他们一直又屙又吐,我几乎用尽了药,可都止不住。
姨夫……
唉——米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乖乖,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不信问你姑父。
姑父——林夕萍凄凄地叫一句,望着仍在太师椅上坐着的谷镜虔。谷镜虔把捂在脸上的大手拿开对她说,乖,我跟你姨父啥法都想了,可是不中了,你爹娘已经不中了,我都让人给他们准备后事了。
林夕萍听到姑父的声音如鸟的翅膀一样在湿漉漉的天空中震动,那声音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不真实,她在那虚飘的声音里慢慢地滑坐在地。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林夕萍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姑父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种像鸟飞翔的声音如雨水一样洗去在那个秋天发生在林家大院里杂乱的事件,只单单地剩下了埋葬父亲和母亲的葬礼。爹和娘那黑漆的棺材如每天必临的黑夜一样终日晃动在林夕萍的眼前,白色的纸钱落满了镇里那血块一样色彩的石条街道,然后被众多的脚步所践踏,凄厉的唢呐声敲打着每一个送葬者的耳鼓,轰鸣的三眼枪声不停地炸裂着灰色的天空。在战事频繁的时光里,林夕萍往往把远处或近处传来的枪声误认为那是遥远的三轮枪声,她是在三轮枪的硝烟里看着爹和娘那黑漆的棺材慢慢地滑进墓穴的,她总是在躺满伤员的病房里看到埋葬父母那凄惶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就会痛苦地捂上自己的眼睛。
在这年秋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在十五军团的战区里悄然开始流行一种肠道传染病,让人恐慌的霍乱弧菌在部队住地附近的河水里生长,让人生厌的苍蝇带着那种让人恐惧的霍乱弧菌如敌机一样在士兵们中间穿行,林夕萍的卫生队所住的村庄里到处都是苍蝇的嗡嗡声。米陆阳悄悄地把她拉出病房,然后对她说,萍,从现在起,你必须离开病房,这里已经开始流行霍乱。
霍乱?
对,霍乱。就是当年姨父得的那种病。
林夕萍哆嗦了一下。那些伤兵又屙又吐的声音从临时改作病房的农舍里传过来,使林夕萍幻想当年父母患这种病的样子,这使她深深地陷在痛苦里,阳光普照的日子,枪炮声悄悄地隐退了,空间硝烟的气息被霍乱患者排放出来的臭气所代替,林夕萍通过窗口望着几个带口罩的士兵从被隔离的民房里抬出一具又一具尸体,放到村边的麦场上。一辆军用吉普慢慢地从村道上驶过,停在麦场的远处。有一个士兵从车上取下来一桶汽油,洒在那些士兵的尸体上,他们准备焚烧那些因霍乱而死亡者的尸体。林夕萍看着慢慢燃起的火苗,顿刻泪流满面,她离开窗口,再不忍心去看那焚烧士兵的场景,但那火燃烧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从麦场里传过来,不知怎地她就幻想到自己被焚烧时的情景,这种幻想使她更加痛苦不堪。这种情景长久地驻守在她的梦境里,在梦境里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被焚烧,在他们所剩的货船驶向颍河镇的那天夜里,她又梦见自己被人抬着扔进了燃烧着的大火里,她惊叫着醒来,但她没有看到像以往那样拥抱着她的米陆阳。她听到了河水击打船帮的声音,下床弯腰撩开船舱窗口上的布帘,她看到了岸上那道她熟悉的灰色的高大的城墙。
那个秋日的早晨,林夕萍在清冷的河风里走下了载她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的货船,她立在铺满暗红色石条的码头上看着青龙风与他的两个随从走上岸来,然后回头看了站在她身边的丈夫一眼。那时米陆阳的目光正在河道里寻视,她很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到了如蟒一样扭动着身躯的河岸,看到了如龙一样伸展着身子的河道,清亮的河水在晨曦中微微地荡漾。米陆阳拉了一下林夕萍,对青龙风说,走吧。
他们一行走上码头,高耸的城墙横立在他们的面前,林夕萍看到城墙上的蒿草已经发黄,在晨风里微微地抖动。她看到丈夫的神色里流露出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丈夫一边走一边对青龙风说,这是南门。
青龙风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林夕萍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这回离家有多久了?
青龙风的问话使他们一同陷进回忆之中,由于战争的瞬间不停地对故乡的思念,已经使他们忘记了离别家园准确的时间了。米陆阳在光线暗淡的门洞下停住了脚,青龙风的面目在青砖圈筑的门洞下模糊不清,他说,记不起来了。而后深厚的门洞里又响起了他们纷乱的脚步声,他们在那些自己弄出来的声音里穿过潮湿的城门,来到了镇子里。
林夕萍在那个秋日的早晨里回到了她常常在梦中走过的故乡的街道里,一街两行带出厦的门面房子显得是那样的陈旧,油漆驳落的门柱和门板在清冷的晨光里依次排开,街道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灰色的街道显得是那样的陌生。林夕萍看到有的门面已经打开,但在那些门面房里她没有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那些惊慌的目光里,他们穿过颍河镇狭窄的街道,逐渐接近林家大院。在行走的过程中,林夕萍已经看到了她家院子里那些高大浓郁的本地槐的树冠了。她看到有一群鸽子在树冠的上空飞翔,飞翔的鸽子一下子把她带回了幼时的记忆,她不由得一手抓住了米陆阳的胳膊说,你看,鸽子。米陆阳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天,那些白色的鸽子仍在空中盘旋,他说,是呀,鸽子。他回首对青龙风说,你看,鸽子。我太太小的时候最喜欢鸽子。
青龙风在散发着一股霉变气息的晨风里朝他们点了点头,他说,多么漂亮的鸽子。
随后,他们一起沿着街道来到了林家的门楼前,完好无损的青砖门楼在镇子的街道上如鹤立鸡群。青龙风提惯了马鞭的手朝门洞指了指对林夕萍说,这就是府上了?
林夕萍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上前两步蹬上门台,轻推朱门,朱色的大门轻轻地叫了一下,开了,在深长的甬道上她没有看到一个人,但她仍旧闻到了从这所深宅大院里所散发出来的昔日的气味。她在众人的拥护下沿着长满青苔的甬道,一步步走进她幼年生活的庭院。她穿过两所厢房,在那些厢房里她没有看到昔日佣人的身影,黄色的叶子落满了昔日干净的甬道,这使林夕萍从内心深处生出凄伤和恐惧。在以往的梦境和现实里,她渴望着回到这所院子里,而在她的心灵深处她更惧怕回到这所已经没有了亲人并给她带来刻骨铭心的悲痛的家园。现在尽管在她的身后跟着她的丈夫和她丈夫的随从,但她仍感到孤独,她仍像置身于多年前那场无边无际的秋雨里,她在想象的秋雨里回到了家园。现在她穿过过厅,在过厅洞开的花格门前,她的目光穿过颓败的花坛看到挂着风铃的后楼,后楼的房门紧紧地闭着。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东厢房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身穿便服的汉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群人使那个汉子怔住了,他摸拉一下紧皱的脸皮快步过来,在他们面前立住了,他说,诸位是……
米陆阳说,你是谷雨吧?
那汉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不由得叫了一句,呀,表哥。
林夕萍在谷雨的脸上看到了她姑父谷镜虔的模样,但她没有看到昔日那个性情孤僻的少年的影子,她在他的脸上读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热情,接着那脸便被冷漠所覆盖,她看到她的表弟只是朝她淡淡地叫了一句萍姐,然后朝众人拱了一下手说,有失远迎,好在都不是外人,请吧。他转身从花坛的东侧往西走,林夕萍立在那里,她仿佛看到在秋雨中晃动着的姑父谷镜虔那宽大的背影。
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