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这里为的是治疗
脓包中心的平静
我们来自厨房里凶猛、突发的争吵
那里思想像面包一样
分解在水里
——沃尔科特《克罗索之岛》
后来,我认识了晓霞。在一个春天的黄昏里,我向她讲述了这次苦涩的旅行。
起因是什么呢?晓霞说。
你提这个问题很突然。我看了晓霞一眼,那个时候她正坐在我的斜对面,浓重如酒一样的昏黄从窗子里涌进来,这样我只看到了她的剪影。哓霞属于那种丰满而且性感的女性。她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好玩,好搞个恶作剧,她说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比如,用一些小手段把公司里的一对对男女都搞得含情脉脉。我真感到可笑,晓霞说。
你总是站得高处去俯视他们,是吧?
晓霞没有回答我,她只是用一只手托着下颏静静地看着我,从窗子里拥进来的光线使我只能看清她从眉骨到嘴唇之间的一段优美的曲线,其余的半个脸全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灰色,在那里没有了像她那种年龄的少妇所拥有的红润色彩,但我知道她的皮肤非常光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找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在我拥有她时的感觉。我说,这事儿我还没有认真想过。
晓霞说,总得有个大体的时间吧?
初秋。我想了一下又肯定地说,是初秋,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里。
是早晨还是上午?
我想了一下说,是早晨。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早晨。因为那天我醒来时客厅里还亮着灯,他们几个狗男女还在呼呼啦啦地洗着麻将,屋里充满了污秽的空气,他们打了一夜的麻将,吸烟,放屁,呼出许多二氧化碳,空气还有不污秽的?
那时我很烦躁,耳朵里有一种穿火的感觉,头皮一紧一紧的,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当我忍受不了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脾气。你知道头天晚上十点种我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出了车站,我就想象着她等我回家等得焦急的样子,你想我一出去就是半个月,时间也够长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拥有她。可回到家里等待我的却是一片狼藉,她把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领回家来吃饭,吃完饭就把餐具堆在水池里开始打麻将。他们看我回来都黑着脸盯着我,她用眼翻我一下对他们说,来,打牌!她说话都有一股子酒气。我说,你喝酒了?她说,我喝了,咋啦?你知道那会儿我真想冲过去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揍她一顿,可是我没敢,因为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女的是她的表妹,那两个男的一个是我小舅子一个是她表妹的丈夫,我不是她们的对手。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坐了一天车,感到很累,我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谁知我一觉醒来他们还在打,我真是忍受不了了,这哪还像个家?我攥紧拳头走到客厅里,在日光灯下,我看到憔悴和疲倦都溶解在他们脸上。我说,还打吗?她回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去洗牌。我说,你还打吗?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两张牌“叭”地拍在桌子上,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就有一口浓痰吐到了我脸上,她恶狠狠地说,你不领着那个婊子在外边逛足逛够你回来干啥?
你想想看,我和单位的女性一块出差她就怀疑,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我上去抽了她一个耳光,一脚就把牌桌蹬翻了,我喊叫着,我叫你打,我日你那浪娘我叫你打!
起初她真被我的气势给吓住了,可是只一瞬间,她就扑过来抓我的脸,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我不得不和她打成一团。那会儿我忘记了危险,你想她几个兄弟妹子会放过我?我知道他们就是来找茬的,他们一拥而上,把我摁倒在地。她在一边喊叫着,打,朝软和地方打,打他的脸,叫他没法出去!于是他们就打我的脸,打我身上软和的地方,我的鼻子里,嘴里都流着血,我真是疼痛难忍。你知道狗急了还跳墙呢,是吧?我就不顾一切地乱踢乱蹬,有一下就踢在我小舅子的裆里,你知道那是男人致命的地方,他嚎叫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其他人被那一声尖叫吓住了,我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拉开门跑到外边去。在下到二楼的时候我险些撞到墙上,我听她在后面喊叫着,别让他走,打死他!我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朝她骂道,打吧,打死我好跟你兄弟过!我像个丧家之犬逃出了楼洞,那个时候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我怕他们追上来打我,就赶快跑到街道上。我看到有一辆三轮停在不远的十字路口,脚夫缩成一团正窝在车厢,我就喊,三轮,三轮!
脚夫被我喊醒了,他惺忪的眼睛看着我,我说,快走。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就被我从车上推了下来,我手脚并用爬上车,还没有坐稳我就对他喊叫着,快走,快走!脚夫说,上哪儿?我说,往前。那会儿我小舅子他们已经拿着棍子什么的追了出来,我说,快点!那个脚夫一看顿时来了精神,他脚下生风,以最快的速度推着我往前行,等把身后的甩掉来到了一处灰暗的地方,脚夫停下来气喘嘘嘘地对我说,伙计,咋样,我救了你吧?
我说,谢谢你。
他说,你也别谢我,我是冒着犯法救你的,把你弄来的东西分给我一半好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愣住了,啥东西?
啥东西?这还让我说吗?
没有啥东西呀?
咦,你还非让我说出那个难听的字吗?
哪句难听的字?
偷!你在偷人家!你要是不分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里!
当时我哭笑不得,你还想黑吃黑呀?我对你说,我是给我老婆生气!要不你还把我推回去吧!
脚夫不说话了,他一边收了我的钱一边嘟嘟囔囔地骑着三轮车离开了,初秋的晨风吹扬着他灰色的上衣,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在他的头顶上哗哗地作响。有个清洁工在远处的街道上劳作,我只听到他扫地的哗哗声,却看不清他的形象,他的形象被灰白的水汽所朦胧。那个时候我突然感到冷,感到有凉凉的水珠打在我脸上,下雨了,细细的小雨,那会儿我并不知道那就是那场漫长的秋雨的开始,我也不知道我即将在秋雨里作一次苦涩的旅行。我像一条丧家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这时从后面开过来一辆车,那辆车的灯光穿过水雾显得非常虚弱,我清晰地听到黑色的橡胶轮胎磨擦路面的声音,接着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喊叫声,青台青台,青台走了。那辆车开到我身边慢了下来,那个站在车门边的女子朝我说,上青台吗?上来就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跳上车,那辆中型的面包车里座无虚席。站在我身后的女子又说,上青台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青台这样一个地名,至于青台是个什么样子,在什么方位我一概不知,甚至当时我连青台这个名字都没有记住,我只知道那是一次毫无目的的、丧失了方向的旅行,这使我感到迷茫。但那辆行驶的车使我产生了一种安全的感觉。
怎么不讲了?晓霞说。
我朝晓霞苦笑了一下,实际无论是现在还是后来我和晓霞坐在那间昏暗的屋里时我都被那场霏霏的秋雨所淋湿,所不同的是现实之中是我的肉体,而后来的时光里则是我的思想。在春日的黄昏到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外边的楼道里没有一个人,窗外西天的亮光映衬出高大建筑的灰色身影,这使我感到压抑。这种感觉使我渴望交流,渴望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几句诗来:
黄昏如酒
如酒的黄昏
灌醉了我的痴情
我的心头不由得涌过一阵热潮,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富有弹性的大腿。我的手一直滑到她的大腿深处,晓霞把我的手移开说,讲,接着讲,我想听。
好吧,我说,我接着给你讲。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秋日的早晨,我离开了家,要到一个名叫青台的地方去。青台是个什么样子在我以往的生活经历里没有丝毫的印象,是一个周围长满了青草的高台子还是住了许多人家的镇子,这我一无所所,我在晃动的客车中想象着青台的样子,霏霏的细雨在行走的车外弥漫了灰黄的秋日旷野,青台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在不停地思索,实际我的思索都是多余的,我没有想到在不久的时间里这辆客车把我带到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事实将向我展示一切。
那天我乘上了那辆开往青台的中巴车,在那辆车上我看到的全是陌生的旅人,他们中间有男有女,个个表情沉郁,在我上车的时候他们全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尽管当时光线灰暗,但我还是能感觉出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我当时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东西,那东西就像车外的雨水把我的思想给淋湿了,他们的目光仿佛让我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我孤零零地站在车箱的走道里孤独无援,就像一条被猎人捕获的野狗。我想在他们中间坐下来,可是却找不到一个座位。在我的耳边响着嗡嗡的机器声,余下的就是无边的沉静。我想,要是能有人说一句什么也好呀,这样就可以打破尴尬的局面,可是他们全都不说话,他们坐在那里,好像都是刚刚从墓穴里扒出来似的。我想对他们说一句,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我只好哆哆嗦嗦地站在行走的中巴车上,我不敢看他们,只好把目光移到窗外去,窗外灰色的天空笼罩着路边连绵不断的树林,路边的树林被风雨吹打着,就像电视里的动画片一样在不停的移动。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辆中巴终于在路边上停下了,人们纷纷站起来。这时车门打开了,车门边的人开始下车。我想,他们干什么?下车方便吗?可是不对呀,他们手中还都提着篮子,那就说明他们已经到站了。趁人们不注意我一弯腰就钻到一个座位上去,我想这下我也有座位坐了。我坐在那里却感觉到身后有许多目光在注视着我,我不敢回头看他们,就又把目光移到窗外。我看到那些下车的人在雨水里提着东西一个跟一个穿过公路朝树林里走去。等我回过头来,车箱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司机坐在前面吸烟。我清了清嗓子说,哎,怎么不走了?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上哪儿?我说你们不是说上青台吗?司机又看了我一眼说,这不就是青台吗?你不下去还等什么?你没看人家都下去了吗?我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一边往下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快就到了?
看着四周黑压压的树林我当时站在公路上犹豫不决,同时我也感觉到司机通过玻璃盯着我的目光,他审视的目光使我下定决心穿过公路沿着那条唯一的小路朝对面的树林里走去。
青台的事实和我想象的出入很大,那里既没有高高的台子也没有住户,我尾随着乘客来到一片茂密的松柏树林前。近处的杨树叶上水汪汪地呈现出一种凄荒荒的亮光,我想如果当时我注意的话,小路两边的杨树叶子应该是一种不太干燥的青黄色,叶子的质地也不应该像冬天里我们在路边的冻地上所看到的那种叶子的样子。如果那个时候我注意的话,我面前的空中一定也有落叶,你想那个时候已经是秋日的天气,但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看我老是用这个词:当时。这个词很容易把我们带回过去的时光,是吧?实际有些时候人就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里度过的,你说是不是?当我的注意力放到那个司机身上的时候,就导致了许多同时在我身边发生的事儿像风一样从我的感觉里飘逝。就同咱们两个坐在这里说话一样,在我们之外肯定还有许多的事儿正在发生,但是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我们一点也不重要,是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可能把世界上所发生的事儿全都知晓,不可能,但这里面有一个规律可循,任何事儿都有规律,比如生命,比如爱情,无论你怎样生活,有钱也好没钱也好,有权也好没权也好,坐小轿车也好步行也好,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生活方式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都是次要的,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没有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这种意义的本身就是生命的延续。实际人都在旅途中,在生命的旅途中。在那个初秋的雨季里,当我在青台遇到了种种出乎意料的事件之后,我深深地懂得了这一点。
那个时候树林里到处都是雨水击打树叶的声音,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个陌生人走在异乡的小路上的情景,四处灰暗无光,没有一个人,脚下的小路上长满了青苔,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滑倒。当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咙眼里,我真担心会有一条蛇从路边的草丛里爬出来。
晓霞说,真有蛇吗?
没有。你想,前面刚有一群人走过,有多少蛇还不被吓跑?
晓霞说,前面树林里到底有什么?
我在松柏树林的边缘停下来,由于树叶的缘故,雨水明显地减少了,但我的头顶上却多出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你应该明白那是雨水击打松柏树叶的声音。其实那声音一开始就存在着,只是最初我没有注意到,那种声音很低弱但非常广大,你就好像置身于一片成熟的桑蚕之中,它们发出的连绵不断的吞食桑叶的沙沙声把我吞没了。我朝树林里观望,起初我以为我只是来到了一片平常的小树林里,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林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发现那是一片墓地。那片墓地很大,一个坟头又一个坟头,坟与坟之间长着野草。我看到先来到这里的那些陌生人已经分布在坟地里,几乎每一个坟前都有人影在晃动,他们有的已经开始在坟前摆放供品,到那会儿我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来这里是上坟的,我当时就不明白,清明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这些人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上坟呢?我很想问个清楚,就朝一个老人走去。从后面看上去那个老人的背驼的非常厉害,因而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我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燃起的火纸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我说,老先生,来看谁呀?
那个老人一动没动,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像一个周身长满了黑色麻斑的蜗牛蹲在那里。
我又说,老先生,来看谁呀?
老人仍旧没有动,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碑文,我在淡弱的火光中看到了那个潮湿的青石碑上刻着一行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我又说,老先生,你来看谁呀?
老人依然石雕一样蹲在那里,于是我判定他是一个聋子,这很使我失望。我又沿着人们刚刚趟出的小路来到另一个祭奠者的身边,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由于她面前火纸的火光已经淡弱,我看到她的脸被映照成灰红色。我说,你来看谁呀?
她抬起一张木然的脸看着我,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墓碑。墓碑上的许多文字已经被发黄的青苔涂抹得一塌糊涂,我只看清了靠左则的一段文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现在我告诉你,那天在许多墓碑上我都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