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知不觉,天放亮了。夏日的辽东湾,夜短得出奇,好像刚打完一个糊涂的瞌睡,天就明明白白地亮了。亮了天的天,几乎和前一天没什么差别,老天照旧生个怪的日头,不晴不阴不明不朗地悬上去。
又是满潮,大海还是那般的安静,灰茫茫的海水把一切都掩盖了,当然也包括村前诺大的一片老滩。码头已经空空如也了,连最陈旧不堪的渔船也不肯停泊,全部驶向肥厚的辽东湾捞金捕银去了。只有码头外侧的坞道上,还剩下了两艘渔船,一艘是后来冯乐礁幸运保留下来的120马的渔船,另一艘便是范老桅的了。
这时候的冯乐礁,还没有意识到,他是渔村最幸运的人。他的心情与这天空一样,不阴不阳的,一团糟糕。那些没有驾驶舱,船屁股上悬个尾挂机,简陋得一片大网都能把整个渔船装满的小船都出潮了,有的仅跑了三五海里便撒下了网,没多久就把丰厚的收获与喜悦共同卸到岸上,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把尾挂机重新置入海水里,犁开一道海水,风风火火地赶潮出海了。可他那艘巨大的渔船却被范老桅砸坏了船底,不得不上坞维修,眼睁睁地看着瓷亮亮的对虾挂满了别人家的三层褂子。
范老桅孤独地坐在龙湫背上,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渔港,很显然,他的暴风雨将要来临的警告比拍在岸上的浪花还要苍白。他后悔了昨日的收获,他的嘴角已经泛出了不易察觉的黄疮,他不时地把手伸进海水,感受着远处的海波对他手掌的传感。天海虽然还是不失平静与安详,可海水却越来越明晰地诞生了只有经验老道的范老桅才能感觉到的震颤,暴风雨已经迫在眉睫了,范老桅却只能望洋兴叹。
要知道,那时候的渔船,通讯设备仅仅是闪闪渔灯,喊喊喇叭而已,只要驶出岸边的视线,与岸上的联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不像现在,有经纬仪、有卫星导航、有手机、有对讲机,即使远在天边,也能和岸上沟通,和家里人说话。
坞道上,那艘120马的大渔船还在单调地“咚咚”作响,冯乐礁急不可待地修复着被范老桅砸坏的船板,每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都在埋怨着范老桅的蛮不讲理,控诉着范老桅阻止他去捞金捕银。冯乐礁根本不知道,此时的范老桅正坐在龙湫背上俯视着他,他的存在多少能让范老桅心急如焚的心得到片刻的安慰。
起风了,风虽然不很大,空气却骤然凉下来,天上忽然间乱云横飞。范老桅打了个哆嗦,瞭望大海的眼神和这天一样,越来越黯淡。他抹了把嘴唇,嘴唇像被海浪搅起的泡沫,被他心中的焦虑搅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皮屑。
海难在范老桅的胸中翻江倒海地预演着,大儿子范大锚的身影翻滚在他焦虑的心中。
6
悲剧就这样无法逃避地发生了。
暴雨是在中午出现的。淡白的日头不知不觉消失的时候,还没有大难将至的征兆,只是浓密的乌云把天遮得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接着大雨便铺天盖地泼下来。出潮的渔民是不怕雨的,穿上了雨衣,不妨碍任何作业。那天的暴风来得非常奇怪,一般来说,风都是刮在雨前,风来雨才来嘛。可那天的雨下了好久,却没有多大的风,正在辽东湾酣畅打捞对虾的渔民们被传统的经验麻痹了,天真地认为海神娘娘奉献出这么丰厚的对虾,是苍天有眼,根本没有拔网回航的打算。突如其来的暴风闯入暴雨之中的时候,所有的渔船都懵了,即使清醒过来想弃网回航,已经来不及了,骤然而起的狂涛巨浪让所有的渔船都失去了自控的能力,船舵与螺旋浆时常被大浪抛出海面,已经失去了驱动的功能。渔民们惟一挣扎与反抗的能力仅仅是宁死不屈地抱住渔船上最为牢固的地方,以防被倾覆下海。渔船在风雨中无休止地飘摇,万般无奈地忍受风浪摧残。
暴风雨中,范老桅像只受伤的老鼠,在龙湫背上窜跃着,他希望能从暗无天日的大海里看到一两点希望的渔光,可大海除了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机。夜晚真正来临的时候,二层楼高的浪头一口接一口地吞噬着渔港,牢固的港口再也承受不住狂风巨浪的冲击了,砌筑码头数吨重的巨大条石,一片一片地坍塌下去。历来是渔民避风港的码头,已经被狂风巨浪摧残得坝塌棚散,体无完肤。渔村里的人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站在那里等待亲人的回归,码头失去了最起码的安全。
除了老弱病残,渔村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都蜷缩在冯乐礁和范老桅的两艘渔船里,躲避狂风巨浪,期盼着亲人的消息。岸边供人遮风挡雨的棚舍和网铺全被摧毁了,只剩下这两艘渔船安然地屹立着,张牙舞爪的大浪再狂妄,也只能闹腾在大海里,奈何不得高高坞道上的渔船。两艘渔船里,拥挤着一颗颗悬吊着的心。
码头不过是渔村人心目中的码头了,不具备码头的功能,渔船无法从这里靠港了。人们之所以聚在这里,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希望亲人能奇迹般地出现在从前出现过的地方。
渔村里活了八九十岁的老渔民,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风浪,翻卷的巨浪每一次对海岸的攻击,都要席卷掉海岸上的一些东西,都像是砸在人们的心房上。人们心里都明白,再庞大再牢固的渔船也承受不起巨浪反复无穷的扭曲与折腾,船毁人亡已经是无法挽回的残酷事实,只是人们不愿承认或者是心存一线希望罢了。
范老桅和冯乐礁同渔村里的人一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时此刻,他们的儿子范大锚和冯大岸也在海里呢,不知被闹腾成啥样子。范老桅捶着船板,骂着范大锚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兔崽子,昨天从海里回来,掰嘴告诉他要刮大风了,海里有座金山也不去捞,可这小子财迷心窍,还是拿着三层褂子,跑上别人的渔船,这个小混犊子,这么大的风浪,得咋在船上熬啊!范老桅心里也没底了,他不知道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范大锚能不能抵抗住暴风雨的冲击,如果换上范二毛遇到这场风暴,他早就不存侥幸心理了。
直至风暴骤起,冯乐礁才幡然醒悟,骤然觉得老友范老桅是个了不得的人,魂儿和海神通着呢,他的预言居然比天气预报还要准。冯乐礁后悔了,他不该支持儿子冯大岸抬着自家的网具,跟了别人家的船去出潮。冯大岸是冯乐礁惟一的儿子,也是冯家四代单传后的惟一希望,然而他却把延续冯家香火的希望丢进了希望渺茫的大海。
狂风暴雨之夜,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与海早被风浪搅得混淆不清了,满世界除了风声就是涛声。暴风骤雨中,手电筒的光亮昏黄成了萤火虫,哪怕无数个手电筒的光聚在一起,也是微不足道,瓢泼大雨把手电筒的光淹没了,形成不了直入海天的光柱。所有人的眼睛都诞生出了看不见的绝望,人们痛不欲生的喊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呼啸的狂涛巨浪声中,被压制成蚊子的叫声,微弱得只能自己听得见。
镇里的海上救生队在岸边整装待发,可那都是形式而已,几个弱小的冲锋舟不及真正下海,就被涌上岸来的大浪席卷进去。冲锋舟被大浪随心所欲地耍戏着,在浪谷与空中抛来甩去,转眼间就被大浪撕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道将天海一分为二的闪电从天宇间直劈而下,光斑把整个世界照耀成一片惨白,每一个人都被闪电耀出一张鬼一般难看的脸,村里人在那一瞬间看到,小山一般的巨浪张开血盆大口,贪得无厌地吞食着海岸。滚滚雷声随即从半天空砸落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给大地劈开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墓穴,准备将村里的人全部埋葬进去。
雷声过后,哭声又起。
范老桅忽然觉出,留在码头外的海滩上是愚蠢的等待呀,那里仅比海平面高出个十来米,能看见什么?他又一次爬上龙湫背,钻进妈祖庙,瞪大眼睛向海里眺望。劈开天海的闪电再度亮起,高耸的天柱礁被闪电耀出个狰狞的面孔。猛然间,范老桅似乎发现了什么,天柱礁外巨浪摇摇晃晃地托起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很像渔船,转瞬间又被甩入了浪谷。范老桅的心猛然一亮,那道闪电给他送来了希望之光。
尽管那艘渔船是隐隐约约地闪进范老桅的视线,但他决不会看错,那肯定是艘苦苦挣扎的渔船,而且离岸仅有几百米远了。若不是那道闪电,岸上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艘渔船死里逃生地开了回来,和岸已经近在咫尺了。只是那一眼,范老桅便牢牢地记下了那艘船在海中的位置,他顶着狂风暴雨,从龙湫背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边跑边高呼,有船回来了,有船回来了。
狂风依旧,暴雨不止,渔村人的心却欠开了一道希望的缝儿,他们回应着范老桅,高声呼喊着,传递着范老桅的发现。人们止住了哭声,心却忐忑不安起来,他们期盼着这是自家的渔船,或是自家的人安然无恙地在船上。
人们跟随着范老桅,爬上龙湫背,把无数个手电光一齐射进黑茫茫的大海。范老桅吆喝着让所有的人全都关闭掉手电,可人们只顾往海中照射,企图发现渔船,听不到范老桅的喊声,他便逐个地抢下人们手中的电筒,大声嚷着,光亮太多,我们看不到渔船发回的信号。
虬龙般的闪电又一次划裂夜空,人们的眼睛死死地盯向天柱礁的位置,终于,他们看到了那艘摇摇欲坠的渔船。闪电过后,便就是死一般的黑暗,随即雷声滚滚而来,似乎要把天地炸碎。范老桅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住天柱礁的位置,良久,他终于若隐若现地看到了比莹火虫还要微弱的光亮,那一闪一闪的光亮在告诉岸边,渔船已经挺不住了,急需救援。范老桅的心像大铁锚捞住了海底,立刻沉稳下来,他知道,船上的人还活着。他操起两只光亮最足的手电,一齐向海里反馈信号,他让渔船坚持住,马上想办法出海救援。
范老桅准备下海了,要不顾一切地营救遇险的船只,他吼开粗砺的嗓子喊,老少爷们,谁跟我去救人?岸边上的人都哑巴了,嘴里像塞满了海芥菜,身体像是拴上绳子被人向后拽去,没有一个人陪范老桅去舍生取义。范老桅又喊了一嗓子,二毛,二毛呢?二毛跟我去。海岸上根本没人见过二毛的身影,他还在家里呼呼大睡呢,暴风雨也没惊醒他。
镇上救生队的人倒是有人挺身而出,范老桅拿过手电,他没有去照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而是逐个地照他们赤着的脚丫子,可每一双脚都令他大失所望。那些脚的脚趾头都像是被老娘婆的裹脚布缠过了似的,脚趾间紧密得没有一点儿缝隙。这种脚别说是在大风大浪的船上走几步,就算是让他们的双手抱着舱门,再伸出脚去,恐怕连船缝都勾不住,更不可能拿脚丫子抓缆绳了。船上大起大落摇晃得天翻地覆,带着生着这种脚的人上船救人,纯粹是拿活人的命闹着玩。
整个渔村,有资格帮助范老桅的只剩下冯乐礁了,冯乐礁也是一双扎撒开的脚趾头,能像猴子一样勾住绳子或船的缝隙,脚和手一样好用。可惜的是冯乐礁已经被来自葫芦岛的海军用吉普车接走了,准备跟随着炮艇去渔民经常作业的海域援救遇难的渔船。范老桅不想让别人陪着玩命了,他要独自驾船闯海救人。
7
许多年后,那艘渔船上获救的十几个人,除了感激范老桅的救命之恩外,还要感谢冯大岸的机敏与果断,否则,他们不可能在狂风刮起之前,赶那么远的路程,还能在大浪滔天的时候被岸边发现。每逢海难的纪念日,他们都要聚在一起庆幸着大难不死,回味着与大浪殊死拼搏的种种情景。
海难发生前的那一潮,冯大岸搭乘的那艘大渔船和其它渔船一样,网上对虾厚得连他们自己都惊讶。所幸的是,他们在暴雨刚起的时候,就已经返航了。本来,天黑后是等待对虾自投罗网的最好时机,可是,冯大岸突然变褂了,他看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聚集在甲板上的雨水横冲直撞地流淌,便想到了范老桅那艘上坞的渔船,想到了范老桅对他们家的渔船充满愤怒和友爱的破坏,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横冲直撞。
冯大岸疯了一样要求返航,谁阻拦也不好使,哪怕是船的主人,谁贪恋海里的对虾,他就拿斧子去砍谁。
当然,冯大岸急不可待的返航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可再大的代价与生命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冯大岸从小跟船跑海,对天气的骤然变化十分敏感,铺天盖地下来的大雨突然提醒了他,范老桅醍醐灌顶的警告炸雷般响在他的耳际,尽管那时风还在较远的海域,尽管正在拔起的网里对虾越来越厚,他还是毅然用斧子砍下剩余的三层褂子,抛弃掉能成把成把换取钞票的对虾,在暴雨之中全速返航。
冯大岸及早的预见给渔船留下了宝贵的航行时间,为范老桅挽救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尽管冯大岸比海兔子还要精灵,没等狂风露出蛛丝马迹就弃网而逃了,可他还是没能逃过狂风的追赶。就在他们把岸上的灯光看得越来越真切的时候,狂风便蛮横无礼地冲了上来,立刻把渔船撞得七扭八歪,巨浪随即趁火打劫地摇撼起了渔船。
岸就在眼前了,那些充满恐惧的船工已经诞生出了着陆的安全感。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狂风中的岸边,比海中央还要凶险,风卷出了大海中最阴险的浪。那种浪叫卷毛浪,多么庞大的东西被它卷进去,都像是卷进了粉碎机,驾船的本事再高,也没有能力把船靠到岸上。冯大岸操着舵盘,左突右奔,将渔船开到天柱礁下,便及时地锚住了渔船。他必须避开卷毛大浪,让渔船脱离被绞碎的险境,利用天柱礁的天然屏障,遮避掉一些风浪,等待岸上的救援。
狂风和大浪没完没了地戏弄着渔船,每逢渔船被抛到浪尖上的时候,冯大岸都会向岸上发射几束求援的灯光,可岸上那么多灯,没有一盏向他们发出反馈的信号,直至被眼尖心细的范老桅发现。
守在岸上的人都聚到了范老桅停在坞道上的那艘渔船上。
其实,范老桅在没有发现遇难渔船之前,早就准备好了救人的设施,他把硕大的滚轮高高地固定在驾驶舱棚顶的搅杆上。那搅杆是用来起耙子网的特殊工具,在渔船上有着至高无上的高度。他把长长的曳纲缆绳挂在滚轮上,让镇里海上救生队的人把缆绳的另一端挂到岸上的卷扬机。这样渔船就被岸牵住了,即使失去动力,照旧被缆绳牵扯回来。
范老桅同时又指挥岸上所有的人,一律往船舱里塞石头。如果是轻飘飘的船,别说是救人,就连开都开不到遇难的船旁。守在岸边上的人,马上行动起来,没过多久,就装足了压舱石。
壮烈的海上救生行动就这样被独胆英雄范老桅拉开了序幕。范老桅穿着一件厚厚的海上救生衣,掖着两部对讲机,叉开一双赤脚,稳稳站在驾驶台前,他排除掉狂风巨浪和暴雨的干扰,努力使自己心静如水。村里的人万众一心地将他的渔船从坞道上推进了浪涛滚滚的大海里,曳纲缆绳怀着对范老桅的牵挂,缓缓地释放着长度。这一时刻,这条普通的曳纲缆绳,成了名副其实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