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哪儿,那儿就出现一片亮色。
广州人叫她靓女。长沙人叫她花妹子。河南农村叫她俊丫头。京油子称她小美人儿。东北老哥喊她大美妞儿。志愿军文工团的同志却叫她小狐狸——因为在新排的歌剧《幸福山》里她刚扮演过小狐狸精。
刚满十八岁,她就随着部队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从南到北,包括出国来到了朝鲜。
她的确生得很美丽。满族亲王的血统——不知多少代了,选进亲王府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祖母就是一位江南水乡的“惠安女”。父亲已经是个美男子了,母亲偏偏又是个喝牛奶长大的中法混血儿。她,这个小狐狸精,如果算不上“血统论”和“远缘杂交”的活标本,也是上帝成心塑造的美神的化身。难怪有人背地里说,她生来就是迷惑男子汉的。
水葱儿一般苗条的身段,还有条军用宽皮带束着腰。两条乌黑油亮的大粗辫子,是军队特许文工团演员保留的。化妆时从来不用描眉,不必粘假睫毛,无须画双眼皮……如果不是文工团冯团长的审美观出了问题——执意要“正面人物”一律抹个大红脸蛋儿的话,她还可以为公家节省许多胭脂和油彩。她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被誉为“糯米牙”。不笑也有一对甜甜的小酒涡儿……据说,北京天桥一位雅号马半仙的相面先生,拉着手端详了她一袋烟的工夫,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孩子呵,天生丽质难自弃。你千万甭再打扮啦。要是信我的话,三十岁以前戒脂粉、桂花头油、绫罗绸缎……不信,这可就变成你一辈子的罪孽和魔星罗!”
她的名字叫艾美珠。这个艾,是满族“爱新觉罗”头一个字的谐音。为什么要改?只能审问她早已入土的祖父。她本人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因为参加抗美援朝了,冯团长便指示她把名字里的“美”字去掉,改名艾朱。朱是红的意思。刚叫两天,李协理员又开玩笑地说:“爱啥不好哩?偏偏爱猪!”于是,又遵照政治协理员的旨意,改名艾虹,还是没脱净小知识分子的气味儿。
“这倒楣的‘夜行军’还有个头儿吗?”
月色朦胧。在赤松林里,刘力细声细气地嘟哝着。这轻柔的语调儿,与他强健高大的体魄很不协调。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艾虹说。
“你不会,可是他们会!”
“叫你放心嘛……我死也不会!”
“要是动员你呢?”
“我不答应。”
“命令你呢?”
“没听说过。嫁人,还能下命令!”
刘力一把搬过她的肩膀,装出文工团冯团长的神态和大粗嗓门,正儿巴经地说:“艾虹同志,爱不爱首长,这可是个阶级感情的大问题呵!”
“咕咕咕!”艾虹笑弯了腰。那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银铃铛,能传出赤松林去。
刘力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啧”的一响,她乘机在这宽大的热手心里亲吻了一下。
“熊掌味儿!”银铃铛又响了一次。
“还有心思笑哩!”刘力埋怨着。
“我有护身符!”她扬起本来就微翘的鼻子尖儿,对着松林筛落的零碎月光,用姑娘骄傲的口吻说,“这不,我是会生病的。今儿就请了病假,不参加‘夜行军’!”
“就怕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小伙子脸上的阴霾,在松影下看不出来。
他俩手拉手,顺着缓坡往上走,钻出了赤松林,坐到小山包上一块被称作“老地方”的大青石板上。沐浴着如银似水的月光。
狭长的朝鲜半岛,像一只长筒马靴。特别是它的“蜂腰部”,窄得很。太平洋又湿又咸的海风,可以轻易地将它吹透,吹进渤海湾去。这风也温柔……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女同志,大概也参加过艾虹所抱怨的这种“夜行军”吧?那不是行军打仗,而是部队下了火线休整的时候,师以上机关没完没了的那些舞会。艾虹所在的这个军部,周末舞会不断“升级”,几乎变成了每晚“夜行军”。也许是团级以上的首长们要充分利用这段短暂的休整时间;也许因为他们刚刚学会了跳交际舞,兴趣正浓。文工团的女兵们是当然的舞伴兼教员,不想跳也得跳。失去了乐趣,只剩下劳累,无异于夜行军。而且,出现了奇怪的事儿——如果美丽的小狐狸因病缺席,吴军长必定要发点儿脾气。
“怎么搞的!她又不是林黛玉,也弱不禁风?派军医去打针嘛!你这个团长是干什么吃的?”
在军长面前,冯团长噤若寒蝉。他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又不敢问个究竟,更不敢顶嘴。我是干什么吃的?唉!天知道……只好每次率队参加舞会之前,都特意问问小狐狸身体如何。因此,文工团里谁都知道冯团长一怕办舞会,二怕小狐狸生病。可惜的是,舞会办得越勤,小狐狸也“病”得越勤。
今天,小狐狸又病了。据文工团的卫生员汇报,当真是有点头疼脑热。冯团长也没话可说。他知道卫生员小蔡与艾虹亲如姐妹,而且,文工团唯一的那支体温表又被小狐狸碰断了,托后勤部的同志回国去买新的,还没买回来。只能用手摸摸小狐狸的脑门,也就承认她感冒发烧啦。
此时,坐在小山包的大青石板上,艾虹依偎在刘力宽厚而温暖的胸前,谁说弱不禁风?任凭初夏的夜风轻轻吹拂,她真想就这样靠到天亮!
“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小狐狸毛头毛耳的使劲往他胸脯上拱。
“怎么能不跳呢?你去‘夜行军’的时候,这颗心,就跟着嘭嚓嚓的鼓点儿猛跳……”
“我不信。”
“谁不信,谁就没良心!”
“其实,是你不相信我。你才没良心哪!”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放心。”
“知道。所以,隔三岔五,就来陪着你……放开我,大青石板都被咱们坐热啦……我亲爱的老地方!”
刘力抬头看看三星:“三星快偏西啦,咱们回去吧?”
“不……‘夜行军’不过半夜不收兵。”
“万一冯团长先回来了呢……”
“他不敢。”
艾虹的判断并没错。吴军长今夜没有发脾气——他知道军政治部王主任正在找冯团长谈话。
舞会通常都是在军司令部的大礼堂举行。这是大山沟里一个半掘开式的大型防空掩体。出入要经过七八米长的巷洞,洞口挂了三道军用雨布门帘儿,半点灯光也透不出去。即使敌机夜袭,它也绝不敢钻山沟投弹。退一步讲,那种擅长钻山沟的F—80式“油挑子”战斗机,就算它玩命了,俯冲下来扫射几梭子,放几发火箭炮,这防空掩体也完全挡得住。在这里跳舞是很安全的。掩体里打磨了水泥地面;头顶悬挂着六盏烧煤油的炽白汽灯;舞台上坐着文工团的小乐队。舞曲大都是首长们熟悉的《跑马溜溜的山上》、《山那边有好地方》等慢四步和朝鲜民歌《洛东江边》、《桔梗谣》等快三步的节奏。冯团长特意指示小乐队把大鼓和钹敲得山响,以保证首长们能听出板眼来。
军人跳舞,凭着跑步出操的基本功,以及向右转、向后转等习惯动作,是很快就能学会的。何况参加舞会的人,除了文工团的女兵之外,必须遵守“二七八团”这条军规——都是团级以上的干部,谁个没有经过队列操练哩。至于舞姿是否优雅,那就另当别论了。好在他们已经创造了“推车式”、“抱观音”、“抓俘虏”等等名堂,又不是登台演出,也就不必苛求了。
政治部王主任今晚牺牲了头几场舞,特意把冯团长召到大礼堂一角坐下,向他布置了在文工团开展一次“反不良倾向”的斗争。谈话的细节别人听不见。尽管王主任有时声色俱厉,那“嘭嚓嚓”的鼓钹之声还是淹没了他的话语。吴军长当然知道这谈话的内容及其针对性罗。他一边跳舞,一边掏出白手绢来擦擦额角渗出来的汗珠儿,不时地用眼角瞟瞟大礼堂的一角,见王主任还在打着有力的手势讲话,而冯团长虽未跳舞却也在擦汗,所以,今晚小狐狸没来,吴军长也大可不必再发脾气了。
皓月当空,夜风习习。坐在小山包的大青石板上,已经是寒露沾衣了。刘力把艾虹的身子搂得更紧,一再把她叫醒,“狐妹子!别闭眼,小心真的感冒了。”
“嗯……如果这儿有一间茅草小屋,是咱俩的家,那,吃窝头也是香的,吃咸菜也是甜的……我一点也不冷,你背后凉吗?”她梦呓般地小声说着,那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又往他怀里拱了一阵。是有一点儿凉意了。
此时,大礼堂里的首长们却在不停地擦汗。这汗水,不但洗掉了白天的辛劳,甚至还驱散了隆冬时节立马汉江南岸招上身来的寒气。每个骨头节儿都跳热乎了呀!原来跳舞的好处这样多。
可是,这些汗气,“大生产”牌香烟的雾气和煤汽灯冒出来的大量二氧化碳气,混合起来,也熏得参加“夜行军”的女兵们昏昏欲睡了。一个个脚下拌蒜,眼皮打架,年纪小的还冲着首长的脸张嘴打个大哈欠。
冯团长心里挺可怜自己的女兵。她们还是些个娃娃呀。他便和往常一样,站到台前,挤出一脸笑来,大声宣布:“最后三场!乐队奏三支欢快的曲子。奏哇,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话音未落,乐曲高扬,鼓声咚咚,金钹脆响,大礼堂里顿时出现了“推车式”的“急行军”。
吴军长参军前在江西农村推过那种吱吱嘎嘎的独轮鸡公车。二十年后在朝鲜战地学跳交际舞,他便有恃无恐地对自己的舞伴兼教员小狐狸说:“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因此,艾虹逢人便说,这种“推车式”的舞蹈动作是吴军长发明的。冯团长听了吓一跳,立刻批评艾虹:“首长的话儿,不准在群众当中散布!”还叫她写一份书面检讨,对所犯的自由主义作自我批评。
艾虹没了主意,私下里跟刘力商量对策。
“谁叫你说给冯团长听呀!”刘力责怪她。
“我没那么傻!说给团长听,自找挨批。哼!我知道,准是那个五音不全的丫头汇的报。”
她所说的“五音不全的丫头”,就是“女生”班长小董。此人正在争取入党,没事找事儿也要向冯团长和李协理员天天“汇报思想”。
“没错,准是她!”刘力最瞧不起小董,一听又是她在踩挤人,忽然心生一计,“好办,我有个高招儿——吴军长不是喜欢你吗?今天就利用他一次……可只准利用这一次。以牙还牙!”
“我不……你这鬼办法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
“听我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回必须治治五音不全的丫头!她是你的班长兼看守,叫她明白点儿。”
艾虹听了刘力的“高招儿”,当晚“夜行军”的时候,就把冯团长逼她写检讨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自己的舞伴兼学员。吴军长哈哈大笑,一曲舞罢,当场把冯团长叫过来,批了他一顿。
“乱弹琴!这算啥子自由主义嘛。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这是真的嘛——你推过鸡公车没有?一只木轮子,载得四百斤,走小路,过田坎,吱吱叫,人不扭屁股,车子就会翻!你懂不懂?这话是我亲口讲给小狐狸听的。她又讲了出去,没有讲假话嘛。就算战士们都晓得了他们的军长是贫雇农出身,推鸡公车给红军送过公粮,又有啥子不好听的么!”
冯团长被批得七窍生烟。他还是耐住性子,赔着笑,当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属于“乱弹琴”的性质,表示绝不再逼小狐狸写检讨了。可是,回到文工团之后,又觉得委屈,怒气难消,就把吴军长那段批词儿,加盐加醋,一古脑儿泼在了女班长小董头上。害得这位积极分子双眼哭成了桃儿,还得李协理员去做一番“擦屁股”的善后工作。
躺在防空洞的铺上,冯团长前后一想,又犯了愁。这种舞会还是少办为好哇。要是文工团的女兵们,有那么几个子,都像艾虹一样,变成了通天的角色,在“夜行军”时动不动就告“御状”,赶明儿我这团长还咋当呵!
“回去吧,‘夜行军’快收兵了。”
这次是艾虹抬眼看见了已经偏西的三星,赶紧站起身来,抚拢一下头发,拉着刘力的大手,离开了他俩可爱的“老地方”,从原路钻进赤松林,向文工团驻地那群大大小小的防空洞走去……“女生”宿舍的大防空洞里空无一人。刘力知根知底,知道她们“倾巢出动”尚未回还,便大着胆子跟进来。二人又温存了片刻,小狐狸精才把他推出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