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团长和李协理员个别交换意见之后,就召开党支委会,传达布置开展“反不良倾向斗争”的重点和步骤。照例是冯团长先定调子。他说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这主要因为他是文工团一百多人当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胡茬子最硬、手表最准的人物。部队里不成文的老规矩:谁官大谁的表准。这是决不含糊的事情。
“……这次反不良倾向,各单位内容不同。战斗连队主要是战斗作风问题,对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去检查。咱文工团,有咱们的特点。除了战斗作风之外,重点是生活作风!首长讲得明白,后勤机关、卫生营、野战医院,军部司、政机关的机要、通讯、宣传、文印、门诊各部门,特别是咱们文工团,一句话,凡是有女同志的地方,都要以生活作风为重点!都必须自觉执行‘二七八团’的规定……”
一听到“二七八团”这条军规,支委当中也有几人心中打鼓。好在他们都当过演员,有的还学过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论,联系实际灵活运用,此时尚能控制感情,不露声色。个个儿心想,反正文工团的主心骨就是你冯大胡子,真搞假搞由你作主,现在让你可着大嗓门去白话吧,我们听喝还不行?
冯团长年纪最大,也不过才二十八岁。文工团还有两位二十八的,李协理员和炊事班长。但他俩不如冯团长资格老,不敢和他平起平坐,还得承认只有冯大胡子最大。他是一位年轻的老革命,参军十年出头了,而且十五岁当儿童团长的时候就入了党。一参军就当排长,没当过大头兵。遇见调皮捣蛋的战士,他便拍着胸脯大声喝唬:“打听一下去,我的党龄比你军龄还长!轮不上你调皮!”这个绝招儿,在连队,对翻身农民参军的,特别是对那些曾经当过国民党兵的“解放战士”,颇为灵验。只要这么大吼一声,对方也就当场被慑服了。但是,自从调到文工团当头儿,这句口头禅便失却了效力。小知识分子的鬼心眼多,听了这话,非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冯团长痛切感到文化兵难带!要让他(她)们服帖,必须说点儿文绉绉的话儿,书本上的字话儿,最好是别林斯基、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托洛夫斯基的洋话儿。只要你嘴上挂几个很大的“斯基”,小文工团员们就会竖起耳朵来听你白话。为此,冯大胡子经常发奋夜读“斯基”们的大本儿书。集腋成裘,他现在已经是个相当内行的部队文艺领导干部了。
关于这次反倾向斗争,冯团长内心里相当反感。特别是政治部王主任还点了几个“重点对象”的名。他怎么知道得这般具体?点得有鼻子有眼儿?准是支委当中的两个人……哼!越过我这个兼任党支书的团长,往上捅条子。家贼难防呵。难防也得防!因此他又强调了几条纪律。
“虽然明确了生活作风是重点,可是,这种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地搞。要注意影响!哪个班里的丑事儿,就在那个班里搞,不准往外传!必须向上级汇报的,由我去说!还要加强保卫工作,不准再发生投河跳井之类的非战斗减员……支委会要为每一个同志负责。好好想一想,谁他妈的不是爹娘养的,血肉长的?”
说到这儿,冯团长的调门儿压低了,情绪更低沉。他想起了去年那次反不良倾向斗争中,文工团最好的女演员——演“喜儿”的呀,被逼得上了吊……心中也甚感悲戚。还有那个“大春”,顶多也就跟“喜儿”在防空洞里亲过嘴儿吧,就被一撸到底放到尖刀连里去打冲锋。他不会打仗呀!头一个冲锋就断了腿……我苦心培养了好几年的“大春”跟“喜儿”呀,竟然……唉!如今的小狐狸虽然长得漂亮,能歌善舞,但是要她演“喜儿”,还差一筹!
冯团长的情绪,显然影响了支委会。虽然谁也没有说出“喜儿”和“大春”这两个名字来,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彼此心里明白。团部防空洞里的这个核心小会,暂时哑场了。
冯团长亲身经历过的反倾向斗争,可谓多矣。他不但经验丰富,而且沉着老练——昨晚王主任点了的那几个重点对象的名字,他并未宣布,连李协理员也没告诉。这样留个退身步,他有三条理由:一,并没掌握什么真凭实据。那几名“重点”要是矢口否认,你也没辙!二,虽说是重点,你也切不可下手过重。重点也许正是“通天”的角色。你这里刚要“重打八十军棍”,她那里却讨下了“上方宝剑”,又怎么当众下台?三,这是战争环境。说准确些,是战役之间的休整,短暂的间歇。谁知道何日何时一声令下,全军奔赴火线?那,一切运动都要立即停止,而且不准、也不容你再算老账——须知,战争可以勾销一切!因此种种,冯团长暗自订了个方针: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李协理员是高中肄业的学生,参军晚几年,在宣传部当过干事。由于家庭出身是小地主,调到文工团不适于担当正职,虽说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却只是党支部副书记。他很知趣,事事听从冯团长的。到任的头一天,就公开说过“我是冯团长的助手”。这次开展反倾向斗争,他又在支委会上表态:“咱们都听老冯的!”现在,会议哑场,他立刻打补钉。
“我建议,先从批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入手,启发重点对象自己主动检查个人主义的享乐主义思想。如果顺利,再逐步接触小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腐朽思想……”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主义”,搞得支委们如堕十里云雾。更没人发言了。最后,还是冯团长气呼呼地说了一句:“执行上级的决定!”
冯团长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作了动员报告之后,戏剧一队、二队、歌舞队、乐队的各位支委,也是正副队长,便分头深入到各班听会去了。为什么是“听会”呢?奥妙好几层:首先,各班的班长,大都是党小组长,负责掌握会议。听会者处在超然的位置,不必带头发言,也不用与重点对象进行“短兵相接”式的思想交锋。其次,政治协理员布置了那么一大堆“主义”要反,开头几天总是“先打小苍蝇”,隔靴搔痒,用不着队长定调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六位正副队长当中,除了一名女队长已经嫁给了宣传部长之外,其余五名男的都没结婚,或者说还受着“二七八团”军规的限制。他们仅仅是连级干部,要想突破“二七八团”的杠杠,顺利的也须三五年熬头。而实际情况呢?偷着谈恋爱,甚至与女演员私定终身的,恰恰是他们自己。所以他们要到各班去听会,听一听有没有指向自己的唇枪舌剑,即便有点儿指桑骂槐的味道,我往这儿一坐,你的舌头也要短三分。当然罗,最好是彼此相安无事,度过这短暂的休整时刻。
冯团长何尝不知道这些底细哩!但他还知道一句话:法不治众。加之这五名正副队长,全是自己一手提拔的积极分子,文工团的业务骨干,一个也整不得。要是再算上女方,更是全团最有前途的好演员。唉,十个手指头,咬哪个都疼呵!
这可怎么办呢?咋开展王主任(越过宣传部长)亲自交待的反倾向斗争呢?冯团长凭着多年的经验,也只能采取拖延战术了。于是,白天整风,晚上他照常率领全体女兵去参加“夜行军”,让首长们亲眼瞧瞧,女兵们的精神面貌不错嘛,这也能从侧面说明文工团里并不存在偷鸡摸狗的不良倾向吧!
艾虹与刘力并不在一个班。听了冯团长声色俱厉的反倾向动员报告,小狐狸吓了一跳,又不敢找刘力订什么“攻守同盟”,当天晚上就乖乖地参加“夜行军”去了。
“小鬼,你的病好啦?”
“好啦。”
“还缺什么药?可以对我讲。”
“不,不缺药。”
“怎么好得这样快呀?”
“首长放心……我完全好啦。”
“好好,我放心。”
在跳舞当中和舞间休息的时候,吴军长始终不放她走开,不停地问长问短。他当然知道小狐狸的“病”为什么好得这样快。政治部王主任是管得住文工团的;冯大胡子这个团长也还是听话和称职的——“你这个团长是干什么吃的?”吴军长今晚第一眼看见小狐狸也来了,心里就动了一下——今后不该再用这种话批冯大胡子了!他这个工作也有难处嘛。何况,小狐狸这个乖巧的舞伴兼教员,第一次舞会上还是冯大胡子领到我面前来的嘛!
他想问问小狐狸,文工团“反倾向斗争”有没有人点名批评她?如果受了什么委屈,我可以下命令……但是,堂堂军长,此话却难以启齿。
“你屋里几姊妹呀?”
“只有我一个。”
“独生女儿娇气哟!”
“报告首长,我的思想改造得不够好。”
“这是哪里话嘛!”
“我是剥削阶级家庭……”
没等她说完,吴军长就笑了起来:“你自己参加了革命,就是革命的女战士了嘛!”
“我还没有经过战斗考验。”
“哪个要你们女娃儿去打仗罗。”
“协理员说,我家庭出身不好,不经过战斗考验就不能入团。”
“扯乱淡!他讲得不对头。唱歌跳舞,为兵服务,也是革命的分工嘛。女娃儿敢到朝鲜来,不怕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就是经受了战争考验嘛!”
艾虹从来没有与军首长谈过这么多话。吴军长南腔北调的口音,也越听越好听了。她开始觉得吴军长并不那么可怕,比冯团长还和蔼,比李协理员还通人情。她甚至想入非非——万一文工团有人揭发了我和刘力的事儿,要死整一通的话,我才不走“喜儿”那条路呢,我就跑到这儿来向吴军长求个情……
第二天吃过午饭之后,趁着到小河边洗衣服的机会,艾虹把这些情况悄悄告诉了刘力,“别害怕!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大靠山。噢,吴军长不是也很喜欢你吗?”
没承想,刘力顿时急了:“你!你变心了?想当官太太啦?胆小鬼!”
这话真能噎死人。艾虹刚要辩解,刘力已经快步走开了。怎么这样小器哩!这样瞧不起人哩!骂了人就跑,气死人也不偿命呵……她正憋得透不过气来,才发现又有几个同志抱着洗衣盆向河边走过来了,唔,原来刘力是为了避嫌疑……那也不行!谁叫你骂我变了心?你敢污蔑我的人格!凭什么说我想当官太太?这事儿非谈清楚不可。想到这儿,两颗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怕被别人看见,她赶紧捧水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