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今年二十一岁,是文工团的最佳舞蹈演员。身高一米八,腿长腰细,上身像个倒三角。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胸脯,全是硬肌肉。他不但天天练翻跟斗、打把式什么的,而且坚持冬泳。每当他领着几个铁打的小伙子砸开薄冰下水游泳的时候,总会吸引一些赞羡不止的围观者。
一天,吴军长带着两名警卫员骑马从河边经过,看见几个小伙子光着屁股在冰水里游泳,心里一动,便掉转马头奔上了沙滩。他认出了脱在沙滩上的军衣,再望望自己不惧严寒的战士,一股欣慰和爱兵的心情油然而生。
“上来吧!零下二十度,时间长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吴军长关切地喊。
警卫员也跟着喊:“听见没有?首长叫你们上来!别冻麻爪了!”
刘力等人自然认识军长啦,想上来,又不好意思,就躲在水中喊:“冻不着!水里挺暖和!”
“扯乱淡!我命令你们上来!”吴军长火了。
警卫员立刻帮腔大喊:“快!要不就关禁闭啦!”
刘力等人只好服从。一上岸可是真冷呵,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那玩意儿都缩回小肚子里去了。
警卫员骂道:“鸡巴都冻掉啦,还充好汉哩!”
吴军长哈哈大笑:“为啥子不敢上来?”
刘力嘟哝着:“没见我们是光屁股哇?还要问!”
“哪个人没有屁股嘛,怕啥子!”吴军长说笑着,动手帮刘力穿衣服,又发现他们全是穿的空心棉裤、棉袄,眉头一皱,“你们的衬衣衬裤哩?”
刘力等人抢着回答:
“只有一套,洗啦,没干。”
“抢救伤员,脱了他的血衣,把我的给他穿走了。”
“女同志没有月经纸,老跟我们要旧衣服,撕成条,当骑马布用掉啦……”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吴军长问。
“大单位!中国人民志愿军!”
“讲小单位!”
“三班。”
“讲中间的!”
“文工团。”
“调皮鬼!我就晓得你们是文化兵嘛,要不然哪有女同志喽。好办,告诉冯大胡子:到后勤部去给你们全团多领一套衬衣衬裤。还有,纸!”
吴军长上了马。刘力追过来行了个军礼:“谢谢军首长!”
“小鬼,你的体格蛮好哇!要爱护自己。游冷水,时间不能太长。也要穿条短裤子。”
从此以后,刘力他们再游泳,都遵照军长的指示穿条短裤子。因此胆子更大了,敢在文工团附近的河里游;也招得艾虹、卫生员小蔡和几个漂亮的女演员,身裹棉大衣,站在河边看。看什么?看他们像小小的破冰船一般地鼓浪击水,龙腾鱼跃;看他们跳上岸来,用粗毛巾把冻白了的皮肤擦红,擦得身上直冒热气儿……此时,姑娘们的心就咚咚跳。艾虹的嗓子眼儿发痒,实在压抑不住了,便绯红着脸蛋儿,大胆地哼唱几句华北秧歌剧里的戏词儿:
不爱东,不爱西,单爱哥哥二十一!
我织布,你穿衣,情哥哥呀是我的……
她敢“当众”唱出口,只因为身边的小蔡和那几个女演员,都是文工团里出了名的“温情主义者”——这是李协理员在全团大会上多次批评过的:“你们的斗争性,原则性,蒙上了一层温情主义的面纱!这种温情主义很危险。它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加自由主义,再加上你们之间的同病相怜。有人说,温情主义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同志!要提高警惕呀。你们面前的泥淖,就是极端个人主义演变而成的小集团主义!”这种批评,非但没有引起她们警惕,反而使她们觉得很有趣儿,私下里互相以“臭豆腐”相称,久而久之,竟然促使姑娘们由天生的温柔多情演变成自觉自愿的“温情主义者”了。所以,艾虹哼唱几句情歌小调儿,这几位姐妹是绝对不会像班长小董那样去告密的。
她们虽然年幼无知,对“原则”却有着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我长得漂亮,聪明,能歌善舞,在每个节目里都是主角,是文工团的尖子,台柱子,犯不着给队长洗衣服,也不用给团长补臭袜子!她们瞧不起那几位“女生”正副班长。尤其是小董,长得不漂亮,唱歌跑调,跳舞抽筋,演戏只能跑龙套,却天生的听话——天天向队长汇报思想。“哼,没有队长的指示,董班长吃饭都不知道该用哪只手拿筷子!”艾虹常跟小蔡等人背后议论她。
“没入成党,还跑到协理员的防空洞里哭过鼻子哩。”
“难怪人家说女人眼泪不值钱!”
“爱哭不哭!不要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就行。”
“往哪爬?这些小母夜叉,迟早全是官太太呗。”艾虹不屑地用鼻音嗤挞着说。
“那你呢,小狐狸?”小蔡问道。
“我就是我!顶多不嫁人呗。要不,就变成狐仙,嫁给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相公。”
“那,刘力当天就得自杀!”
“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吗?”
“敢再说,撕你的嘴!”
“小艾,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你要不喜欢刘力,我可就发动‘秋季攻势’啦!”
“嘻嘻,美军上将李奇微的‘秋季攻势’刚被粉碎!你要不怕碰个头破血流,就来试试吧!”
其实,喜欢刘力的人很多。除了因为他是个英俊的舞蹈演员之外,更由于他是军里篮球代表队“猛冲队”的主力中锋。姑娘们爱他,藏在心底;广大指战员爱他,掌声如雷,欢呼声响彻山谷。
前几天,联络部的参谋说,朝鲜人民军的篮球队要来赛球。比赛之后,人民军协奏团(歌舞团)还要进行慰问演出。然后,还要举办联欢舞会。这一天的联欢活动,是吴军长亲口指示的:一定要办好!
这一连串好消息,立刻在军部的大山沟里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刘力、艾虹、冯团长,顿时变成了大忙人和大红人。冯团长担任联欢舞会的总指挥,那忙乎劲儿自不待言。刘力和艾虹为了排练双人舞,也兴奋得通宵失眠了。原来,政治部王主任传达了吴军长的指示:为了欢迎人民军的同志,我军文工团也要拿出几个精彩的歌舞节目,与人民军协奏团同台演出。
“我看,这次可以跳一跳那个双人舞啦。”王主任亲口点戏了。
他指定的双人舞,是《勇士舞》的一个片断。此舞是一年前向朝鲜友军另一个协奏团学过来的。它的特点是有些苏联舞蹈的洋味儿。再说具体点儿,是女演员的裙子太短,光着胳膊和大腿,前胸还能露出一段肉来。学习这个舞,当时在文工团就有人反对,说它是“大腿舞”,“让战士们看女人大腿,违反了‘二七八团’的规矩!”
幸亏冯团长站出来说了话:“这是从友军学来的呀,我问过协奏团的团长,他们也是从苏联红军战士歌舞团学过来的嘛!”
李协理员立刻为冯团长的话找注脚:“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苏军战士歌舞团的节目,都是经过各级党委严格审查批准的,也就是说,肯定能够鼓舞广大指战员的革命斗志。同志们不要再反对这个革命浪漫主义的舞蹈啦。不准在下面说东道西,犯自由主义。要知道,反对苏联老大哥提出的革命浪漫主义,就有可能滑到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反苏主义的泥坑里去!”
协理员的这些“主义”,立刻起到了震慑作用,反对意见销声匿迹了。但是,问题还是捅到了宣传部长的枕头边上。以致在这台歌舞节目彩排的时候,军政治部王主任和宣传部长,还有保卫部的十几位干部,都赶到文工团来集体审查节目……谁也不清楚他们讨论了几次,最后还是保卫部的意见占了上风:“此舞蹈的演出范围,可以参照《红楼梦》一书的借阅规定执行。”
实际上,这还是“二七八团”军规的界限——只有团级以上的干部才允许向图书馆借阅《红楼梦》。
“这次,可以演一演罗。同友军联欢嘛,呵?哈哈哈……”王主任说道。
冯团长立刻把话接过来:“对对,这个舞学过来一年了,还派人回国订做了服装,不演出,也是个浪费呀。从前怕挨保卫部的批……我真想不通,保卫部凭啥要管文艺工作?他们根本不懂行呀!您以后还是要为我们文工团作主。只要文工团没有人投敌叛变,没人开小差,保卫部就少管我们的事儿!”他见王主任板起了面孔,才改口说,“当然罗,这次,可以演,没问题。而且,天儿已经暖和了,光大腿也冻不着,小狐狸也不会感冒,吴军长也不会发脾气……”
“算啦!别罗嗦啦。这次是领导点的戏,谁批评你?”
排练双人舞的时候,又发生了不少矛盾。焦点还是集中在女演员的服装上。第一天,在文工团驻地后山坡的一块坪坝上排练。服装员拿来的是一条长裙,一条又长又肥的灯笼裤和一件半长袖花上衣。小狐狸穿上之后,飘飘洒洒,活像一只大花蝴蝶。
“这是咋搞的?”冯团长走过来问。
“三队长指示,就穿这个。”服装员回答。
她所说的三队长,就是舞蹈队长郭平。此人参军较早,擅长打腰鼓。今年二十六岁了。据说生孩子之后一天要吃二斤鸡蛋,月子里跟着当宣传部长的丈夫一块吃“小灶”,那六十斤鸡蛋转化成三十斤肥肉,肚圆腰粗,不能再操手舞足蹈的专业,便乘机提升为队长了。此时,她扭着鸭子步,走到冯团长跟前,鼓起毫无表情的鱼眼睛,把嘴伸过来咬耳朵:“这儿可是朝鲜战场!”
冯团长没再说话。他知道,郭平结婚以后常常用双重身份讲话——谁知她现在是以宣传部长夫人的身份跟我咬耳朵通消息呢,还是以舞蹈队长的身份在发表艺术见解?如果是后者,团长当然可以纠正队长的意见罗。但是……唉,还是今晚“夜行军”的时候当面请示宣传部长吧。
没想到,宣传部长发了脾气:“活见鬼!我这个宣传部没事儿干啦?去管你的小狐狸裙子穿多长!”
按照冯团长的指示,第二天排练时,艾虹不再穿灯笼长裤和长裙子,而是露出了好看的大腿,前胸也露出了小半边乳房。她并不觉得害羞,还悄悄对舞伴刘力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莫大焉!”
刘力憋不住“噗嗤”一笑。郭队长立刻发了脾气:“严肃点儿!这是勇士舞。你心里应该始终充满勇士奋勇杀敌的阶级感情。”
刘力是个调皮鬼,故意请教道:“那,干嘛还要个姑娘陪着呢?还不如换个男的来跳勇士舞哩。”
“姑娘……姑娘代表人民!这是人民欢迎勇士凯旋归来的场面。艾虹,听见了吗?动作要有力,豪放!不要软里巴唧的。这可不是谈情说爱!要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艾虹红了脸,不答腔。刘力可不是好惹的,立刻把话接过来:“报告队长,要鼓舞斗志,还是让她穿上长裤子吧!要不,我往上举她的时候,手就摸到她的腿上啦……”
郭平的鱼眼睛总算转动了一下,有了表情,点点头:“可也是!那你就戴上一副白手套吧。”
艾虹忍不住地“咕咕咕”笑个不停。
冯团长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乱弹琴!就给我这么跳。抓紧排练!”
是得抓紧排练。除了双人舞,艾虹还要练陕北民歌,刘力还要去“猛冲队”练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