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科委人事科那位“不干人事”的小干部,现在对侦探工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决心扮演一次东方的“福尔摩斯”。起初,他还是按照组织系统,闯进科委主任的办公室里,报告了“华侨姑娘拐跑了珍贵的科技资料和总工程师,还有外地人物前来接应”的案件(现在他已认定了这是一桩桃色的科学案件,很可能还带有国际走私的性质),遗憾的是,科委主任老练沉着,对他这耸人听闻的情报并不相信,甚至嗤之以鼻:“不要神经过敏!搞人事工作要相信自己的干部嘛。那个女华侨,有海外关系,你就能肯定她一定要外逃吗?海关能让她把资料带走吗?加拿大真的会缺少这些资料吗……?乱弹琴!”
小干部碰了一鼻子灰,两脚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水平低……反正我已经按组织原则向您汇报了,今后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案件,或者整党的时候群众给领导提意见,您可要……替我们做下级的兜着点儿呀!”
听着这些软里带硬、油腔滑调的“忠告”,科委主任也不得不变成“溜肩膀”,进而踢一踢皮球了:“好吧,你去打几个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农机研究所,机械厅,还有省委组织部,请他们出面直接处理这件事。”
小干部得寸进尺了:“那咱们采取点什么实际行动呢?”
科委主任顿时发了脾气:“够啦!我这个主任是个空架子,有职无权!”
小干部回到了人事科,拿着鸡毛当令箭,以“科委主任”的名义,通过自动电话,向有关部门讲述了他自己臆造的那个“桃色的科学案件”。如此这般,打电话不用花钱,咿哩哇啦,由“科委主任”带头发难,在B省省会迅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演出了一场悲喜闹剧——那都是后话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陈立和老高才回到宾馆。他们没发现、也不认识那个“不干人事”的小干部——他正坐在服务台的屏风后边履行“东方福尔摩斯”的职责。
“买到车票了吗?几点开车?快吃饭去!”
见到了陈立,李晓青立刻冲到面前,像打机关枪似的快速说着。陈立不知道小青的话匣子已经被魏大姐打开了,皱皱眉头,觉得她嘁嘁喳喳的有点反常。
“买了两张软卧票,是明天晚上的。”老高替他回答,同时望着魏大姐,好像在用眼神向她汇报:陈立的怪脾气实在不好对付。
魏大姐不露声色,点点头:“先吃饭吧。”
“干吗还要再拖一天哩?这鬼地方……!”
小青嘴里喃喃地埋怨着,心里却泛起一种莫名的留恋之情。她分配到B省来工作,已经两年半了,不,说精确些,应该是一千天!还要再住一夜……她忽然想到《一千零一夜》,多少光怪陆离的故事啊!而我自己的故事呢?这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段路程,一千个日日夜夜呀,多少甜酸苦辣,自从认识了陈立,都与他的所作所为息息相关,而且,从明天起,还要跟着他去走那第二段路程,到那风沙扑面的大西北去!真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吗?“西出阳关无故人”吗?那么,陈立是谁?他是我的“故人”吧!他真的是个可以信赖的兄长和挚友吗?我把自己的事业、命运和名誉跟他拴在一起,同甘苦、共荣辱,明智吗?值得吗?唉,傻丫头,还想这些干什么?你不是也被别人一步步地“逼上梁山”,早就跟他同舟共济了么……!晚饭桌上,小青的眼睛不看饭菜,而是始终盯着陈立,许多想法涌上心头。她真想扑在父母的怀里,让老人家为自己作个主!又怎奈父母远隔重洋……面前的老年人,只有魏大姐了,口口声声叫我小妹妹,我能向她袒露心怀,请求点化吗……?
晚上,李晓青睡在了魏大姐的卧室里。一张并不很大的沙发床,两个人睡,这破坏了华侨小姐的生活习惯——她一出世就是单独睡小床的,在她的记忆里,连妈妈也未曾把她揽在一个床上睡过。唉,今夜里,她无论怎么使劲闭眼,默默地数数儿,一直数到两千、三千,都白搭,反而弄得睡意全消。
其实,这是魏大姐故意安排的圈套——她急需与小青作彻夜谈。
还是采用那行之有效的激将法吧。
“我看陈立也是个伪君子——他对方国英一定非常冷淡。而这次悄悄的紧急出走,说是支援边疆建设,那底牌还是为了甩掉方老太婆,以便另找一位年轻貌美、又有文化的小爱人!”
李晓青果然中计,气得呼啦一声坐了起来。
“您怎么这样看人!我真后悔不该把陈立个人的隐痛端出来。不行,你那个边疆我们不去了!我们现在就搬走,明天就退还你那四百块钱——你以为花了钱就有权任意污辱人呀……跟你到边疆去,在你这号人的领导之下,小肚鸡肠,形而上学,婆婆妈妈的……那跟留在B省当三孙子有什么区别呀?!”
李晓青一边不停嘴地嚷着,一边翻身下床,穿衣穿鞋,就要到隔壁客房里去叫醒陈立……真是个不听邪的姑娘呀!魏大姐非常喜欢这种性格,心里想着,真像我的亲妹妹,不,简直就像我自己当年的脾气!赶紧上前双手拽住,连哄带拉地好好抚慰了一番。
“小妹妹!大姐我见过的事儿多了,人也变得油滑世故了,缺少你们这样一颗纯洁的童心。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话说回来,要求支边的人员当中,具体原因也是千差万别的呀,有的为了逃婚,有的是家庭破裂了,也有的是在原单位受到了压制,这并不是我瞎编的。至于陈工程师的情况嘛,怪只怪他什么也不肯说,所以我才产生了误解,你说是不是?”
魏大姐说得推心置腹,又给小青重新叠被窝儿摆枕头的,华侨小姐只好点头上床了。不过,经过这么一吵、一劝,小青的满肚子委屈和怨气,全都冲到了嗓子眼儿;魏大姐也见机行事,立刻引诱她吐露真情。
“小青,我对陈立的猜疑,肯定是错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去边疆呢?除了支援边疆四化建设的雄心壮志之外,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具体原因吗?比如说,走得这么急,还有,你们农机研究所也下了‘最后通牒’,叫我转告你:三天之内必须把那些珍贵的科研资料全部送回去,否则就要向经济法庭起诉了!”
这当然是老资格的人事干部魏大姐进一步的激将法啰。我们比较幼稚的华侨小姐几乎被气炸了肺。大姐借着窗外雪映的白光,看得见小姐的胸脯大起大落,也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声——所有的迹象,都预示着这位不听邪的姑娘,即将打开愤懑的心扉了。
“这是张禹卑鄙的小动作!可悲可耻的小小的阴谋!”
“张禹是什么人?”
“不学无术的小人!”
其实,从性格上来鉴定,李晓青根本不能扮演守口如瓶的角色。陈立的“封条”怎能封锁她正义的声音哩……
一九八一的秋天,李晓青从北大毕业,分配到B省农机研究所的情报资料室担任资料员的时候,天天都能见到两位最亲密的合作者。他俩就是“拖拉机及农用汽车快速修理法”课题组的负责人,张禹和陈立。两人都是四十多岁,精明强干的知识分子。所不同的,陈立钻进资料室之后,便趴在电子计算机的荧光屏前,又抄又写、又读(数据)又算,从早到晚不挪窝,也不理人;张禹则活泼得多,除了跟陈立一同来、一同走、一同签字(借用仪器和资料)之外,就是来去匆匆,来了坐不上三五分钟就又走了,隔两个小时又来看一趟,好比蜻蜓点水。张禹显然比陈立还忙,里里外外一把手,包括给陈立送烟、泡茶、端午饭,也包括蹑手蹑足、轻声细气地向李晓青交待:“这是B省的重大科研课题,本所的头号研究项目,快接近尾声了,也就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剩下这最艰难的十里路程了……陈工程师太辛苦,需要思想高度集中,请你千万小心,别让任何人干扰他!”
几天之后,李晓青才听别的同志说,张禹是王所长的科技秘书,代表所长来亲自“抓”这个重点课题的组织领导工作,担任课题组组长;陈立是课题主持人,也是组长。
“后来,发生了一幕感动人的喜剧,”小青在枕边冷笑着告诉魏大姐,“‘快速修理法’通过了最后鉴定,包括它修复各种废旧零件的一整套先进工艺,被认为是当年B省富有很在实际效益的科研成果,省科委将要给予正式奖励。获奖人究竟是谁呢?当时有三种方案,都有比较充分的理由:第一方案,获奖人是所长王宽,因为是他最先提出并确立了这个研究课题,而且他是一位教授,对课题组进行了方向性的、关键性的指导。第二方案,王宽得荣誉奖,谁叫他是所长大人哩!而把重大科技成果奖,授予课题的实际负责人陈立和张禹。第三种方案,只授予陈立一人,因为张禹属于科研组织工作者,对不上号!”
“我看采取第三方案就没错!”魏大姐明知这话纯属马后炮,还是迫不及待地表了态。
“当时可是争执不下呀!王所长在全所大会上讲了话,明确表示他自己不应该得奖之后,我和几个青年技术员当场开了个不小的玩笑。提出了第四种方案:资料员、技术员、炊事员、汽车司机和电话员,都应该得奖!本来嘛,缺了谁也不行啊!”
魏大姐“格格格”地笑个不停,沙发床也就颤颤悠悠地晃动起来,像摇篮,挺舒服。
“您还笑哩!当天,就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跑到王所长家里去嚎啕恸哭了一场……”
“谁?”
“张禹。”
“不像话,伸手要奖!”
“不是,他要求调走。”
“悲剧!”
“不,我说过了,是喜剧!”
这出喜剧的剧名,可以称为《安慰赛》,或者《皆大欢喜》。正副导演是B省的组织部长和科委主任。“重场戏”或“高潮戏”的情节并不新鲜,采取了平均主义的手法,简直有点儿落套:陈立一人获奖;王宽教授升任省机械厅第一副厅长;张禹则追补了所长的职位。
“然而,喜剧也包涵着悲剧的成分。魏大姐,您喜欢卓别林吗?观看这位喜剧大师的表演,有时候也能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