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被任命为利农拖拉机修配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到任之后,便遵照机械厅的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行‘快速修理法’。可是,张禹也真做得出,他居然断绝了陈立的技术后援——不肯派技术员协助陈立工作;拒绝利农厂的人到研究所借用仪器;甚至不准陈立到情报资料室来查阅他自己整理的科技资料和图纸!”说到这儿,小青又气呼呼的了。
“啊?张禹他要干什么!他这个所长还当不当?”魏大姐也感到气恼和吃惊。
“张禹可不是个楞头青。他干了坏事,还叫你抓不住把柄。这时候,他以改革者的面目出现,为研究所制订了一套据说是符合经济规律的管理办法,报请省机械厅批准之后,又到科委备了案,便发给全所各科室去严格执行。怎么个严格法呢?用张禹的话来说就是‘六亲不认’!你利农厂请我派技术员帮助工作吗?可以,按天收劳务费!你要借用我的仪器仪表吗?也行,按小时收租赁费!你要查阅我研究所的科技资料吗?更欢迎,请你先派人来谈判,然后再交付重金购买专利权!”
“机械厅是干什么的?就管不了他啦!”
“机械厅?张禹的这套管理办法就是机械厅批准的呀!哪位厅长愿意站出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哩?何况,就算王宽副厅长出来打了自己的嘴巴,张禹照样可以不买账。他公开说过:量你一个副厅长,也不能任意撤我这个所长的职,更不敢撤销在科委备了案的管理办法!”
“王副厅长到底出面管过没有哇?”
“管过。张禹连夜复写了几份意见书,分别寄给了科委、报社、省人大常委会的信访办公室,硬说王副厅长对研究所的改革工作横加干涉。哈哈,这几家分别给机械厅打了个电话,刚说要来人谈谈,根本还没开始调查哩,王副厅长就吓得缩回去了——指示利农厂与研究所双方协商解决!我的妈,这一协商,嘿嘿,你就是谈到猴年马月,也解决不了啰……”
“唉!陈工程师想干点事业也真难呀……不过,这事儿就真的没办法解决了吗?”
“天无绝人之路!魏大姐,您困不困?我又得讲讲我自己的故事了……”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了,李晓青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陈立家里。敲了两次门,屋里传出一种嘶哑的声音:“是谁呀!”
“是我,小青。”
一听门外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小青”——小字辈的女青年,这本应及时打开的房门有些迟疑了,而且增加了带有警惕口气的盘问。
“你找谁呀?”
“找陈工程师。”
“他不在!”
“同志,请您开开门,我有事……”
“他不在家,还没回来。”
“请开门,我有要紧的事情!”
房门这才“吱”的一响,打开了一道缝儿,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女人头来,那满脸的皱褶,既像抹布,又像核桃。这一定是陈立的母亲或者岳母娘啰,小青赶紧点着头叫了声“伯母!”
呈现在老太太眼前的却是一片“亮色”——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黑油油的披肩发,白嫩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紧身的短袖羊毛衫(这件衣服显然穿得不合时宜,箍出了上身的许多线条),蛋青色的百褶裙,珠光塑料半高跟凉鞋,不穿袜子,裸露着脚丫儿和两条光滑的小腿(晚上跑到男人家里来,露胳臂露腿的是什么意思)!更打眼的是背着一只血红色的大挎包,像个旅行袋(难道里边还装着牙具袋和换洗的衣裳吗)。老太太从头到脚地足足打量了一分钟,看得小青心里直发毛。
这位老太婆就是陈立的妻子方国英。在漂亮女人面前,只须打个照面,一两秒钟,她就必然地会产生一种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对面站上十秒钟,那自卑感就会转化成嫉妒心;如果超过了一分钟,那嫉妒心又会变成多疑和敌意了!
“你是哪儿来的?”嘶哑的声音带着疑虑和敌意,微微颤抖着。
“我是农机研究所的资料员。”
“老陈他,已经不在研究所啦!”
“我知道。”
“那你找他,还有什么事?”
“我,给他送点东西。”小青拍拍红挎包。
“那就交给我吧!”
“唔……不,我要当面……跟他谈谈。”
“谈啥事儿?我转告吧!”
“不,伯母,是很要紧的事情。让我进屋去再跟您说好吗?”
“老陈的厂子在郊区,这么晚啦,末班车都快没啦,八成是开会,就不回家啦。”
小青真没想到,陈总工程师的母亲竟然是这么一个不懂事理的固执人!好吧,你老人家不讲客气,我也可以少讲点礼貌了:“郊区的末班公共汽车是几点钟?”
“九点。”
“好吧,我等他到九点零十分!”
方老太婆的疑心又掺入了几成好奇心,便把房门大打开,让这个狐妹子般的大美妞儿进了屋——我倒要看看你给陈立送的什么礼?
两人对坐,四目对视,彼此都感到不舒服。既无茶水,也不给一碟瓜子之类的东西磨牙,就这么干坐着吗?小青打开挎包,抽出一张科技小报,又把挎包扣好,紧紧地搂着它看报了。
“你给老陈送什么贵重的东西呀?还值得这样搂着抱着的呀!”
“唔,是书。”
“嗐!几本书,还不敢交给我!就算是党内的机密文件,也犯不着对我保密嘛。小同志,我的党龄比你的年龄还要长几年哪!”
小青一惊:“原来,伯母是老八路呀!”
“八路?我不配!你也别叫我伯母。既然你跟老陈是同事的,咱俩也就是同辈的。你就叫我大嫂吧!”
小青震惊了。对面的老太婆就是陈立的妻子,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甚至感到了可怕……这儿活像一座坟……墙上老式的挂钟“,”的敲过九点的时候,她便悚悚地站起来告辞了。
不知道是何原因,从此之后,李晓青对陈立产生了一种同情心,而且,越是打听他过去的不幸遭遇,这种同情心也就愈加浓烈。她甚至想过,要是在加拿大,在欧美,这种坟墓般的家庭早就摧毁了;而陈总工程师却是自觉地背着道德十字架,在这面目可憎的老大娘身边生活起居着……
那天晚上,李晓青是怀着强烈的正义感,把有关的一部分科技资料偷了出来,主动送到陈立家里去的。没见着面,就藏在了自己的宿舍里,又给陈立打电话,约好了时间,再一次送过去。
“这样做,也不大妥当……”陈立喃喃地说。
“没什么不妥当的!这些资料、图纸,是我亲眼看着你一篇一页地写出来、算出来、画出来的!今天反而成了研究所的专利品,不准你使用,这就妥当吗?加拿大是个只认金钱不认人的资本主义社会,所以父母送我回到祖国来读书、工作。可是研究所的张禹怎么样?是个封建把头!比加拿大的奸商还要坏。他简直是欺负老实人,哼,凡是欺负老实人的,不得好死!陈立,你放心,今后需用什么资料,你打个电话就行,我保证连夜送到你家里来。万一他们发现了,也不怕,说我偷,我就是要偷!偷出来,死资料就变成了活的!锁在资料室里,活的也变成了死的。我什么也不怕,打官司也不怕!而且决不拖累你。陈立,你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只要别人讲道理,我比他更文明;别人要是不讲理,我比他还野蛮。哈哈,再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李晓青当着方国英的面,对陈立说了这么一大堆,洋洋洒洒、嬉笑怒骂,毫无顾忌,顿时就把这位白毛老太推进了五里云雾之中。这个漂亮泼辣的小狐狸精,到底要干什么?她跟陈立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继续往陈立家里送资料,方老太婆对我的敌意也与日俱增了!”小青对魏大姐继续说道,“有一天,陈立不在家,方老太婆乘机把我臭骂了一顿,那些脏话真难听……好像我要抢走她丈夫似的。我没有骂她。这种心理变态的可怜虫,不值一骂。但是,我再也不能到陈立家里去了,只好背着死沉死沉的挎包,送到三十里以外的利农修配厂去。魏大姐,你应该相信我,我根本无意挑拨陈立的夫妻关系。但是,陈立从此之后,除了每月往家里送一趟工资,就再也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