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那个传递郭丰死讯的电话,是2000年10月27号,星期五,距去年11月18号,就是郭丰的死期,差三周满一年。电话里的女人以为我对郭丰之死早有了解,想从我这里打听点背景情况,可听说这事对我还是新闻,显得很遗憾。我也遗憾,但我不知道,我是否该庆幸郭丰的死讯迟到了一年。时间这东西有种魔力,能够稀释情感的浓度。若郭丰死去的第二天我就得到了消息,甚至还见了她的遗体,参与了对她后事的处理,那么,作为一个一直把郭丰视为亲人的人,我想不好我会如何痛心。可现在时过境迁了,尤其是在此之前的短短一年里,我已经历了两起亲人之残,这样,对于郭丰的离去,我更多的便已是了然,而不是伤悲。
死亡以前与我距离较远,与我建立的联系也如同君子之交,水一般平淡,让我对它的认识比较模糊。可这一年里,它向我靠拢的速度却大大加快,像百米冲刺,仿佛是在提醒我什么。十个月前,1月5号,我爸爸死在急救中心,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四个月前,7月9号,我的一个孙姓好友死于沈抚高速公路,车祸让他抛下了红红火火的生意;现在,我又知道了一年以前,郭丰烧死在了自家床上。想来,人类死亡的全部途径,也不外乎就是这些:疾病方式,事故方式,人为方式;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它们为什么要赶在一起,脚前脚后地上演给我看。是的,这三个人之外的无数的人,早就把死亡这幕压轴大戏演得花样翻新了,但由于他们并未被我看成亲人,即使他们是我的亲戚、我的同事、我泛泛的友人,我对他们的表演也视若无睹。可上边我提到的三个死者,却要另当别论,因为至少在我心中,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的死去,不仅会搅得我五脏翻动,而且能使我联想到自己。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不能让我联想到自己的人或事,就等于没有。
这里我需要岔开一句,解释一下我那“亲人”的概念。我说我爸是我亲人,这谁都理解无须说明;我说我的孙姓好友是我亲人,这也可以通过情同手足之类的想像去生硬攀附,不致产生太大的歧义;可我说郭丰是我亲人,恐怕有人要不以为然了:把一个艳情史上昙花一现的女伴称为亲人,言重了吧?是的,读过后文你会知道,在我和郭丰相识后漫长的十多年里,我们来往的时间加在一块,也不足两年。她不是我妻子,她也不承认是我情人,她在定义我俩的关系时,只使用“性伙伴”这样一个略带贬意的谑称,我似乎没必要对她念念不忘,把她称作亲人,按照贞妇烈女的形象来打扮自己。但请容我对此做些说明。在我这里,“亲人”一词所涵盖的内容,不仅指它包括的血缘成分,更指它带给我的那么种感觉。一个人能让我产生亲人的感觉,就意味着他(她)已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而他(她)既不一定非要像我和爸爸那样有血缘关系,也不一定非要像我和孙姓好友那样能长此以往地相知相近。一个人,只要他(她)能唤起我心中那种柔软的感情:思念、惦记、牵挂、依恋、相处时无私的珍爱、分别后由衷的祝福,并且这种柔软的感情能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段里经过时间的淘洗而不变形褪色,那么,这种柔软感情的唤醒者,便是我心中的至爱亲人。可以补充说明的是,排除那种一时冲动的即时感情,能让我看成亲人的人并不很多。我计算过,在我四十年的人际交往史里,能进入我亲人名单的,不管有无血缘关系,全加在一块也不超过十人。我是把郭丰看成这+分之一的。事实上,我并不很吃得准郭丰怎么看我,但在我看来,别人怎么看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看待别人,也就是说,别人是否能唤醒我心中那种柔软的感情。能唤醒的,我把他(她)看成亲人;唤醒不了的,哪怕他(她)已把我当成了亲人,对不起,我也不能把他(她)纳入我的亲人名单。并且,我亲人名单上的人数只能不断减少,增加的可能性已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