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的电视制作中心、在诞生伊始,就起了一个唬人的名字。叫什么我就不必细说了,反正在今天的沈阳,已大名鼎鼎,都发展成一个实体企业了。可1987年,我第一次应邀去她中心时,她连只待客的水杯都拿不出来。“我老弟怎么讲究上了,走这么两步就渴了,用我的喝吧。”张杰年龄略大于我,当话剧演员时,认识了一个省内要员,自己成立电视制作中心后,至少是最初那几年吧,她的工作就是拿着那个省内要员的批条加上她的姿色,去讹诈有钱人,给有钱人的单位或个人拍八到二十分钟长度不等的电视宣传片,索要数千到数万元不等的拍摄费,然后再通过关系和钱和姿色,把那些烂片子送到电视台的相应专题栏目中播出。她的中心开始运作时,只有她和她弟弟两个员工,她的工作方式是,干什么活时雇什么人,用什么设备时借什么家什。我去她那里,是她求我帮她采访一家锅炉厂并写出解说词,她好按解说词去拍片子。那个片子,就是后来在电视专题栏目“企业之星”里播出过的《炉火红 丹心赤》。可惜的是,她许给我的三百块采访费撰稿费,至今没影。她很清楚男人的弱点,鉴于我也是男人,她就用对付男人的惯用伎俩来对付我。再等等吧,这阵我手头实在太紧。我一要钱,她就耍赖。要不,睡一回行不?我的没出息也就在这里,口水立刻就流了出来,经过一番嬉皮笑脸的讨价还价,和她签下了睡三回的口头合同。你呀,一回一百顶天了。其实我有数,按当时的行情,按张杰的价位,拿三百块钱睡她一回绝不算亏,要知道,她可是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演过A角朱丽叶的名人呀,还是首届东北三省“德艺双馨奖”的获得者呢。可张杰没有名人的架子:那行,睡三回。但说是说做是做,她只让我睡了一回,剩下的两回就不兑现了。我和郭丰,就是写《炉火红 丹心赤》时,在张杰那里认识的。
那时候,郭丰在东北师范学院读完了大二,刚放暑假,登门自荐给张杰打工。张杰也真敢大胆起用新人,除了第一次采访锅炉厂是让我带郭丰,再以后,郭丰就成她的生力军了,一个假期,她共让郭丰采访过十一家企业,写了九篇解说词。
虽然我也没挣到钱,可我挣到了工作经验。打工结束后,郭丰这样对我说。
是的,郭丰不仅在张杰那里挣到了所谓的工作经验,还在我这里挣到了生活经验——性生活经验。我们一块连采带写地忙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她下班后,就依我的意见没回学校,而是住进了我的家里。那期间,正好我未婚妻去英国公干。我们同住了一个多月,学校开学时,我俩已经依依不舍。我不是处女了……郭丰说,她这样一说我特别不安。学校一开学,她男朋友就要从朝阳老家回沈阳了,她不敢与我再有来往。所以,她说她不是处女了,等于是说给我的诀别辞。而我不安,则因为她下边的话我能想像得到,她肯定会说得凄凄切切——倒不是因为与我分手凄凄切切,而是为她清爽了二十一年的女儿身的不复存在而凄凄切切。我不愿意看她凄凄切切,就搂紧她肩膀,引经据典地又对她进行感官享受的启蒙教育。可她已不再需要我的教育,堵住我嘴后,她几乎是冷酷地表达了一种相反的意思:我不是处女了,就正常了,就轻松了,就等于扔掉个大累赘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从这样的角度考虑问题。
几年以后,我和郭丰重逢时,她已变成一个微胖的少妇。
1993年初,我去中华剧场观看一个模特大赛的总决赛。我还记得,第二天下午,在我家里,郭丰经过许久的矜持,才允许我吻她,而且她也没一次性地把衣服脱光。她是先脱下羽绒衣条绒裤,把它们搭上椅背,穿身淡粉色毛衣毛裤跟我亲近的。她说她不能跟我上床,她指着身上的淡粉色说,她的毛衣毛裤,都是丈夫织的,就为这,她也不能跟我上床。我一向对服饰衣着没什么感觉,可那天,我很惊诧,为一个男人竟有如此本领而惊诧不已。我因此也记住了郭丰那种困惑的表情:在渴望放纵与自我约束中苦苦挣扎。我还记得,在来我家的前一天,也就是我应服装报总编我的陈姓朋友之邀,去看他的模特女友夺大奖那天,郭丰和1987年时判若两人。1987年,郭丰是个瘦削阴郁的冷美人,沉默寡言,含而不露,外表排拒一切,内里又仿佛对一切都充满渴望。可几年没见,她变化很大,不光戴了副白框眼镜,剪短了如瀑长发,还显得心满意足了,温文尔雅了,友善随和了,就像一个慈祥的女教师。她告诉我,毕业后,她确实被分到一所中专去当教师,可她虽然读的是师范,但一点也不喜欢教师的职业。我妈我姐是我的反面教材,她这样说。她早就告诉过我,她妈和她大姐都是教员。于是,她的教书生涯没持续一个学期,她就开始折腾,几经辗转,来到服装报当编辑记者,在我那个陈姓朋友手下打工。她和陈的报社,就是这次模特大赛的主办单位之一,她当时是大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
那一天,我连T形台子都没看到,就在剧场外边的大厅里,和郭丰断断续续地一直聊到发奖结束。不久之后,我的朋友郭丰的上司陈知道了我们的关系,酸溜溜地说,本来那天他是想让他的模特女友帮我也介绍个模特女友的,可找不着我了,原来我在勾引他的部下。
模特大赛结束以后,郭丰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同意搬到我的住处;而且经过进一步的思想斗争后,她又问我肯不肯照顾她几天。几天前,她丈夫正好离开沈阳,去南京调试什么机器,得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她丈夫叫黄海洋,已经不是她的大学同学兼老乡了,而是正宗沈阳人,毕业于东北工学院,在沈阳重型机器制造公司当工程师。两三天吧,郭丰说,采买做饭洗衣服,行吗?你什么意思?我警惕地问。我这人自私而又懒惰,动手能力极差,不愿助人为乐,当然最主要的,是当时我还未把郭丰看成亲人,只想享用她而不想帮助她。我妈我爸都不像你这么张嘴就支使我。这时我那短暂的婚姻已经结束,我走出婚姻,不能说跟讨厌家务没有关系。你今天好好用用我吧,明天,不管你是不是帮我的忙,我都要去做人流了。这之后,我知道了,郭丰结婚前就不想生育,她丈夫也同意,她采取了戴环的避孕方法。可婚后不足十个月,她丈夫就反悔了,强烈要求生个孩子,她只好顺从,摘掉了避孕环,并且一摘环就怀上孕了。可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勇气生养孩子,就打算趁丈夫出差还不知道她怀孕的这段时间,把孩子打掉。这么处理问题,也不是事儿呀,我说。我倒不是关心孩子,我的意思是,以后她注定还会怀孕,她丈夫注定也有知道的时候。管不了了,郭丰淡淡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样我成了她的护士,我与她的亲人关系,就是在那些不能做爱但又耳鬓厮磨的日子里开始建立的。
后来她瞒着丈夫又戴了环,后来我们的频繁来往持续了一年半。
现在想来,那一年半,是我与郭丰交往的三个阶段里,时间最长的一个阶段,也是我们了解最深入相爱最热烈的一个阶段。那时候,我们至少一周见一次面,不见面时也通电话,那样一种全方位的和谐状况,在我好像从未有过:以前没有,我们分手直至现在,也再未有过。要不你离婚,咱俩结婚得了。冲动的时候,我曾这样说。郭丰当然也能意识到我俩在一起有多么快乐,可听了我的话,她却像个经过许多风霜的沧桑老人那样给我泼冷水。都是孩子话,她说,即使不结婚,咱俩这种好又能维持多久呢?想想她说话时的口吻表情,我至今还不寒而栗。那时郭丰不足二十七岁,与她丈夫的恋爱史和婚史加在一块,也没到三年。
果然,一年半以后,1994年夏天,我和郭丰便停止了交往。
我们来往的第三个阶段,是1999年夏天,也就是说,是在她自焚的几个月前。有一天半夜,她忽然把电话挂进我家,要与我谈谈。那是在我与她相识的十多年里,她少有的唐突时刻,她甚至都没问我是否方便。事实上,那天有个女友住在我家,的确让她的电话搞得不太愉快。我没立刻去她指定的酒吧,希望她再定个约会时间。她不高兴了,半分钟前的热情一落千丈,说你忙就算了,也不给我留她的电话。所幸的是,我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她不说,我也得到了她的手机号码。那之后,我多次挂通她的手机,掉过头来请她同意与我见面。她的态度缓和了以后,我们连续见了两面,都在咖啡屋,第一次从中午聊到半夜,第二次,从中午一直聊到下一天中午。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与黄海洋早离婚了,独自住在帅府街自己买的房子里。我再三要求把谈话地点挪到她家或者我家,我说咱们可以不上床不做爱,但在家总比在这装腔作势的咖啡屋强吧。可她不千。而且谈过那两次后,她就不再接受我的邀约,后来连手机都不开了。不过当时,我没想太多,我对她的脾性已见怪不怪。夏天过完秋天就来了,有一天,她又挂通了我的电话,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我前一段为什么找你吗?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想和你重温旧梦,哪怕像裱子和缥客那样重温也好,可不行了。我说怎么不行,是你连接吻都不允许;我又说,那你定吧,今晚你过来还是我过去。她沉默一会,忽然说,你以为我只有个性器官吗?然后她就放下了电话。而这时候,距11月18号,所剩时间已不多了。我知道的,11月18号是她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