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叶上,在思绪里;在自然中,在灵魂处,香,其实是一种语言,表情生动而含蓄。香,其实是一阵风,走在徐徐伸展的阳光里。
一种植物,当它与你的灵魂相握的时候,它所有的味道都只是一种味道,那就是——爱的味道。
一位在上海打拼多年的乡人,有一天在网上遇见,问我故乡哪里有槐树。我问:“怎么突然想起槐树来了?”他略顿片刻说:“突然很想家。很想念槐树,还有满树的槐花。”他打算在槐花盛开的季节回家乡一趟,想到槐树下面走一走。
他这一问,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到槐树,没有闻到槐花香了。
跳过一段时光,回到童年。似乎,那时候街前街后到处都有槐树。每年槐花盛开的季节,街巷、行人、店铺、小路上的石板都沐浴在花香里。
你无法想象,槐花是一堆怎样的絮语,娓娓倾吐,表情生动而含蓄。
风在耳朵里搅闹,鸟啼从瓦楞上滚离,一茬一茬的香,密集地淌过细雨。
我家院子里就有两棵槐树,好高,高得叫我们仰望,脖颈在脑后拗成锐角。槐树长在篱笆院门的两侧,让我即使坐在房间里也可以和春天面对,让我整个五月都沐浴在洁白的梦里,让我童年就拥有了一部香水诗集。
从第一枚苞粒萌发开始,我几乎每天读它:一点一点冒出叶芽,一天一天打出花蕾,终于在某一日清晨,赫然开出第一串花来,吟出第一行惊人的诗句,然后疯狂地吐雪堆白,满枝满丫银装妙语。
槐花的香,很独特:六分清、三分粉、一分甜味儿!初夏阳光里,少男少女的心扉怦怦欲动,嗅着悠然醉人的花香,生命中美妙的事儿都会不经不由地想起。尤其子夜梦醒,雪白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槐花香裹在月色里,安安静静挤满半室,芬芳稠得似乎可以把人托起来,把魂抽离出去,变成一团有香味的空气,从肉身脱离,飘在且白且香的渺茫里……
也有三五成群的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竿头系一小段横木,钩槐花下来。一串一串钩下来,有抱在怀里的,有拿在手里的,钩下来的花已经浓香满怀,而树上的花并不见少。一阵“洗劫”,槐树依然,槐花依然,丝毫不伤其美。槐树以它的雍容和大度,宽宥淘气的孩子,不与之计较,几簇花的坠落,槐树经得起。而小孩们怀中的“雪团”映着红红的脸庞,倒是夏日里一道媚人的风景。有孩子说槐花能吃,摘下几朵来,扔进嘴里咂摸咂摸,甜甜的。并不真吃,呷几粒尝尝味道而已。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从淮北的同学那里知道,槐花是真的可以吃的,而且是一道美食。再回家的时候,我就跟母亲转述了槐花的吃法,要母亲尝试着做。取下槐花串,捋掉爆米花一样的花粒,淘净,撒上盐和佐料,拌上面粉和猪油,上屉蒸熟。
不知道是手艺不精,还是同学传授的方法不对,我觉得槐花饼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吃,打包带到学校分给同学们品尝,他们皆盛赞其美。毕业后多年,一次同学聚会,还提到那次做槐花面饼的事。很奇怪,世间许多东西,一旦变成回忆就格外美好。提起槐花饼,就想起那些青葱岁月,瞬间,槐花的香气溢满口齿,青春的味道弥漫心田。
上海的这位老乡突然向我打听家乡哪里有槐树,我一时还真答不上来。原来大街小巷的槐树,现在都躲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楼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少了呢?
于是,在QQ空间里发了一个帖子,向网友征询信息。不久便有了回复:有人说,孙岗中学附近有槐树;有人说中学女生寝室这里有一棵大槐树;有人说,叶集北关村花园路上有槐树。
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我决定去看看槐花,也是给上海的朋友探探路。网友们给出的地址,第一处较远,第二处在女生寝室这内不便逗留,我便把第三处定为寻访目标。出校门沿一条小路蜿蜒北行,穿过一条街道,走上去花园的“村村通”公路,果然在花园路中段找到了一溜槐树。
这是些年轻的槐,树干上还没有纵深感,沧桑还没有写到脸上,冠盖也不够浓郁。但是一串一串的花却毫不含糊,挨挨挤挤,一点不显得疏离。枝叶是那么清俊,花朵是那么秀丽!槐花的朵儿很小,它开的矜持而慎重,对路那头一群玉兰树上夸张而喧哗的花朵,它视而不见,只专注于自己的绽放,淡定而沉默。
早已习惯了一种沉默
一切言辞都有空隙
一切仰望都有距离
不如淡漠自己的韶华和秀靥
把五月的痴迷
放在徐徐伸展的阳光里
槐花看懂了我的痴迷,它俏皮了一把,用手里看不见的浮尘扫了扫我的鼻翼,一刹那,万千小手伸过来,把我从渐行渐远的岁月拉回……
妈妈喊道:“丫头,别爬那洋槐树,上面的刺不长眼睛,会划破你手爪子。”见我不理会,又试图上树,她叹道:“你那衣服和皮肉又在算命才(意思是:你衣服和皮肉的命都交给不长眼的刺丛了)!”我说:“老贤刚才还上树了呢,他怎么没有挂花?”
老贤是我小哥。他一听我讲话捎带他,赶紧插嘴:“我上的那棵树和这棵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明明都是槐树!”
“那棵是国槐,国槐没有刺,这棵是洋槐,浑身长刺的!”
我不知道哥哥讲的是不是道理,只认定是忽悠我。那个年纪是不怕刺的年纪,没什么危险的概念可以让我心存畏惧。
晚上老贤拉我去看露天电影,电影名字叫《槐树庄》。电影在电影院的大院子里放,有自带小板凳的,有席地而坐的。我们小孩在场内跑前跑后,跑东跑西。玩累了就坐下,蜻蜓点水地看一会。《槐树庄》的情节都忘了,印象里只有那么几点感觉:村里有槐树,演员衣服很土,家家都很穷,不怕斗地主。从那时起,槐树的味道里多了“英雄”和“沧桑”的元素。
当我在花园路这一带槐树林流连徘徊的时候,我想起的还不止《槐树庄》,很多记忆中落定的尘埃,又被槐花的香气轻轻拂起。我还想到了一棵著名的槐树,它矗立在时光久远的那头,与眼前世界隔着很多道屏风。一拨一拨的人,路过这棵槐走向天国,这棵槐千年长青。它从明朝一直长到文革前,它因曾吊死过一位君王而著名。但这个“名”出得很不好,因为这个臭名,它被作为“四旧”被斩杀。
据说那个崇祯皇帝,在吊死之前情绪极为恶劣。他举刀挥向自己的女儿,一边砍一边说:奈何生我家中?一个公主被砍死,一个公主被砍掉一只胳膊。公主生在王室,本是生对了地方,但亡国的公主生在王室,就是生错了地方。槐树也一样,生在槐树庄它生对了地方,见证了革命群众的斗争和坚持,成了英雄树。生在景山它生错了地方,枝丫迎春风送秋雨本来好好的,却赶上有人要上吊。上吊也就罢了,却碰上上吊的人臭名昭著,无辜的槐树成了罪槐,为此送了命。不知道崇祯上吊的时候,老槐上是不是开满一树伤心的花,也不是知道槐树被砍的时候,是不是蓄满一树惨白的泪。槐树无语,槐花缄默。
而今,在花园路旁看到年轻的槐树,沧桑感没有,英雄气没有,风霜和血腥更没有,只有一串串、一堆堆雪白的花,一阵阵扑鼻的香,它是那么朝气蓬勃,像它生活着的这个时代。
“村村通”是党中央惠民政策,为了让乡村生活更美好,村村之间修了水泥路。路两边栽满了树,花园村选择了刺槐。春来一景,秋来一景,美好乡村,老百姓生活得像花儿一样!你瞅瞅路边那些除草的老人,正面上含笑!槐花的意象里此时全都是幸福和快乐的味道。
我赶紧发短信给上海的朋友,告诉他槐树的位置和芬芳,并加以渲染。果然,我的渲染让他思乡的步履跑得格外快,一个星期以后,他就回到了家乡。
赏了家乡的槐花,他跟我叙起了自己的故事:
门前有条弯弯的小河,河边有三棵老槐树,那是他童年的村庄。槐花盛开的时节,三棵老槐树像三把白玉的伞,罩着整个村庄。闻着槐花的清香,听着清脆的鸟鸣,伴着奶奶的故事,他长大了。长大的他在父母沉甸甸的目光中,依依惜别。二十年了,羁旅在外常常想家,想的最多的就是父母和槐花。在异地的食品店,看见了槐花糕,就高兴地买,买了一次又一次,就是吃不出家乡的味道。我懂:槐花情就是乡情,槐花味就是思乡的味道。
今年槐花季,我又去了花园路。一场细雨刚过,濡湿的槐花在风中慢慢地坠落,像一场槐花雨,落得人满头满身都是,如诗如画。小路,仿佛铺了一层洁白淡绿的毯子,美丽而柔软,不用触摸就能体会到它的质感。落蕊静静卧在那里,让你思,让你想,让你流连,让你徘徊,让你心动或安宁,让你坐拥现实和梦想。一种植物,当它与你的灵魂相握的时候,它所有的味道都只是一种味道,那就是——爱的味道。
昨宵,一个梦幻,簌簌飘逝的花朵,唱着不让人厌倦的歌,盘旋着,盘旋着,永不失落。
成功的秘诀——很简单,无论何时,不管怎样,我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灰心丧气。
——爱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