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槐是我顶头上司,也是老大哥。他军龄和年龄均大我十岁,但我们从不互称职务。他犹豫了一下,反问我说:“妈的,有点困,明天行不行?”
“明天......有点不行!”我又赶紧补充说,“要不咱们到你楼下喝咖啡,就不困了?”
“什么事呀,非得今晚不可?电话说呢?”“电话说不清楚,肯定你也会认为是大事!”“那你来吧,就到我这里喝茶吧!”他说完真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顾不得这些了,匆匆穿了衣服,骑自行车飞奔而去。
佳槐听我说明原由,困意顿消。他双眼由蒙咙变得放出光来,“这事的确不小。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也很矛盾。我既不想让你走,又不想不成全你。可你想想,就是我同意让你走,并且帮你再往上边去说,这事可能成吗?我看,可能性不大!”
“成不成是一回事,现在必需回个明确态度!”
佳槐毕竟比我多吃了十年军粮,又有个领导职务,他反问我道:“问题是省里态度你还不很清楚。”
“怎么不很清楚?盛委书记说得很清楚,他说就看我本人愿不愿意了!”
“你看得简单了。”佳槐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烟说,“盛委是书记不假,还有主席呢!铁树是主席,他什么态度?铁树跟你我都很熟,他为什么没跟你我打个招呼?何况盛委刚调作协,而铁树已在作协十年啦!”佳槐说的省作协主席铁树,可以说是我和佳槐的共同朋友,他比佳槐小五岁比我大五岁。“会不会因为书记管干部,所以才盛委出面呀,问铁树一下不就知道了吗?”我不以为然说。
“不能乱问,万一他俩还没统一思想,反倒给人家制造了矛盾。人事方面的事,最容易造成主要领导之间误会。”
我说:“要不,咱俩一块看看铁树去吧,听说他还在住院!”
“也好。以探病的名义摸摸底,如果他也同意,你再表示同意不迟。如果他并不同意,你最好就打消这念头算了。”
第二天,打听好了铁树住院地点,我又买了一大兜上好的鲜荔枝,和佳槐一同去了。
我们省的作家协会很早就是独立的,与省文联平级,所以党组书记和主席都是正厅级,铁树理所当然住高干病房。他已不是十年前初到作协只是作家时那种神态了,也许管事多了必定容易干着这事想那事,或跟你说话却瞅着别人,他看见我们进屋后,忙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寒暄着叫我们坐,一边眼还溜着自己手上那本书的封皮儿。我也溜见了,那是一本外国总统写的书,不免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铁树已是一方领袖了。以前他也是普通作家,但文笔厉害得很,作品连获全国大奖,加上有组织能力,又赶上选拔年轻干部的机遇,所以只几个健步,就跃上主席兼党组书记的台阶,并且作为文艺界的党代表当上省委委员,这就一下子与同代人拉开了很远很远一截距离。在作家们眼里,铁树已是文艺王国的当朝皇上了,但据说铁树自己并没觉得省委重用了他,理由是,他的一个同学朋友已是分管意识形态的省委副书记,还有一个同学是副省级市的市长,他才是个正厅级省委委员,算什么呀!原先他还有功夫到我家吃饭,把酒论文学,后来逐渐忙得身不由己,慢慢我们也几乎断了来往。铁树只当主席,而没了书记的职务,仅是几个月前盛委来了以后的事,原因当然是他带的班子有两人被撤了职。而据铁树的朋友们传,是铁树要求省委派盛委来帮他补台的,他一身病,又要写作,只好让出党组书记的大权给盛委了。但谁都懂得,省直各厅局的党组书记有一二百个,而省委委员却寥寥无几。
今天铁树一见我和佳槐,口气里虽还满是老交情,但用词明显口前大了。“二位大手笔好久不见了,今天怎么这等清闲!”“听说你龙体欠安,才来看看嘛!”我说。
“我龙体也不是一天半天欠安了。”铁树说,“二位肯定是辅导业余作者很忙啊!”
他说的业余作者是指女作者,这种不带恶意的玩笑,在文学圈儿中都明白。我说,“部队就那么几头蒜,哪像地方,有那么多业余作者可辅导哇!你龙体欠安是不是辅导业余作者累的呀?”
“是不是辅导累的,只有龙体知道,反正他妈欠安了,一欠安竟是两年半。”
佳槐说,“以为你早出院了呢,哪知道你对医院这么有感情。”
“我们真是他妈鸡犬之声相闻,病死不相往来呀。”“那说明大主席联系会员不够哇!”
“你们两位师级副主席,吊毛会员哪,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
见面的第一层寒暄,算是由铁树用彼此彼此作了个不分高下的小结。我和佳槐这才在仅有的两个沙发上落了座。铁树还在他的床上坐着,这既可表示他已没沙发坐了,也可表示他本来就不必下床。我也就继续充大说:“知你龙体欠安,我们买了点妃体最需要的东西,杨贵妃最喜欢这东西!”我一边往外拿着荔枝,一边同他斗嘴,意思是,我只是来看望你,并不是来求你。我说:“这病房,从设施到服务,看去都不及部队的干诊病房。”
铁树说:“这很可能,部队最能搞花架子,表面的东西肯定比地方强,但我敢断言,用药和治疗,肯定比地方差!”
佳槐则开始附和着说:“铁树说对了,部队确实不怎么给用好药。”
我不愿随便被铁树灭了威风,便玩笑着继续说:“那是部队人员身体好,用不着好药病就好了。你看佳槐,一星期就出院了,你却住有两年半了!”
铁树说:“你们佳槐是泡病号,家不在这儿没人伺候,苍蝇尥蹶子踢了他一下,他乘机就住一星期,为的是享受部队女护士高质量服务!”
铁树的嘴和他的文笔差不多,挺厉害,但我并不惧他,无顾忌地继续和他针锋相对说,“反正不管军、地,准是官升病长。咱不当官儿,也没你们那些病,也摸不准你们到底为什么住院!”
“你小子文章长进不小,嘴儿皮子练的也可以了。”铁树拿了一颗我递过去的鲜荔枝,边剥着皮儿边说我,“你他妈拿着师座的钱,还嫌不是官儿呀?”
“谁都管我,我谁她妈也管不着,吊官儿?”
他冲佳槐说,“有千里马在,你这个伯乐得睁睁眼,张张嘴,给说说话呀!”
佳槐说,“我眼早就张着,但部队这一段,总他妈吵吵精简整编,有位置的还不知弄哪去呢,我往哪给他张嘴?”
我乘机向铁树抛出探测气球说,“听风声,部队可能又要精简,我们文职军官说不定会被减掉一批!”
铁树说,“部队不要你,我要!”
“这可是你说的,真有那一天,我就上你那去!”
“去吧,你们军区,去五个六个专业作家,到我那吃大锅饭去,暂时还吃不黄。”
铁树这话表明,他还是欢迎我去的,但也说明,盛委没同他商量过调我的事,他目前欢迎我去,只不过是当专业作家,所以其他也就不好深说了。他却说,“一个人若在一个岗位上工作了十年,还说他很称职,那这个人就完了。他怎么能还称职呢,他水平早已提高许多了,应该称职更高要求的工作岗位了。”大概他是刚从手上那本外国总统回忆录里读来的,随口说说,倒又给我的心理天平往转业方面加了颗砝码。
离开医院,佳槐帮我分析了一下情况。“看来现在还只是盛委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若表示同意去的话,他肯定是要同铁树商量的,调个进班子的人,必定得党政一把手都同意。现在看,盛委同铁树商量的话,铁树不会不同意,他没有理由不同意。”他停住脚步,我们都扶着自行车站在医院路边。他深入分析说,“现在关键是你和我了。你的长远打算不知想了没有。你想,铁树才比你大五岁,作协这地方,他至少还可以干二十年,甚至更长一点儿,这等于说,你当主席的可能性,二十年之内是不会有的。那么发展前景,就是当党组书记了,因为盛委现在已经六十二岁,即便是群团机关,书记顶多也只能干到六十五。就是说,三年后,你有可能接他的班,他想让你去,肯定是选你做他接班人。”
我连忙插断佳槐的话:“党组书记我怎么也不能当,当了书记还叫什么作家?书记当得再好,顶多只是作家的朋友。我只愿意当作家,而不能改当作家朋友。主席我也没想当,管事的副主席也只是想试试,四十岁的人了,不能被人管一辈子,还是个二等被管的。体验体验管人的滋味,就当作家体验生活了,如果体验得很不是滋味,就他妈拉倒。当一个管过人,再被人管的人,也懂得应该怎么被人管了嘛!”
我的话大概说得太透彻了,尤其后边几句会刺激到佳槐,所以他脸色和语调都有些严肃了。“现在难的是我。你想,让你走,我要背多大黑锅呢?外界会认为我既压住了你,又容不下你,把你排挤走了。”他索性用脚放下自行车梯,双手都脱离开车把的束缚,有点像毛主席在延安窑洞讲演那样,用右手先搬倒了左手的拇指,又搬倒了食指,眼光非常明确地直刺着我。“不支持你走,你现在又接不了我的班。我不是没提过辞职申请,上边不同意!就算我再申请一次真的同意了,主任的班,是你接还是副主任接?党的干部政策是‘台阶论’,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来。副主任岁数比你大,军龄比你长,越过他,直接让你当主任,可能吗?”他又搬倒了拇指。“那么退一步说,就说先让你接副主任班,起码也得我到五十五哇,那就是五六年以后了!五六年是多久?谁知道哇!上中学时有篇课文,叫《三五年是多久》,太令人咀嚼了嘛!”他把摁在一起的左右手一块晃了晃,头点了点,又摇了摇,摇了摇,又点了点,才停住。“实质呢,是我真舍不得你走,铁树不会真心欢迎你去。即使哪天盛委同他统一了意见,并且由他出面来找你谈,他也不会是由衷的。你的年龄,对许多人都是个压力,对我是,对他铁树也不例外。”佳槐说得兴奋了,又搬倒一个手指,“不过结果我基本已经看到了,你一走,立刻会产生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效应。效果会是,我佳槐凝聚不住人才,他铁树招贤引能,你哪,两方面的舆论大概都会有:一方面,会说你是人才终于被起用了,另一方面,也可能会说你不念部队多年培养之情,去奔官了。而盛委呢,伯乐虽然是他,但他什么美名也得不到,不是他不想得,也不是别人不让他得,是他的年龄、位置及所处环境决定了的。他是个官儿,而他现在的环境是作家协会。当官必得在衙门里,才能抖开威风。作家协会,不仅不是衙门,甚至可以说是官的泥沼,举步维艰。而作家协会对铁树呢,则等于河流上拦起的一座水库,他既可以在其中游泳,又可以在里边打鱼,甚至可以兴风作浪。你去的话,可以游泳、打鱼,兴风作浪不可能,你没有兴风作浪的条件。不当主席,就没法兴风作浪。我已跟你说了,当主席十五年内没可能!”
我也用脚放了车梯,脱出双手,握成两个拳头:“既能游泳,又能打鱼,我就十分满足了,还兴什么风,作什么浪啊。现在我急需你一个字,或两个字,即,走,或不走?!”
“心情我都说透了,剩下的两个字,只能你自己说了。”“非你说不可。”
“实际上,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那也得你说。”
“我已经说透了。”“还没透。”
“怎么没透?”
我把拳头还原成两片手掌,而且拍了一下。“职称问题也令你挠头!一级作家评给你评给我?评给谁你心里都是个病。所以我一走,你好几个难题可以迎刃而解!”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咱们定个君子协议。”“怎么定法?”
“人走茶不凉。对外口径,一律是,工作需要,双方党组织商调的。”
“这也是事实。”
“就这么着吧,我请你喝酒去!”
“态度?永不翻案!”我捉过他的食指,同时将其他指头也掰开,握了握说,“我请你喝酒!”
于是我在第三天晚上,给盛委回话说:“想好了,到你的‘蓝楼’当正规军去!”
盛委说,“那好,你就等信儿吧!”
4.等中的故事
等待是很折磨人的事,要是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就更加折磨人。我悄悄等着的时候,省作协召开的那次理事会,尤其加重了我的心理折磨。后来回想一下,理事会之所以选在我决定转业后很快就开,肯定是盛委想先给我一个展示机会,不然,怎么会轮到我个兼职副主席,主持半天惊心动魄的大会发言呢。
会上,我先宣布了一条规定,主要是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二十分钟。我所以宣布这条规定,是因为老作家太多,他们资深名高,一说话往往半小时都是最短的。有两位七八十岁的顾问因病不能到会,事先交了发言稿。我本应将两篇书面发言念完,再宣布自由发言,但恐怕发言中间出现冷场,所以把书面发言留作冷场时补空了。没想到,我宣布发言开始的话音未落,便平地忽地长出一棵大树似的,有人举着手站起来,声若洪钟道:“我——我发言!”
平地忽地长出的这棵大树,竟是七十多高龄的著名诗人流火,作协主席团顾问。他的诗曾插上音乐的翅膀到处飞扬,因此他的名字虽不是家喻户晓,但在省内文坛人人皆知。我以前只在会场上见过他几面,他的名字在我心中是有分量的。他站立着的高大身材和高高举起的左手,加上洪亮的声音,都在我眼中生了光彩。我不由得对他的支持生出感激之情,连忙说:“请您老儿到台上来发言!”
老诗人流火,穿戴像朴实的农民,举止像果断的军人,我话音未落他已离开了座位。他抓起麦克风便扔出一句结结巴巴,但斩钉截铁四座皆惊的话。“我——认为,铁——铁树刚才的工作报告,水——水平很不高!”他腰杆笔直地站着,直呼铁树其名,主席和同志字样都没用。我想,他再怎么资重名高,铁树毕竟是主席啊。我还没见过谁在大会上这样批评领导哪。
“我——认为,啊,我是说我——认为,我不管他......他别人怎么认为,铁树他的报告成绩讲得过多,问题讲得太......太少,而......且,成绩里有些是在美化他......他自......自己,问题讲得避重就轻。你......你比如,他......说,我们省这两年在全国有影响的力作不多。何......何止是不多,有吗?有的人不务正业,干脆不......不写作了。不写作能有力作吗?不......不可能有!不要说力作没有,非......力作也没有。什么原因?领导不得力,领导带头不写作。他......他铁树这两年就不写作嘛。有人说他在写长篇,这也是在美化他......他嘛!他长篇在哪里呢?他......他到现在连中篇都没发表过嘛,他写......写什么长篇?问题浮皮潦草就说了那么几句,领导班子建设重......重视不够,抓......抓得不紧,出......出了点问题。仅仅是重视不够,抓得不紧,出了点问......问题吗?吃喝玩乐不......不抓嘛,塌台了嘛。盛......盛委同志来......支台补台嘛,不塌台他......他能来支台补台吗?”老诗人的话把我心提到嗓眼了,并且越提越紧。我惊奇,作协的人真是太敢想敢说了,和部队比,简直是两个天地。我也疑问,这是不是太民主化了,毕竟是理事大会,再怎么着,也要维护主席的威信哪。也许真正的诗人情绪都这样?我见过不少诗人,在酒桌和其他小会上说话,比这还不留面子。可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理事大会,还是我主持会,他说出这么严重影响领导威信的话来了,我该怎么办呢?尤其他批评主席的同时,还把书记抬出来了。
“我们作协领导作风问题很......很大,”老诗人根本就不看我的脸色,仍慷慨陈词,“必......必须引起足够重......重视,深刻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危害性......否则......”我想,我再不表示一下态度就是失职了。恰好我发现他的发言已超过二十分钟,便乘机朝他指了指表,并在他“再发展下去就坏......坏......”处插断说:“开始我已宣布了规定,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二十分钟,现在流火老的发言,已过了三分钟,流火老您......是不是......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