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一眼手表立刻朝我致了一下歉意:“对......对不起对不起,过时了,不......不说了不说了!”说罢朝我点点头,又向大家说了声谢谢,大步流星走下讲台。还没等我说下边谁接着发言,一张白白的女性的脸从坐着的人群升起来,是《北方作家》的女编辑作家鲁星儿。不待流火坐下,她也平地长出一棵树似的站起来了。她我熟悉,是全省较有名气的中年作家,虽属女性,但比许多男性还要阳刚直率,似乎不会用温柔的语调说话。据说她常常埋头写作,编稿,近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前年作协开代表大会,刚在会上致完祝辞的省委书记赶巧在电梯里碰见了她,并主动和她说话。她看看省委书记说,我怎么看你有点面熟呢?省委书记说了自己的名字,并说曾在她签名售书现场见过她,但她实在想不起来了,便问省委书记是哪单位的。这事儿在全省文学界传为笑谈。这个直来直去的鲁星儿,说话也如自己的身材一样精短。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不至于超时,她上了台没等坐下就开口了:“我完全赞同流火同志的意见。我认为,流火同志说的还很不透,他照顾了铁树的面子。他铁树,年纪轻轻,当了主席,就不好好写作了,在医院泡了两三年!他是有病,但我认为也有泡的意思,不泡为什么不好好在医院治疗,却经常跑出来赌博!麻将常常一打一宿,把机关工作人员拉上一块打,人家不愿打,还得强装笑脸陪着他,打得机关干部和家属有苦没处诉,老干部劝他别打,他还当耳旁风。还有,他把个女护士调到身边来,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跟着不得消停。这些事,作家圈里不稀奇,都是自己不嫌丢人就民不举官不究了。可他铁树,不是一般作家,他是领导干部,而且他自己家人闹矛盾,影响大家工作了嘛!”女作家鲁星儿自己停住话,往台下瞅瞅,又看了看表,然后对我说了一句:“柳直同志你别害怕,我没超时!”
鲁星儿的举动令我吃惊,她连省委书记是哪单位的都不知道,却对本单位领导这等关注。我还奇怪,作协老作家对铁树有意见可以理解,鲁星儿这样的中青年作家也对铁树如此激愤,我一点都没料到。我真是害怕了。流火是老辈著名作家,他公开指责铁树是凭老资格,可鲁星儿资历和名气都比铁树小哇。要在部队,如此重要的大会,一开头就有人这样发言,不要说二十多分钟,两分钟就该是重大事故了。但地方的事我一点也不懂,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应付这局面了。我紧张地看着台下,期望从大家的反应中拿定一个主意。
铁树低着头。发言开始不一会儿他就低下头了。他低着的头,是用张开的左手在额头和双眼处支撑住的,右手搭在透明的玻璃茶杯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的烟,不时送到嘴边吸一口,吸时,头并不抬起来,吐出的烟,就像从犯风的锅灶口倒呛出来的,弥漫住整个头,因而,他的表情是怎样的,我根本看不到。他左右两边,都空着两三个座位,隔着空位近距离而坐的年轻人居多,说明外市的中青年作家和他较亲近,但公开场合也都保持一定距离。盛委在铁树前一排右侧端坐着,手里只有烟没有茶。他腰身不挺自直,看不清喜怒的脸上,一双半眯着也让人看不清神色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吐出的烟雾。他左右只各空了一个座位,周围隔空而坐的老少都有,细看一下老同志偏多,似乎说明,目前他的人气比铁树旺点儿。他俩谁也不往台上关注我一眼,都在期待我什么呢?佳槐坐那位置,距盛委和铁树都不远不近,他倒是全神贯注看着台上,但看不清是看我还是看发言的人。他身子和头不时动一动,让我感觉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其他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女理事们,也没有谁给我以明确的希望和暗示,也许他们也都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好按我自己的思想方法行事了。鲁星儿的发言时间一到,我一秒不差抓过麦克站起来,开始念因病没到会一位老作家肖老的书面发言,以扭转局势。肖老的稿子,既针对了全省文学工作现状,又有理论色彩,就是拿到刊物发表也难挑出毛病来,而且也绝对不是没有倾向性。开始我念得有些紧张,很快就从容不迫了。接着我又念了不能到会的名誉主席朱简的书面发言。朱简是德高望重的小说家,他的名望已在全省作家圈内形成这样一种作用:即使反对他的人,也没谁敢公开表示出来。他稿子里有这样两句话:“作家不应该对官衔感兴趣,而应对时代和火热的生活抱有极浓厚的兴趣,否则,注定是没有出息的。”念完整个发言稿,我特意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引导(其实是调和)说:“朱老的这个意思,铁树主席的报告里也谈到了,看谁自告奋勇,就这个问题再谈一谈?”
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我只好自己打圆场说:“前面发言的都是省直的,下面该各市同志发言了,看谁说说!”我是想,外市作家发言,谁也不会直接指责铁树的。这时我注意到,我说完这两句话后,铁树把托着额头的左手移开了一会儿,看我一眼又放回原处。盛委也在盯着我。佳槐,以及和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理事们,都注视着我,没一个人左顾右盼,更没人交头接耳。
出现了静场。我急得用眼光和盯着我的佳槐交流了一下,并用下巴作了个请他上台的示意。他摇了摇头,同时手指了指自己的领章,然后朝挨他而坐的北良指了指。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军人,不宜搅到矛盾里去,而北良既是地方作家,又是外市的,而且和盛委、铁树及作协老同志们关系都不错,尤其还是我的老同学。于是我点名说:“北良是滨海市专业作家,他主动要求挂职深入生活好几年,而且出了好作品,是不是掌声请他发言!”北良朝我摆了摆手没站起来,佳槐却连忙往起推他,并且带头鼓起了掌。我乘机也鼓掌,马上台下不少人也跟着鼓掌。北良只好上台了。大概他挂职锻炼的结果,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竟讲得沉着而有新意:“我觉得,作家的兴趣应该广泛些,体验生活的面也应该宽些,才能写出反映社会生活比较广阔比较丰富的大作品来。这样,就应该,不仅对当平民百姓感兴趣,也应该对当官感兴趣。对谁不感兴趣,就写不好谁。可以说,这两年我对当官比较感兴趣!我现在挂的职务,就是个实在官职,市政府人事局副局长。不当当这个副局长,我就体会不到领导干部的甘苦,当了才明白,一当领导,做什么事就不由自己了,做好事做坏事,都不那么简单,都不那么容易,都左右为难了。当官和不当官,大不一样。不当官,你就是个可以按自己意愿行事的人,当了官,你就没法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你就是个按方针政策和上级指令行事的人。一徇私情,一感情用事,你就要犯错误。你不徇私情,不感情用事,亲人和朋友又会说你不够意思,不是人!其实当了官儿,真就不是个正常人了,说不是人也对。是神是鬼是仙是坏蛋是......总之他不是常人,是官了。官就不能跟常人一样,跟常人一样就不能当官。文学作品,不把当官的复杂内心世界写出来,而只是简单地丑化或美化,那都不是大作品。我只体验了两年当官的生活,感受还不算深,写出来的官员形象还不够复杂,不够丰满。我们的文学作品,如果不把官的形象写透,那我们的文学,批判和歌颂的功能就都难以充分发挥。所以,我既赞成朱老的意见,作家要对时代抱有浓厚兴趣,但我也不全赞成他的意见。即,我还认为,作家对当官也应感兴趣。生活之树长青的说法很对,但对于作家,只有写作才是永葆青春的法宝!”
北良这家伙说得妙啊!我真的不认为他圆滑,确实是妙!他既把谁都批评了,又把谁都肯定了,见解又是极新鲜的。他说完后,我索性又借题发挥了一通说:“一年前,我也到部队的一个师挂职副政委,回来后想法就不一样了。没当领导的时候,一开会,坐在下面总好交头接耳,或者看看书,鼓捣鼓捣别的。当副政委自己主持会了,从台上往下一看,谁谁在说话,谁谁在传纸条子扯谈,就生气了,所以现在参加什么会,都自觉不再闲扯了。我认为北良的见解既新又深,新在把作家深人生活的领域扩展了,深在把作家体验生活的理解又推进了一步。一个作家兴趣太单一,生活面太窄的话,的确写不出大作品来。下边谁就深人生活问题继续谈谈?”
接下去没再出现冷场,也没出现谁再批评铁树。散会后,我既没主动和谁套近乎一块走,也没谁靠近我来说说笑笑。我差不多是最后走出会场的。我边走边想,作家协会这么不简单啊!甚至想,盛委调我的事,如果不成,反而更好。
我正这样想着,在走廊拐弯处铁树主动向我走来。他一手端水杯,一手夹烟,深吸一口又吐出去说:“站一会儿,我和你说个事。”
我以为他会说会主持得怎么样,但他只字没提会的事,开门见山说:“你认真考虑一下,作协班子里不是缺个人吗,你要能来的话,就不再物色别人了。我看你就来吧!副厅级,不少老作家干一辈子都没弄上。你别听他们说不能对当官感兴趣,都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他没提盛委。会不会是盛委提过要调我他并没同意,今天忽然又同意了,或者是盛委一提出来他就同意了,是盛委叫他同我谈的。他没说这个过程,我也就装作不曾知道什么了,何况他也没有贪天功归己有的意思。所以刚在心里闪出的念头又逃掉了,竟半句虚伪也没有说:“可以考虑!”
铁树边在前面走边回头进一步说:“考虑什么?就来吧,北良和你的发言,都把其中道理说透了。进班子,你就当任职体验生活了!”
说话间就走到饭厅了。我不想让盛委看见我和铁树在嘀咕什么,借和别人打招呼果断和他分手说:“好,我干!”
很微妙一个话题,如此轻易就谈完了,加上顺利度过了会议险情,我心情又变得轻松些了,没用谁劝就喝下几杯白酒。喝了酒就更加轻松。和佳槐一块走出饭厅时,佳槐站下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话,我竞也凑了上去。他俩说说笑笑间,我也嘻嘻哈哈插话。那生动活泼的女人,把手上正吃着的饼干给了佳槐两块,也顺手给了我一块,马上又给我加了两块说:“你这么年轻,吃一块不行,能者多劳,再帮我多吃点!”
这年轻女人脸白得奶汁儿浸出来似的,身材也少有的苗条。披肩发很和谐地衬托着她奶白的俊脸,加上往我手心放饼干时手掌柔软的一碰,让我下意识想到梦中见过的雪女蛇。她还像是从小吃奶油饼干长大的,每句话都带有饼干的甜味儿,眉目也有些甜,轻轻松松就把一个好意送给你了,不由得让你生出还想和她说下去的想法。离开她以后我问佳槐:“这女的是谁呀?”
佳槐很吃惊说:“你真不认识呀?她就是会上流火和鲁星儿指责铁树调来那人!”
我十分惊奇说.“真就不认识!”
5.不能坐等
不多几天,盛委又一次给我打来电话,说省委已派人正式商调我了。从第一次电话到第二次电话,中间盛委从没找我哕嗦过什么,连铁树跟没跟我说这事儿都没问过。上次他临时叫我主持理事会发言,事先和事后也都只字没说什么。他之所以打第二次电话,说是及时给我打打气,怕我夜长梦多变卦。我电话里对他说,我就顺其自然了,变不变卦全在省作协!他说就想听我这句话,就放了电话。这给我感觉,他和铁树都是大丈夫,的确与好施小恩小惠讨弄人情的俗常之辈不同。后来,军区干部部公务员小俞,从侧面证实了盛委的话。小俞是文学爱好者,他说他亲眼看见的,省里来人说调我是当厅级领导。厅级领导在一个公务员眼里当然是很了不起的,所以他告诉我时,既神秘又报喜似的。他还告诉我说,干部部部长对省里来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我是军区的重要文化人才,得跟文化部研究研究。我想,既然想好要走了,就越快越好。等久了,到头再走不成,反而里外不是人。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故意找机会和我们文化部长碰面,可他只字没提这码事。又过了些日子,他仍是不提。不让我走的话,跟我谈谈也好哇,可他个部长却没事似的。他没拿我当回事嘛!这有点激怒了我。
我不能坐等了!过去的半辈子,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选择中度过的,这回,如果我同意了的别人的选择都实现不了,我可就是永远也没出息的货啦。我终于去敲文化部长办公室的门。我之所以敲他办公室门,而不敲他家门,因为我不是找他送礼求官,我只是光明正大向他请求放行。这对大军区的部长来说,不仅不是难事,而是喜事。以往叫谁转业,那要费多少口舌啊,甚至得答应许多条件才行。我主动请求走,不是帮他部长大忙吗?但啥事一挂了求字,你就显矮了。求虽是个主动词,结果怎样求者却是被动的。盛委居高临下求得了我的允诺后,被动者又是我了。我将阿Q哲学改造了一下,自己安慰自己说,你是以追求者的姿态去求部长的。
部长很忙。我刚敲他门时,他正接电话,没有喊进。等电话一停我马上又敲,他刚说完请进,电话又响了,他又抓起电话。我想我这样成全下去不知要等多久,何况他已喊过请进了,我就在他讲话时进去了,并且自动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
有我听着,部长说话的语气就变了,简短而严肃起来,并且很快说,先这样吧,有客人。他放了电话热情对我说:“坐,坐,老柳!”说着起身给我倒水。
我也不客气,并且故意比以往有些放肆地开起了玩笑:“没经部长允许就已经坐一会儿了,是不是得重新站起来再坐一遍啊?!”说着我和他一同笑起来。
“跟你们作家说话真得小心,稍不留神就被抓辫子!”他将一捏儿茶放进涮过的杯子,往里加着开水说,“品品我的毛尖,南方一个朋友送的。”
我仍开玩笑,其实是硬撑着想求人而又不矮人一头:“还是当官儿好哇,烟、酒、茶都有人送,而且都是上品。”
“你大作家是得着便宜还卖乖吆,工资比我部长高,还拿稿费,得了奖还有奖金。”部长边说边把斟满的茶杯递给我,“你的烟、酒、茶也不是没人送PB?男的女的崇拜者到处都有,他们不送烟茶之类,难道送你们金银财宝?”
“作家的崇拜者呀,不是找不到工作的毛头小伙,就是不怎么幸运的中年人,自己都困难得很,还敢奢谈什么金银财宝?连普通烟茶都买不起!”我开始喝茶,“一点可怜的稿费,差不多都倒贴给所谓的崇拜者了。人家叫你一声老师,你好意思不留人家吃饭?我们又不像部长,有招待费,不管是谁,吃喝跳舞全报销!”我没使用吃喝嫖赌全报销这个流行说法,那玩笑就开过分了。
部长也开始喝茶。“大作家把话说轻了,是吃喝嫖赌全报销。但那不是穿军装的小部长,而是地方的大老板们。至于你们作家的倒贴,大概都贴给女崇拜者了吧?”他边喝水边得意地笑起来。我也陪他笑。“部长虽不是作家,好像对这方面事挺内行嘛!看来咱这个作家当得不行啊,没女作者崇拜嘛!”
“别谦逊了,我就接过不少次这类电话,甜甜的女声,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一口一个找柳作家,找柳老师,谁听了不妒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