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谁找到我嘛,是不是都被半路打劫了。”我又笑。“没文才就没魅力,想劫也劫不住啊。”部长也笑。
“有权力就有魅力,自己的崇拜者怕还忙不过来吧!”
“权是枷锁,有了权就没了自由,何况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范围内的一点点小权。谁比得上作家,人类灵魂工程师,无冕之王,什么自由没有哇!”
“那是掌权人廉价施舍给作家的高帽子。自由当然是好东西,也不过是戴着脚镣跳舞的自由,而且是在桌面上跳。”
“毕竟是可以跳舞哇,我是戴着枷锁又没有跳舞的自由。”
“世界是怎么了?”我还笑,“怎么谁都变得站这山望那山高啦!”
“看来大作家已经看上哪座更高的山了吧?”他也还笑。
“我不会像部长那么多才,到哪座山都能用武。”我是暗指他根本没搞过文化艺术这一行,却没费太大事,就把刚倒出的文化部长位置给谋到了。我笑得有些冷了,“我一个文字匠,整天低头看稿纸,眼光短,看不到那去,再看也看不出没出息的文坛!”
“文坛也有高低处嘛!”他也笑得有点冷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哇!”
“我不是水呀,部长。”我不笑了,“我是人,部长。要是有高点的地方需要我去,我想去,不算错吧?”
“我们是人不假,老柳!”他也不笑了,“但我们是军人,而且是,党员军人。党员军人该往哪个高处走,该服从谁的需要,这道理老柳你是老同志,不会不懂。”
我又笑了笑,但已是名副其实的冷笑了。“部长啊,我不敢和你攀战友,但我们毕竟早就认识,而且也不算太见外,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加重了语气,“省里商调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是知道了。但是......”
“但是不予理睬?”
“不是不予理睬。你想你是一般人吗?”“不是一般人是一般作家。”
“不是一般作家是著名作家!”
我又笑一下,虽不太热乎,但再继续耍清高而不把表示比部长矮的那个求字说出来,怕是不行了。我说,“著不著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求你,部长。”
“著不著名这很重要,因为你著名,我就左右不了你了。你想,就是我同意了,军区首长能同意吗?”
“我在军区首长那里不著名!”
“司令员给你的书写过序,还不著名?”
“写序和著名没关系,那是组织安排的。那些演员,首长并没写序,可是首长总把他们挂在嘴上。而我们,和给写过序的首长走碰了头,没人介绍一下,他们也是不认识的。”
“这牢骚你也不用发,别看走碰头不认识,报告一打上去,他肯定批评我为什么不懂保留人才!”
“就算能把我当个人才,就算首长能批评你不懂保留人才,不就是受一次批评吗?为下属受一次批评,下属会感念你一辈子!”我已不仅说求,而且使用了最没尊严的下属二字。
“工作本来就没成绩,再因放走能出成绩的下属而受批评,你想,那仅仅是受批评的事吗......啊......啊,说走嘴了,你怎么是我的下属呢,你是军区首长的下属!”
“高帽怎么戴都行,但我是下了决心才来求你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不被重用才要走的,更不会说是被排挤走的,也不会说是和谁闹了别扭走的,就是地方一个并不重要的部门急需我这么一个人而已,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但这回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咱们这儿不是也需要你吗?”
“但并不是急需!”
“是呀,是没有马上急需的岗位提拔你,但我们也不是没考虑将来怎么使用你,这我相信你不会认为是谎话!”
“我相信你这不是谎话,但我也相信这话等于是废话。将来你调哪个军当政委或调总部当部长一走,留下的,就是一个美丽的空头儿支票而已。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这点经验我还没有哇!”
“我这个年纪了,你想还可能有机会提拔吗?没了!我三十年军龄的老兵了,也该有这点自知之明。”
“不想提拔还怕什么批评啊,怕批评就是还想提拔。”
“你老兄还是没当过官儿呀。不想提拔不等于不怕降职嘛!你没想想前任部长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因表扬了一个不该表扬的作者,而且还想把他调到军区来,结果自己先被平调到下边部队去了吗?”
“平调怎么是降职呢?”
“平级调到下边任职,其实那就等于降职啦。我们党的干部,除非政治斗争中上了贼船,或刑事犯罪的,其他有降职的吗?我不求进取但也不能求退步是吧?”
“部长能跟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让我感动了。但是部长,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也应该受点感动了。老同志这个请求,并不是太难为你,不会让你降职的。再说呢部长,你在任期间根本就没什么其他岗位可以使用我。其实你非常明白,原样保留我就是你的心病,现在有了一个解脱你的机会,你何苦不顺情说个好话呢!?”
部长又给我添了水。“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能这样跟我实话实说,说明你没拿我当外人,所以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了。这个报告我不好打呀!打就说明我愿意让你走。”
“就说我自己坚决要走的嘛!”
“你自己坚决要走就说明我没有凝聚力嘛!”
我把部长刚添了水的杯子摸弄一下,苦笑说:“部长的凝聚力肯定是有!就不能打个既证明你有凝聚力,又说明我是因为地方急需才想走的?军委主席不是很强调军民共建吗,就说这是军民共建的需要。一个文学大省人才济济,反而向我们部队要人,不说明你手下更加人才济济吗?跟凝聚力没关系!”
“不管说得怎么好听,从我这说出让你走,就说明我没水平。容我考虑考虑,报告怎么个打法,是加强他们地方建设好些,还是加强咱们部队建设好些。反正你是属于加强的因素,香饽饽,篮球,谁都抢。”
“人生难得当一次篮球,机会一过,三两年马上就是永远的足球了。叫你部长,显着我外道,郑重叫一声战友,我求你一定打了这个报告吧!”
“好,好,好,”部长已经起身,开始眼望电话机了,“好,好,好。”
我也只好站起来,连说:“谢谢,谢谢,谢谢!”
6.带女兵头像的电话
没想到,我去求人,人家反倒送我礼物。临出门,部长从他大办公桌里拎出一台特别精致的小电话机来,绿色的。“夜光话机,挺好玩的,晚上不用开灯,躺床上就可以打。大作家写累了,玩玩电话挺解乏的。”他把绿色小电话机递给我。
我对电话机向来挺感兴趣,尤其功能特殊而又有观赏价值的,更为喜欢。这台小话机太少见了,不仅颜色少见,造型我根本没见过:乌龟壳式新型坦克炮!听筒由炮塔和炮管儿组成。一拿起听筒,炮管儿就从炮塔里弹出来。炮管儿上印有一特别漂亮的女兵头像,那头像脸也很白,不禁让我眼一亮,仔细看了一下。头像旁,是可记十个常用电话号码的活动卡片儿,比我床头那台老乌龟似的旧电话显然强百倍,不用说我很喜欢。我却说,“小东西的确很可爱,可我不能夺人所爱呀!”
“是我送你的,怎么说夺人所爱?”
“足见大部长可爱的东西太多了,这般精美之物都不喜爱。”“莫不是作家们都把自己不爱之物送人的?”
“哪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只是我来求你帮忙,连句好听的空话都没送你一句,反倒是你送我爱物,不成道理嘛!”
“作家们就是太能联想,你想哪去了啊!这东西是挺好玩,但我肩膀上这几颗破星儿,像贼眼似的,什么它都盯着,使你不得安生。”他拍拍话机,“这是香港一个老板特做的,不多几台,专送大陆军队朋友的。我这身份,直接也不可能得到,曲里拐弯落到我手了,办公室和家里都不敢用。你是作家,工作需要,体验什么生活谁也说不出什么。就这么个简单的道理,懂了吧?”
“懂了懂了。”我收下话机又连说了几遍谢谢,才离开部长的办公室。
可是回家跟妻子一说,妻子指点着绿话机讽刺我:“这是傻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儿嘛。你求人家,人家反而送你礼物,那就是这事儿不给你办,但又不和你伤感情。”
我也讽刺妻子:“女人的头发长短真和男人不一样。非得求人才送礼物?我这种轻易不肯低头的文人,认真去求他,那就是向他弯腰低头了,再要我送礼,那不等于让我跪下给他磕头吗?”“我看你就是书呆子一个,你等着吧,看不跪下磕头人家能不能给你办?”妻子说完在日历上画了个记号,“我这话,是公元1992年7月7日星期六晚上说的,两星期试试,看人家是怎么办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妻子在日历上画了记号那天,果真仍没动静。部长这老伙计怎么搞的,行不行给个信儿,我好往下采取措施啊。我想打电话问问,妻子说,你以为你是军区司令员哪,可以用电话指示部长?是部长领导你!晚上你上人家串个门吧,不行我陪你去。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像妻子说的那样。部长他虽然和我没有多大交情,但他还是拿我当回事的。他没当部长的时候,我们曾经一块下过基层采访。不在一个部相互就是平等的,谁也不领导谁。他是新闻采访,我是创作采访,对像一样,角度不同。有时被采访的人对我们作家更尊重一些了,晚上喝酒或打扑克时,他就会放弃新闻话题而多谈谈文学。当然所说的文学,也不过是他上学时或刚当兵时也写过诗歌、散文或小节目什么的。记得有次,他还打电话叫我到他那时候所在的部去过一趟,给我念他刚写的一篇小小说,叫我给提提意见。我不仅提了意见,还动手帮他作了些修改,并且推荐到一个文学杂志发表了。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从我的角度看,说明机关里我还有文学爱好者朋友,或者说,作家在机关干部眼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位置的。从他的角度看呢,则成了他后来到我们部当部长的一点小小资本。调他到我们部当部长前,他特意提醒干部部,听听我的意见,看他是否胜任。我当然谈了他胜任的看法,我的看法当然也成了很重的一个砝码。不管怎么说,有名气的作家都说他有文学才能,他到我们部当部长,不就是懂行的嘛。有这么件往事维系着,我就总是觉得我们之间不必客气了。我还是没按妻子的说法办,但我也没全按我自己的想法办,毕竟妻子的预见已显示了小小的英明。我把原想往办公室给他打电话,改成往他家打电话了。用妻子的思想解释,私事求人上家里效果好,上家里显着关系近一层。那么往家里打电话,不也显着关系近一层吗。
“看来得认真管你叫部长了!”我努力套着近乎,“部长啊,我是用你送的绿电话跟你说话哪。这电话好用极了,夫人直说一级有一级的水平,部长的东西就比穷酸作家的东西高明。不过她也说了,高级是高级,上边印个漂亮女兵头像,是不是分散精力呀。夜间在被窝里打电话她也不回避,一同听一同看,容易引导当兵的想‘八项注意’的‘第七项’!”我自觉玩笑开得心虚无力,但还是强撑着,故意笑出像是很坦然的声音来。
部长则说,“所以我就没敢用,而送你了嘛,作家不是‘第七项’注不注意问题都不大吗?”
“这可是部长说的,一旦啥时候没注意到,部长你这话可得再给说说!”
部长说,“这好说。不过我听着你好像不是为这事给我打电话的吧?”
我说,“既然部长认为这事好说,那我只好问问不好说那事了。放我走的事咋样了?”
“这事你说对了,的确不好说。还没等我提呢,前几天开办公,主任就讲了一通保留人才的话,我还怎么提呀?”
“看看,果然照夫人的话来了。我把绿电话拿家那天,夫人就说了,领导给你送东西,就是不想给你办事,必需你到领导家去送东西才行。部长啊,那我现在就到你家去了,和夫人一同去!”“玩笑开开可以,可别真这么扯。咱们之间也扯这个,就说明:
我这个部长当得太臭了。现在看出来了,你是真心想走,我也不好不成全你了。我给你点点步吧,你倒是可以上分管文化工作的周副主任家串个门,好好磨磨他,把理由说充分点。大道理强调军民共建,小道理提提往里进人的事。周副主任原来那个军的业余作者庞克,他想到你们创作室当专业作家,找我和周副主任说过。周副主任和庞克私交不浅,而且,周副主任很爱惜文学人才。”
“那找他我不就更走不成了吗?”
“那要看你会不会做工作了。你想,你和庞克都是人才,一般说来他会都想留的。但庞克在军里已没法再呆下去了,军龄太长了,没合适的位置安排他,他又不想干别的,非当作家不可。军里已两次把他列入转业名单,都是周副主任说话给留下来的。周副主任答应,军区这边一有空位就调他进来。目前的形势是要精简,哪能倒出空位?他会上强调保留人才,很大方面是指保留庞克,当然他压根儿没想到你会要走。”部长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妈的要感冒!”我说:“感冒太好了,我好借机买点东西去看你,不然没法表示一下。”
“别闲扯了,我快点说完马上出去有事。”部长抽了抽鼻气,“庞克想进来当专业作家,你这个专业作家想出去高就。放走你,进来他,不也符合保留人才的方针吗?庞克能跟他说上话,你不是和庞克也很好吗?你如果和庞克一起去看看周副主任,最妥!”我很惊喜,也忽然对部长有些叹服了。“非常感谢部长指点,怎么感谢法儿,到时候你说了算。现在你再具体指点一下,去他家要不要带东西,什么时候去好?”
“周副主任爱才不爱财,带别的东西反而会让他觉得你庸俗。不过他喜欢名著,带套有保存价值的文学名著,再带本你自己的新作最好。名著最好是你朋友当责任编辑的,这样可以说是朋友送的,这就没有送礼之嫌了,他就会没有一点负担收下,而且会连声说谢谢。”
我已真的产生谢谢部长的想法了。“部长你怎么不早教导我呀,大上星期直接上你家先实践一下,听听你怎么连声说谢谢我,我不就可以少耽误半个月了吗?!”
部长也高兴了,带有了卖弄的口味。“自古都说书是秀才的礼,不管买的还是自己写的,送书就没毛病。但这要看是谁了,给赵主任送书就不会有这效果,他没念多少书,送书还可能让他误认为讽刺。送什么要因人而异!”
我虽然觉得他有点儿卖弄了,还是连连发出了感谢声。“谢谢,非常感谢。部长啊,你喜欢什么就直说了吧,别再让我费脑筋琢磨了!”
部长又打开了喷嚏。“我得走了,时间到了!”他放下话机前重点强调了一句。“一定不要再琢磨给我送什么了,你记住,别让周副主任认为我想放你走,认为我没有凝聚住你就行。”
7.诺贝尔奖获奖作家丛书
我按部长出的主意,把庞克邀请到省城。我俩带了我花钱买的一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代表作丛书”,还带了我新出版的一本小说集,他前我后,进了周副主任家院门。我俩是以作家拜访将军的名义,提前和周副主任约好了才去的,当然是庞克打的电话。我为分房子的事已给他写过信了,并且得到满意的答复,现在又为自己转业的事上门找他,会让他反感而找借口不见的。有庞克保驾,就不至于了。